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改不了这脾气,对着皇帝深施一礼,再抬头时竟冲着蔚缌挤了挤眼睛,少年怔愣,额尔垂头微笑,黄需见逗得美
人开心,再不看黑下脸的皇帝,得意洋洋地退出门去。
屋内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皇帝仍旧托着粥碗,手底用劲,蔚缌拿了几次都不能将碗从他手中取下,冷哼着扔了银匙
:“不吃了!”
方荀眼中已有怒意,勉强压住情绪缓缓道:“你又要与朕赌气么?”
蔚缌抬抬头,伸手揉了揉额角:“陛下,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总是在吃饭这种小事上与我较劲呢?从小到大,
我都是自己吃饭,便是小时候生病,只要退了烧能起身,父亲也让我自己吃,我真的饿了,你这么托着碗,我不习惯。
”
皇帝愣了愣,是啊,吃饭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他垂头瞧了瞧碗里的粥,默默叹口气,又一次妥协地将碗递给蔚缌,低
声道:“好好吃吧!”
少年笑了笑,接过碗一口一口吃了起来,犹不忘客气一下:“多谢!”
黄需并没有走远,懒懒散散地靠着门框,门没关,屋子里二人说话声音都不算低,倒让他听了个大概,不由得挑了挑眉
角。美人果然是陛下的克星啊,将皇帝收得服服帖帖。
突然皱起了眉头,美人刚才自称蔚思,蔚思……蔚思……蔚太傅……难道美人与蔚太傅有什么关系?嗯,两位美人……
不对呀,这两位长得也不像啊?难道天下的美人都姓蔚?
想起已故十多年的蔚太傅,黄需心头一纠,身体慢慢站直。唉,可惜自己进宫晚,不过只见了太傅几面,连话都不曾说
过,有些事情也就知道一个大概。如今宫里清楚当年事的人都不在了,自己想多打听些太傅的事情也不太可能……默默
叹了口气,其实知道得多了又如何?知道得越多越易令人伤感,可惜的是太傅当年居于永安、素喜寒梅,陛下却把永安
封了、梅林移了!
恨恨地咬了咬牙,也不知道皇帝发了哪门子的疯,甫一登基便下旨将梅林移出宫外、永安避为禁地,难道……
黄需若有所思,以至于方荀从屋里走出来,他仍旧直愣愣地站着,一语不发。皇帝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由自主皱了
皱眉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黄需!”
提点大人倏然回神,皇帝放大的俊脸便在他眼前,似乎带了几分笑意,顿时让太医吓了一跳,下意识“咚”地屈膝跪地
:“陛下!”
方荀摸了摸鼻子,暗暗偷笑,表面上正经八百:“你这几日别出宫了,留在这儿照顾缌缌,若是将缌缌身子调养好了,
朕重重有赏。”
黄需眼前一亮:“臣别的赏赐也不稀罕,陛下,把您床头那枚东珠给臣吧!”
皇帝横了眼:“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黄太医陪着笑:“那东西磨成粉可以作药。”
方荀沉吟着,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隔半晌突然瞪眼道:“缌缌的身子还没好,等他痊愈了再说!”
黄需的脑袋顿时垂落下去,瓮声瓮气地应诺:“臣遵旨。”
皇帝看着他丰富的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顿感龙心大悦,哈哈笑着大步离开,长廊上等侯的太监宫女侍卫们旋即紧紧跟
上。
黄需规规矩矩地跪稳,直到前方一群人拐弯进了御花园,方才慢腾腾爬起,转眸发现几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站在廊内,
旁边花枝招展的小宫女们望着他掩嘴偷笑,立马又开心了起来。嗯嗯,虽然年纪大了,魅力仍在啊,看那些小丫头的眼
神……真是让人感到振奋!
神采飞扬地进了屋子,回头冲着一干子宫女抛个飞眼,小宫女们还没回过神,便见玉树临风的提点大人手一推,“砰”
地一声房门紧紧关闭。
房内,少年仍旧半坐在床上,微闭了双眸,脸色略显苍白。黄需走过去,小声嘟喃:“陛下真是粗心,怎么不让人躺下
来休息?”
蔚缌的长睫微微颤抖,黄需正仔细地观察他的气色,却见那双绝丽明亮的翦水眸悄然睁开,冲着自己轻轻地笑。
黄需也笑了起来:“没睡着啊?”
少年摇摇头,坐直身体:“睡了两日了,哪还有困意?”
黄需搬了把椅子倒摆着放在床前,跨腿而坐,胳膊架在椅背上,下巴抵住手背:“原来你姓蔚。”
少年很是敏锐,直觉这位有趣的太医会与自己说些什么话,缓缓点头道:“在下姓蔚名缌。”
黄需沉吟:“蔚思……思念的思吗?”
