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闪身走进里室,看见桌面上还有厚厚的一叠文案,不禁转身道,“大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就寝,今夜一定要理完这些
么?”
陈崧帮我倒了一杯热茶,慈祥的笑笑,“公务在身早晚都是做,倒是牟宸你身体还未康复,这夜深露重的,怎么方便出
来?”他的语气颇有些责怪的意思,私下里他一直像孩子般照顾我,最初的工作不上手,还是他亲自一点点教诲,所以
我对陈崧的感情要比徐佑谆更亲切,也更敢放肆一些。
我把披风挂在架子上,不好意思的咧着嘴傻笑,“这些日子闲来无聊,白天睡了半日,晚上倒精神了,就想着过来看看
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真正的原因是断不能说的,此外我还能有什么毛病,其实皇后并没有给我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
,倒是明仲轩那日温存“恩赐”得我倦怠良久,想到这里我不禁红了脸,幸好房间里灯光昏暗,也看不明显。
陈崧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唠叨,“年轻的时候要注意身体,现在你找病,以后就是病找你。”——人老了就是爱
管东管西。
我赖皮的蹭过去抢过他手中的折子,“大人年事已高才要保重身体,这些我来做就好了。”说着一屁股占了他的位子。
陈崧无奈的叹着气让开,好脾气的点着我额头嗔怪,“你啊,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人,谁知道天性和孩子一样。”话是这
么说,终究放手任由我胡闹,自己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品茶。
我仔细的把折子归类分档,分成几叠摆好,简单的就直接批注了,陈崧也不离去,默默的坐在一边陪着我,我时而感激
的抬头看他,他也只是但笑不语,如果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爷爷,我一定抢着做孙子。
我用笔尾点着额头努力工作,锈掉多年的头脑近期几乎思虑过度,其实处理政务实在不适合我,从小余钦让我学理的时
候,我就偏执的要学文,结果日日接触理学类的东西,反倒把文荒废了,于是我如今成了文不成理不就的科学失败品…
…
“陈大人,”我在成功的磊起三摞小山后偷懒的搭话,“以后夜里我就到这里来帮您整理折子吧。”
陈崧轻轻的摇头,“皇上准了你不必早朝,你还不趁这机会多歇着,又折腾什么?过几日保险司的事情理顺好了,恐怕
更少不了你的事,到时候你再想休息可就没机会了。”
我不以为然的撇嘴,“保险司有保险司的人负责,我可不操心,”想了想又讨好的冲着陈崧笑,“我还是喜欢听大人讲
故事,别的事我才不管。”
陈崧的笑容已经有些无奈了,“说你是孩子你还真的孩子气,整个朝廷都让你打听遍了,今天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前朝长公主为什么会住在皇宫的明曦苑里。”我逮住机会一口气把下午的疑问说了出来。
陈崧的脸上微微变色,有些犹豫,“这件事情既然你不清楚,说明皇上他没想让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由皇上告诉
你的好,我们做臣子的不便多言。”
不出意料的被拒绝,徐尚书都不敢直言的事情,难怪陈崧不愿意说,我也没有太过失望,好奇心却更重了,明曦公主也
不知道是什么人,出了嫁依然住在皇宫里,而且还是后宫……心里想着,我嘴上却很快的岔开话题,“那,您就给我讲
讲这些日子外头的大事吧,我快有半年没出过宫了。”
陈崧避开了他为难的话题,神色也轻松了些,大概是想到我这么久以来的软禁生涯,谅解的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皇
宫里,难怪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不过这半年最大的事件却是武林上的风波。”
我本是随意问问,听到“武林”二字突然愣了一下,“武林风波?”
“不错,前朝武林泰斗林放的三徒弟学艺有成,脱离师门未久就相继打败了江湖上几大高手,可以说无往不利,现在在
北方自成一派,奇怪的是这林三并不专心武学,反而经起商来,也算是个怪才。”
经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林青砚那个家伙,要说当个大侠掌门之类的我还会比较能够接受,就他那张
有表情不如无表情,酷到遗臭万年的冰脸,恐怕烧红的烙铁都烫不透,他会经商,我宁可相信兔子长着长尾巴。
陈崧不解的看着反应夸张的我,“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我是想不到他那种人会弃武经商。”
陈崧听了更加诧异,“怎么,你认识林三少侠?”
