中庭经过大兴土木整顿得井井有条,前庭却只是割割草敷衍了事。老旧的外观依旧不变,栅栏上爬满了长春藤。
不知花了几分钟才按下门铃。
呆立门前的幸生引来路过行人好奇的张望。经过好几分钟的犹豫,他才把手指伸向门铃。
实际按下去,又花了将近二十秒。
门铃响了。
幸生屏息以待,等待着屋内没有回应。
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
『——哪位?』
独特的磁陆嗓音。是辔田的声音。
幸生的心脏陡然加快,渐渐陷入冰冷。
辔田在家。
明明在家,却没有找他来。而幸生明知道不行,还违禁登门造访。
『……你在做什么?』
门铃装设了监视器。辔田看得见幸生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正陷入绝望。
内心承受的冲击令他连话都讲不出来。幸生拖若沉重的脚往后退了一步。他得回家。想知道的事已经得到确认,所以他
得回家。
门被打开了。
辔田站在面前,仍是一贯的黑衬衫和黑长裤。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不对,或许有些许动摇吧,他轻蹙眉头望着幸生
。
没事,我要回家了——该动的舌头完全僵硬。他垂下眼睛想冷静心情,视线正好落在地板上的一双鞋。
用蜥蜴皮做成的BAGATTO鞋……: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辔田穿的奇特款式一映入眼帘,幸生的理性瞬间没了。
他闪过辔田身旁,未经许可就闯进屋内。
大步走到客厅一看,愤怒把脑中轰成一片空白。
阿修……不对,有一条狗在。
有幸生以外的狗在。
上半身赤裸,下面穿着一条灯笼短裤。脖子套着红色项圈,好死不死竟趴在幸生心爱的毛皮地毯上。软木地板上摆着盛
了水的盘子,而且是幸生惯用的有着浮雕的美丽骨瓷盘。
太过分了。
简直欺人太甚。
那是我的地盘。我的盘子。能住在这个家的狗,只有我才对。
「幸、幸生?」
瞥见突然现身的幸生,阿修表情有几分错愕。幸生大步走向那张痴呆的脸孔,扯住项圈把他揪起来。
「你……!」
阿修还来不及说话,幸生便揍了他的脸一拳。
挨了结实一拳的阿修,站立不稳地跌在沙发上。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幸生,尽管嘴角都流血了,幸生仍余怒未消。
全身毛孔都在叫嚣。幸生怒不可遏。
不止是针对阿修。点了其它狗的辔田也同样罪无可逭。但是,他不能谴责自己的饲主。幸生是辔田专属的狗,但辔田有
选择其它宠物的自由。他是顾客,这也理所当然。他很清楚这个道理。
但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愤怒驱使着幸生。他再度揪起阿修的项圈。阿修的表情扭曲,喉咙被勒出痛苦的声音。
幸生就这样把他一路扯到日光室,打开推窗。
「幸生,你干什……哇啊!」
面向阳台一把推了出去。自己也跳下木制甲板,扑向屁股着地的阿修。
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让他知道能留在这里的狗只有我。能接受辔田指令的只有我。能让那双大手喂食的,也只有我。
「小幸!」
背后响起辔田的呼喝。
心里想着我得回头,但暴力冲动更凌驾于上。他停不了痛殴阿修的手。即使目睹令人作呕的血色,仍阻止不了自己。直
到辔田从背后架住他,幸生还挣扎着要去揍阿修。
「小幸,够了。别打了……别再打了!」
接擭强硬的命令,幸生的身体一僵。
「快住手……马上离开他。」
幸生起伏着肩膀大口喘气,直直跪着用膝盖从阿修身上退下来。
鼻血流不止的阿修蜷缩身体,小声咒骂着『妈的,搞什么鬼啊』。辔田用自己的手帕替阿修擦去血迹,检查他的脸庞。
「流了鼻血……嘴角好像也破了。放心,牙齿没断,鼻骨也没歪。得赶紧冷敷一下,不过还是会肿起来吧。」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好了,我带你去洗洗。」
辔田带着阿修一起去了洗手间。
幸生无力地滑坐在地。
拳头好痛。他不记得自己揍了几拳——这无疑是单方面的暴力。阿修并没有错。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伤害罪,
而且是在辔田眼前发飙。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了。
他垂着头以四肢跪行进入客厅。辔田他们还没有回来。他缩在刚才被阿修霸占的坐垫上,紧紧抱住毛皮地毯,把脸埋在
褶边。一切都完了。心底不断反复着这个想法。
他一向痛恨暴力啊。
小时候惨遭暴力相向时,他曾发誓绝不会成为这样的大人——结果却完全抑制不了冲动。
不知隔了多久,玄辟响起开关门的声音。
阿修似乎回去了。原以为会被撵出去的应该是自己,幸生战战兢兢抬起脸来,正好瞥见辔
田走进客厅。
男人右手持着已有好一阵子没使用的马鞭。紧盯着幸生步步靠近,一边轻轻抽动鞭子。
要挨打了吗?