“非也,是缌服之缌。”
黄需下结论:“这名字真奇怪!”
蔚缌不以为异:“本是思念之思,后因了一些缘故,家父将其改为缌服之缌。”
“令尊替你取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什么人吗?”
少年垂下头:“大人猜得一点都不错。”
黄需伸出一只手,刚巧碰到蔚缌的肩膀,随手拍了拍:“不用大人大人这么客气,其实我也只是个挂名的官儿。瞧你不
过十六七岁,我今年已经三十……”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的年纪很是嫌恶,撇撇嘴:“三十多啦,你可以叫我叔叔。”
蔚缌有些啼笑皆非,这太医可真会倚老卖老,三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要自己称其为叔叔:“这个,家父已年过花甲,那个
……”
黄需瞪眼:“你是家中的么子?”
少年摇头:“我是长子。”
黄需胳膊一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死死抓着椅背一角,眼睛越瞪越大:“长……子……”这是什么人家啊,年过花
甲,儿子才十六七岁?
蔚缌笑笑:“家父成亲晚,故而得子更晚,想必以黄大人的年纪,令公子定已……”
黄需清咳一声打断了少年的话:“那个,我还没成亲呢!”突然觉得适才确实有些大惊小怪了,自己年过而立尚未娶亲
,人家成亲晚生子晚也在情理之中啊!
少年有些忍俊不禁,别过脸去大大地笑了笑,再转回头:“大人仪表不凡,想不到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想必大人眼界甚
高,平常女子入不得眼哪!”
黄需冲口而出:“若是让我遇着你这样的美人儿,怕是早就成亲了。”
蔚缌怔住,黄需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哟”一声趴在椅背上,声如蚊呐:“那个……蔚公子你别在意,我这人常常乱
说话……”突然抬手,“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记重重的大耳刮子。
少年吓了一跳:“黄大人……”忽尔趴在床头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大人……大人的性子可真有趣
,我……我可是个男人啊!”
黄需一张脸红到了脖根,嗫嚅着:“男人怎么了?”为了摆脱尴尬,他努力转移话题:“我还是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认识
一个人,那人也姓蔚。唉,今日听你提起你的姓氏,便不由想到了他,因此有些失态。”
蔚缌本自乐不可支,听了这话,倏地收起笑声:“大人,您说什么?您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人也姓蔚?那人……那人…
…是宫里的还是宫外的?”
黄需心下一跳:“那人不是宫里的人,但是一直住在宫中。”暗地里偷偷观察少年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
蔚姓少年和当年的太傅似乎有些关系。
蔚缌一只手扶住床栏,手指死死扣住,声音有些变了调:“住在宫里?敢问黄大人,那人……那人是不是住在永安宫中
?”
黄需叹了口气,果然是有关系的,只不知这个少年是蔚太傅的什么人,瞧那模样,似乎对太傅很有感情哪!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眼睛紧紧地盯着少年渐起水意的双眸,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错,那人十多年前确实是
住在永安宫中。”
蔚缌“呵”了一声,眼中水雾更重,隔半晌忽地垂下了头,黄需自认眼神不差,清晰地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迅速落了下
来,顺着床梆凝固在木缝间,摇摇欲坠。
第十六章
美人垂泪,这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生怜惜,黄需一霎时觉得天都昏暗了,忍不住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
你认识蔚太傅吗?”
蔚缌抬头望望他:“你……”
太医收起了嘻皮笑脸,神情严肃:“你放心,我对蔚太傅崇仰已久,他人都过世十多年了,便是你与他有什么关系,我
也不会告诉陛下。”
少年的手摩挲着衣角:“方荀他……”
黄需敲了敲椅子扶手:“你是被陛下关在这儿的?”
蔚缌默默点头,太医一拳头打在自己的胳膊上:“当年太傅也是被先帝扣在宫中,唉!”
少年低低地开口:“他是我的义父!”
黄需愣了愣:“义父?嗯?蔚太傅是你的义父吗?”
蔚缌抬眸诚恳地望着他:“黄大人,你既然认识义父,必定知道他在宫中的一些事情,能和我说说吗?”
黄提点懊恼地捶着脑袋:“我进宫后是与太傅见过几面,不瞒你说,那时候我没什么胆子,都不敢跟太傅说一句话,但
是最后一次见面,太傅冲我笑呢!”他傻傻地一咧嘴,想起那个清绝的人感激地冲着自己微笑,犹记得当时自己都呆住
了,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蔚缌抓住他敲脑袋的手:“黄大人,你可比我幸运多了,我虽然承了义父的姓,名义上是义父的儿子,可是我从未真正
见过他,更不用说看他……看他微笑了……”他眼中泪光盈盈,神情既激动又哀伤,一瞬间拨动了黄需的心弦,太医抬
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别伤心……”
蔚缌不好意思地举袖擦了擦眼泪:“让大人见笑了。”
黄需咧着嘴:“你怎么被陛下找着了,关在这里?”