我尴尬的摸了摸嘴,只好给自己圆场,“也不算认识吧……我在河北流亡过一些日子,曾经见过他一面——想不到他那
么冷傲的气质也能精通经商之道。”
“冷傲?”陈崧朗声笑了笑,“你可真是只见过他‘一面’,林少侠虽然性格颇有些清高,听说人品却是极好的,待人
接物都还亲切,虽然他会经商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不过生意也确实有模有样,朝廷看中他的才能几次有重用他的意思,
却都被他回绝了。”
我手上的笔在砚台里顿住,有些失神的捣着墨,待人亲切,会是林青砚的性格么?想起来当初那一路上,他虽然很少说
话,对人却的确还算平和,也不曾刻意为难别人,尽管管束起戒仕有些严厉,毕竟也是为了那孩子好,我一直觉得他冷
酷,是因为他对弱者的态度总有些冷漠,而且一直以来对我又格外的苛刻……苛刻么,我当初以为不过是多心,想不到
,原来真正不讨喜的果然只有我一个。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单单不待见我。
陈崧没有发觉我的失常,还在继续谈论,“不但不肯为朝廷做事,甚至连京城也不进,听说前些日子林少侠南下,也只
是绕过京城。”
他后面再说什么都恍惚不清,我依然只是看着砚台里的墨汁出神,恍然的问,“大人觉得,我是个很讨厌的人么?”
这次轮到陈崧愣住,“……何出此言呢?是不是有人又说了你什么?”
“没有人说我,我只是突然觉得。”
“怎么会,以前那些事是大家不了解你的为人,误会你,现在你的才华得以施展,相信朝中大部分有识之士都看得明白
,何况牟宸你品性温和,何来讨厌之说。”
我侧过头,忽然觉得无比落寞,声音轻的连自己都要听不见,“如此……就好……”
每次想起那个人心里都会格外的痛楚,太鲜明的两段人生,总容易对比出我的绝地荒凉,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也许还能
勉强自欺欺人,可是心里明明知道了人可以有那么一种意气风发的活法,再来要如何甘心这判若云泥的处境?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两不相干,我却越来越嫉妒他,甚至憎恨他。
为什么我二世为人依然受人掌控?委身承欢,骂名负累,好不容易脱离了柔弱的女儿身,没想到连男人也做不成,不但
无法和他相提并论,甚至还欠着他多次救命之恩!
这辈子恐怕是不能还了,我咬紧嘴唇缓过神,发现笔尖已经被我用力按得不成样子,索性丢开不顾,“牟宸,”陈崧走
过来关切的试了试我的额头,一边还低声念着,“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样差。”
“我没事。”整顿了下情绪,我调皮的做了个鬼脸,气得陈崧一巴掌打在我肩上,“多大的人了,还不正经。”
“大人,”我突然嬉皮笑脸的问,“如果有人对我说,年轻人不该举棋不定,要一往无前才好,您怎样想呢?”
“一往无前?”陈崧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皱起眉摇头,“举棋不定自是不好,不过过于意气用事也未见得高明——牟宸
,你可听过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卷三·为谁风露立中宵(出宫转转)
[26]黄鼠狼给鸡拜年
心里原本被徐佑谆激起的蠢蠢欲动的勇气,被陈崧的一句话再次浇熄,我本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之所以行事这般畏
缩,是因为按照当前的处境确实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何况这几日的病反倒养得我精神萎靡,也没有那些许精力,之前并
没有觉得如何不舒服,被明仲轩一说,貌似还真的有些虚弱的意思,尽管为了逃避明曦苑的荒凉我开始夜夜留在通政署
,却也自认为休息充足,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越起越晚,整日里哈欠不断困倦易累。
我果然还是一个忧国忧民闲不下来的良臣啊,唉唉。
期间明曦苑的小太监偶尔会递送一些精致小巧的玩物过来,说是皇帝的赏赐,我毫不客气的一一收了,晚上趁着夜色偷
偷藏好,明仲轩却几日不曾亲自前来,我虽然安宁了许多,难免还因为皇后的事情有些吃味,无关情爱的关系,只是不
管怎么说一个对你那么“殷勤”的人突然被你的对手吸引了主意,完全降低了你的重要性,任谁都会有点不爽。
婵娟偷偷来找我,比起之前略有些憔悴,我们两人均是一双心不在焉的模样,大眼瞪小眼对坐良久,“婵娟,”我试探
着问起,“你近日总是不见,是不是越来越忙了?”
“还好,只是调去了永和宫侍奉皇后,离明曦苑有些远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神色有些复杂,分不清楚是眼神里的
鄙夷警惕还是语气里的温和低婉,“我去明曦苑找过你,但是都不在,私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最近一直住在通政署里
。”
“……那个,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有什么能吩咐的尽管让我帮你做好了,我……你知道的,我最近闲得无聊。”最好是
什么飞鸽传书之类的通讯工作,我一定乐此不疲。
婵娟莫名其妙的扫了我一眼,“我的事你不必操心,只是皇后最近正想着法子对付你,你要是果真那么闲,不如想想怎
么保全自己。”
“——还要对付我?”上次的私相授受还闹得不够么,害我付出了惨痛代价不说,她自己也差点形迹败露,难道真是恃
宠生骄,死了心要把我置之死地?