惧怕和期待在幸生心头同时滋长。害怕被抽打不知会有多痛,又期待被打过之后就会得到原谅。
辔田的脚已来到眼前。
幸生盘据在毛皮地毯上等待,维持趴伏姿势静静等着。辔田是否看得出他的背脊在哆嗦?他的血液将会渗透衬衫吧。
然而他等了又等,鞭子迟迟没有挥下。
「……你真是让我头痛。」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呢喃。
「——或许是我错了吧。狗是一种重视地盘的动物,会去咬外来的入侵者也很正常。只不过……」
鞭子前端轻轻戳了戳他的头。这是暗示他把头抬起来。尽管没有勇气和主人四目相对,幸生还是勉强抬起头来。
「你不是咬他,而是揍他。真是一只粗鲁的狗。」
语尾透着几分笑意。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但男人确实笑了。幸生兢兢业业地抬高视线。
辔田的表情没有怒气,反而带了几分愉悦。
「你不甘心自己的位子被侵占?」
幸生眨眨眼表示Yes。
接着狠狠咬住毛皮地毯,喉头低低地发出凶恶的声音。
「是啊。那块毛皮地毯是属于你的。我不应该让其它的狗乱碰。我不知道你对这个地方如此执着……」
单膝跪下的辔田喊了一声『过来』。
幸生离开地毯,靠向饲主身旁。他投入男人宽阔的怀抱,把脸庞埋在他的肩口。辔田的体味让他有股泫然欲泣的冲动。
啊啊,不是的。
不是地毯。
我最心爱的不是地毯。
幸生最不愿意被抢走的,是这个主人,
「抱歉。」
辔田道着歉,下断抚摸他的头。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找其它的狗来了。」
真挚的誓言在胸口激荡,令他热泪盈眶。然而狗是不会哭的,所以他拼命眨眼睛,想把眼泪缩回去。
之后,幸生像平常一样换了衣服,让主人替他套上黑色颈圈。
扣上插扣的声音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安心,皮革触感让他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满足中。只要戴上这条颈圈,幸生就能以狗的
身份接受辔田的疼惜,得到他的保护。即使在外面受到他冷眼相待,这条颈圈也会将他们系在一起。
「帮你换条颈圈吧。」
幸生规规矩矩端坐着,辔田抚摸着他的脸颊说:
「找条精美一点的……也可以充当配饰。看起来像颈饰的话,就可以带你出去散步了。」
出去?幸生双目圆瞠望着辔田。
「狗是需要散步的啊?」
主人勾勒他的嘴唇如此笑道。
难得一见的笑容让幸生如获至宝,他舔了舔辔田的手指。
进入十月,秋天的气息骤然增浓。气候寒暑适中。
迎着吹过树梢的微风,幸生静静地闭上眼睛。
竖起耳朵听见的不是小溪的潺潺流水声,而是在国道上呼啸而过的车流声。虽然少了几分诗情画意,但青山位居市中心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尽管如此,位在小巷内的咖啡座或许拜了精华地带之赐,外籍客人非常多,营造出几分异国风
隋。
大白天就在这样的咖啡座舒舒服服地品尝香槟。这还是幸生有生以来头一次的体验。
「不可以喝醉哦。」
辔田帮他点的是加了一半橘子汁的香槟。柑橘香融入气泡酒,成为绝妙的好滋味。辔田问他好不好喝,他以微笑代替回
答。
「那我下次在家帮你调。……你还真会享受。」
最后那一句嘀咕着说完后,辔田眼角泛起笑意。
幸生痛扁了阿修的第二个周末,辔田实践了他的承诺。
也就是带幸生外出散步。
虽说是散步,但也不可能要他半裸着在地上爬,或是套条狗绳拉着他逛大街。真要这么做了,不被报警抓走才怪。
——暂时假扮成人类吧。
辔田这么告诉幸生。
——你是狗。是我养的狗。只有在散步的时候,必须假扮成人类的模样。用两只脚走路,也可以开口说话,但是绝不能
拿下颈圈,这是你属于我的证明。
幸生的颈圈被加工成近似饰品的款式。皮革的宽度銮细,插扣也更为精致。正面中央加了小小的金属环,似乎是用来悬
吊某种物品。
听到呼唤,幸生睁开闭上的双眼。
今天的辔田,十分罕见地不是一身黑。加入丝缎素材的象牙色西装,只有里面的衬衫是黑色。把看过的英文报纸搁在桌
上,饲主俊挺的丰采惹来过往行人投以注目的眼光。
辔田连幸生的衣服都替他准备好。纯白的紧身裤和鲜艳的蓝色外套。
尺寸完全吻合固然令人诧异,但他最惊讶的是,如此艳丽的配色竟大大提升了自己的气质。幸生平常的衣着大多是比较
暗沉的褐色或卡其色。他也一直以为那才是适合自己的颜色。
辔田拿起放了白奶酪和橄榄的法国面包递给他。
主人喂我吃东西了。
看不见的尾巴几乎要摇了起来,幸生往前探出身子。
从辔田的手上吃了法国面包。
一口咬下酥脆的薄饼,橄榄的咸味渗入舌尖。他把辔田手指沾到的白奶酪也舔得一干二净。幸生知道邻座的白人男性往
他们这边看来,但他完全不在乎。这双手喂给他的食物美味无比。他最后轻轻啃咬了一下手指传达感谢之意。