少年沉默半晌,似是在考虑是否应该据实以告,黄需忙道:“不方便不说也行……”
蔚缌摇摇头,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本是跟随贤王一同进京,谁知……”
黄需握了握拳:“贤王?你与贤王相熟?”
少年抬头:“大人与贤王同殿为臣,当是熟悉的。”
黄需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忽地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与贤王……那个,是什么关系?”
蔚缌微微红了脸:“他是我的大哥?”
黄需诡异地盯着他,嘿嘿笑道:“哦,原来如此!”歪了歪脑袋:“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出宫,去王府?”最后三个字拖
得又长又重。这人年纪虽然一大把了,对这方面的反应倒是不慢。
少年自有打算,并不忌讳:“不错!不过,在那之前,不知可否向大人请教一个问题?”
太医眉开眼笑:“什么问题?”美人有言,莫敢不从啊!
少年沉吟着:“不知大人可清楚一件事,为何陛下会将永安封禁?这倒罢了,如何连永安宫前的梅林都全部移走了?”
黄需怔住,半晌挠了挠头:“不瞒你说,适才我在屋外还在想这件事呢!”他摊了摊手:“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不
清楚原因,爱莫能助,真是对不起!”
蔚缌眼中升起一股失望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除了陛下谁也不能给出答案,连大哥都不知道呢!只是
想碰碰运气罢了。义父在梅林里留有遗物,我一直想找到将之带走。”
黄需皱皱眉:“遗物?”这倒不曾听说过,依稀记得当年先帝用化功散化去太傅体内所有的功力,却不知太傅早有宿疾
缠身,功力一失,固疾突发,尚未及施救便离开了人世,据说遗体也由其师门中人带走,先帝连最后一面都不曾瞧着。
这事想起来就让人伤怀,黄需好不容易把那种抑郁的情绪压了下去,眼珠子微转:“你确定是在梅林里吗?”
蔚缌点点头:“照理应当埋在梅林最中心,据说那处单单栽了一株白梅……”
黄需忽地一拍手:“那地方我知道。”似乎是惊觉自己的声音太响亮,连忙压低些急急道:“那地方我知道,先帝在世
时常去那地方,有几次正巧被我碰着了。”
蔚缌一怔:“先帝?常去那地方?”
黄需点点头:“说来也奇怪,原来那地方有两个小坟头,先帝每去便坐在坟前自言自语,我碰着了也不敢靠近,远远躲
着看几眼,先帝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后来梅林移了,我再去看,不仅梅树全都没有了,那两个小坟头也被夷成了平地
,看来那坟里头应当埋着太傅的遗物。”
少年心中一动:“先帝是一个人去还是带着别的人?”
黄需将脑袋向前凑:“先帝是一个人,不过……”他神秘地笑了笑:“我瞧着了,先帝每次去,陛下都会在后头偷偷跟
着,有几次险些被先帝察觉。说来陛下也机警,随身带了只猫,一旦先帝发现响动,他就把猫放出去。”越说越得意:
“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以为没人发现,其实我躲得远远的,看了个一清二楚。”
蔚缌似悲似怜:“先帝对义父……”
黄需叹了口气:“要我说啊,先帝也真是可怜,太傅过世大半年,先帝便崩殂了。死的时候啊,唉,瘦成皮包骨。”
蔚缌垂下眼,这话曾经从潘海嘴里听到过无数遍,每听一次便觉黯然。人哪,真是不能做错事,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
便是悔恨到死也是没有用的。
黄需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你能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
蔚缌沮丧地摇摇头:“陛下只允许我在御花园逛逛,别的地方一概不许去。”
太医皱眉,声音细得几不可闻:“没关系,我能走,等夜里我替你去那地方翻翻,说不定能找着。”
蔚缌眼前一亮,感激地握住太医的手:“黄大人,谢谢你!只是让你为我如此冒险,蔚缌真是过意不去。”
黄需摇摇头:“我自见过太傅,便对他仰慕不已,你都不知道,太傅那手金针过穴的手法……”他摇头晃脑地陶醉一番
,猛然发现少年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由讪讪道:“这个……权当尽我之力,为太傅做一件事吧!”
蔚缌仍旧握着他的手:“大人,这两日蒙你照顾,现下又要劳你去……”
黄需咳嗽着打断他的话,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道:“这么感激我,不如……”他越凑越近,脸几乎贴上了蔚缌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