婵娟点着头凑得近了些,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暧昧,我恶寒的起了一身冷汗,她突然低声说,“上次皇帝亲自把你抓回
去,当场砍了那个护卫却未伤你半根汗毛,看来对你还是留情甚深。”
未伤半根汗毛?我僵硬的抖了抖唇角,差点就被剁碎了,何止是半根汗毛啊……
“如今外戚实力很大,皇后手中也握有一定实权,你要想逃脱恐怕并不容易。”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她,这么说看来她早有主意了,还卖什么关子,“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果然婵娟得意的笑起来,“难得皇帝在意你,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人能从皇后手下保你不死,你索性殷勤一些博得皇帝更
多的主意,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他也好为你撑腰。”
我眨巴着眼睛无辜的看着她,心里盘算着这个家伙够毒的,要我像她当初那样主动去勾引明仲轩?得了吧,就是不勾引
我才活到现在,要是真勾引了明仲轩一个腻歪弃我于不顾,我才真叫道尽途穷死路一条了。
“婵娟,”我也干脆挺起腰杆和她说亮话,“别的事我尚可以做,这件事实在为难。”
“怎么,你还有什么顾忌不成?”她再次用那种轻蔑的眼神打量我,“这副身体那种事做的还少了?”
我厌烦的转头不看她,每次她这种神色这种语气说话我都不可抑制的心绪翻搅,明明曾经是自己的身体,那些事也是她
受人逼迫无奈为之,怎么如今偏偏从她自己嘴里吐出来,她侮辱的到底是我还是她自己?池牟宸,本来应该被同情的少
年,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险恶歹毒。
见我不动声色,婵娟很气恼的站起来,“好,你现在是朝廷重臣有恃无恐,当初答应我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你记着,
要是有一天不明不白的死在这深宫里,别指望我再管你!”
我依然沉默不语,婵娟愤然的甩身离开,我看着那个娇弱的背影,心都缩成一团,她不在乎这副身体,我却还要心疼我
的旧皮囊,事到如今依然会恍惚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心双生,哪一边都放不下。
可是她要我勾引明仲轩我是确实做不到的,被强迫是一回事,自愿是另外一回事,而勾引自然更为下贱些,人的一生难
免会遇到身不由己的事,清不清白在我眼里完全是心里上的区别。
浑浑噩噩的又在署里窝了两天,期间明里暗里从陈崧口中挖掘了一些池家的事,陈崧以为我还在惦记家人安危,难免长
吁短叹的安慰我一番,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心疼。知道池家最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也放了心,我不是在乎
那些假亲人的死活,他们如此卑鄙的利用我,我自然也不会为他们操心,只是我心里一直以来还有月见这个结,当初弃
她不顾独自逃出去实在是身不由己,半年来难免心心念念,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怎样了。
没等我再淘出点详细的消息,明仲轩却重新宣我同进午膳,我很惊讶,本来以为他回忆起青梅竹马的情事,不再浪费太
多时间在我身上,如今难免暗自有些惶恐,分不清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前往旻熙殿已经轻车熟路,不知道为何我心情却并不是很好,直到再看见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才勉强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这个家伙人来疯我是知道的,在人前一定要给足他面子,不然铁定倒霉。
“宸儿近来身体静养得怎样了?”他体恤的问,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僵硬着身体挪到他身前两米处,“谢皇上留心,如
今已经好多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估计又没什么好事。
明仲轩明了的点头,自然的牵起我的手摸了摸脉门,“还好,只是仍然有些虚弱,多滋补一些时日才好。”我背对着宫
女翻起白眼,滋补什么?连肉都不让吃,补得起来才怪。
明仲轩笑着拍拍我手心,我恶心的抽回来,他也不动声色的随我,摆摆手遣退了周围的宫人。
我立刻没头没尾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我要吃肉。”我一向这么直接。
他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我赌气瞪着他,“有什么好笑?你当我是兔子么,天天喂草。”
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也只有这个时候的表情才真实,“那可不是草,是我命太医特意替你定制的清淡食谱,你前
阵子大鱼大肉得频繁,身子怕受不住,所以该多吃青菜。”
“我不要青菜!”我愤然,“我要吃肉!”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那个的狗屁规矩为难自己的味觉?人有旦夕祸福,如果
哪天一个不小心翘辫子了,要我到阴间去后悔没有好好体验人生吗?
“好好……”明仲轩露出哄孩子似的无奈神色,伸手一一揭开桌面上的盘盖,“知道你这个馋猫不会高兴,所以今天叫
你过来,我还特意让御厨准备了你喜欢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