他不想用口头方式说『谢谢』。虽然辔田准许他开口说话,但幸生几乎不怎么讲话。尽管如此,也没造成什么困扰。他
们已经习惯用视线传递讯息,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无声胜过有声。
上次在辔田家门前徘徊的那个男人的事,他还没有告诉辔田。一方面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方面也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
他不是不在意辔田的过去,但『狗』没有追问这些的权利。只要现在过得好就够了。对『狗』来说,当下才是一切。
过了三点左右,他们离开了咖啡座。
之后,辔田带他去了一问很小但很有品味的珠宝店。
头发斑白的店主一见到辔田,便笑眯眯地点点头说『我正在等你呢』。
「做好了吗?」
「好了,辔田先生。就是这个。」
摆在天鹅绒托盘上端出来的,是银色的十字架。尺寸并不大,纵长约三公分左右。
纵横罗列约钻石发出棹恨璀璨的光芒。
幸生没办法估算这么豪华的十字架有几克拉以及价值多少钱。心中赞叹着好漂亮的同时,却也留意到它的设计并不适合
辔田配戴。老实说,他至今从未见过辔田身上戴过任何饰品。「这个十字架是精选D/VVSI的钻石制作而成。棱角经过精
密加工质地滑润,绝不会伤害到皮肤。」
「嗯,很漂亮。」
「您试戴看看吧?」
在店长的提议下,辔田接过了十字架,转身面向身旁的幸生,稍稍挑起他的下颚。
还来不及诧异,十字架已经戴在他脖子上。
辔田将他的脸扶正,慎重地确认十字架的位置后,颔首低喃着『还不赖』。幸生就着玻璃展示柜上的镜子,望着自己脖
子上的十字架。
缤纷绚丽的光芒……。
「非常适合呢。」
也就定说,这是替幸生订作的啰?
幸生目瞪口呆地望向辔田,男人问他『不喜欢钻石吗?』。他慌张地摇了摇头,悄悄用指尖触碰十字架。冰冷的十字架
渐渐被体温温热。
「你的脖子细长,戴起来特别好看。」
辔田的表情也相当满意。
好高兴。我好高兴。
他好想传达自己心中的感谢,却又碍于公众场合不便搂住辔田舔他的脸颊或耳下。无可奈何下,他只好小声地说了句『
谢谢』。脸颊自然而然地一缓,向辔田展露笑靥。辔田也扬起了嘴角。
在店主的目送下,辔田和幸生离开了珠宝店。
每走一步十字架便轻轻摆荡,喜上眉梢的幸生步履也变得轻快了。
他好想一直戴着这条项圈,即使平常没跟辔田见面时也一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无时无刻记挂着主人。不过上面搭配
了这么昂贵的十字架,每次回家时,就得把项圈归还给辔田了。
「社长?辔田社长?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两人来到十字路口附近等出租车回家时,有人唤住了辔田。
「……冈。」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不到事务所露个脸?刚才筱冢先生也打电话……啊,你也在啊。呃……要是我没记错,你是
叫做小幸吧?」
西装笔挺的冈笑容满面地向幸生寒暄。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两人却还是头一遭交谈。幸生微微颔首,为前几天的事向
他道谢。
「那个……上次麻烦您了。」
虽然发高烧记忆有些模糊,但印象中是冈拿药给他的。幸生也依稀记得他和辔田之间的对话。
「哪里。你的病都好了吧?对了,我们上个礼拜也在六本木碰过面耶?」
「是啊……」
就是被辔田视若无睹的那一天。
今天沉醉在幸福无比的气氛中,他实在不想回忆起那天的种种。下次在街头偶然碰见辔田,仍旧会被他冷眼相待吧——
。失去了这个项圈,幸生就不再具备任何价值。
「之前我就想过了……你的头比一般人要来得小。」
冈劈头劈脑的一句话,打断了幸生的思考。
「手脚也很修长,远看不太像是日本人。你身高多少?」
「咦?我一八二左右。」
哦——?冈由上而下打量了幸生一遍。
「转个身好吗?」
「转身?」
「麻烦你转一圈让我看看。」
不明究里的要求搞得幸生一头雾水。该不会要他学狗一样『转圈圈』给他看吧?他向辔田投以求助的眼光,只见饲主神
色不悦地谴责冈说:
「你别闹了。筱冢先生找我什么事?」
「差点忘了。筱冢先生很不高兴。上次排练,达矢好像又说错话了。」
「又是他……」
「筱冢先生骂我们是怎么调教底下的人,我被念了整整一个钟头。我想,你还是亲自打个电话过去比较好。」
辔田深深长叹。看来好像遇上什么麻烦了。
辔田望着身旁的幸生问『可以去事务所看看吗』。幸生想也不想便点头了。用不着征询他的意见啊,饲主有权决定散步
的地点。更何况,他也很想看看辔田工作的地方,就在他满心期盼时——
「事务所就在附近。那边刚好有间咖啡座,你在那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