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永福穿过走廊来到内殿。巨大的石柱支立的大殿内,灯光昏暗飘摇,玻璃纱帘透着枯黄的颜色。永福在殿门外恭敬的禀报。内殿一片安静,死寂的了无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都快要放弃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进来吧。
奴才遵旨永福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推开了内殿的木门。
内殿宽敞的只有一张超大的龙床,一个人躺在上面,一个人坐在旁边。赶紧弯身行礼。因为我并非珞国臣民,所以可以不用行跪礼。方寒参见皇上王爷,皇上万岁,王爷千岁。眼光盯着脚底的晶石地面,心跳得咚咚作响。
这两人中有一个人病倒了,是谁?这事果然不简单!难怪三番五次的不想见我。这软禁一说难道是为了遮住这个消息?为什么?是想瞒住满朝百官?还是想瞒住天下人?
我在下面心生疑窦,沉默不语,座上的人也毫无反应。直到我的腰都快折了,才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说:让他过来吧。
皇兄~~你还是不要......
扶我起来~
皇兄~~
听话~
我低着头听到这几句对话,便已明白这两人的身份。王爷病倒了,而且还不轻。
你叫方寒?
回皇上,是
朕的皇兄要见你。
遵命
垂手走上前,低眉还是看地面。
玉儿,我想跟他单独谈会儿。
皇兄,这怎么行!
玉儿......
皇兄!......好吧,我就在门外。
片刻后,空荡荡的内殿只剩下我和王爷两人。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对外称软禁,为什么欣合殿的守卫都在外围,为什么内殿只有一个小太监听唤,这一切,都是为了掩住王爷病急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既然这么重要的秘密,为什么轻易就让我一个外人知晓?垂眼看着地面那双鞋,困惑不已。
本王知道你手一紧,易儿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
只可惜他是世子吗?若是皇子便不会有这个问题。说实话,我有一大堆的疑问,但是现在这个状况,确实不能心急。
易儿的母妃是自尽的。
啊?倒吸一口凉气,抬眼正好看到床褥边露出的一只手。灰黄无光泽的甲面,如木头一般干枯,微弱的灯光下,隐约还看到甲面下点点黑斑!
这一眼带给我的惊讶不亚于当头一棒,王爷的病是绝症,用现代医学的概念,十指甲面呈这种现象,正是恶性肿瘤的中晚期症状。前世因为父亲也曾患有癌症,所以有一段时期,我拼命的阅读与癌症相关的书籍,想找到病因和救治方法。
禁不住的震惊抬头看向王爷。
论年龄,王爷应该才四十有余,正盛年之时,但是眼前这个老人,半靠在床头,形容枯槁,头发干枯灰白,全身上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上颧骨高耸,蜡黄的皮肤象一张皱烂的废纸,干巴巴的沟折纵横,昏黄无神的一双眼,勉强睁开一线,干裂无色的嘴唇费力的开启,吐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突然莫名的一阵心酸。
我终究对不起易儿的母妃。
忍着喉头的哽咽,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前这个人,不论他有多么显贵的身份,但是现在,他只是一个被病魔折磨的老人。
王爷抬眼欣慰的叹口气,当年,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娶了她,却从未好好待她。她一个年轻女子,却夜夜留守空房,一定是非常寂寞。她怀了易儿的时候,自觉羞愧,想带着易儿一起了断,我从未责怪过她,真正亏欠他们母子的人,恰恰是我。生下易儿后,她觉得无颜见我,便自饮毒酒,了却性命。临终前,只求我好好待易儿。
听着听着,眼睛就忍不住的掉下来了,风易......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天啦,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么可悲的秘密。
这么痛苦的真相,该如何让风易知晓。
我早就应该怀疑呀,为什么安明王只有一个儿子,而珞文帝却生了九个儿子。太明显了,这中间有一个人是双性恋,有一个却是单纯的同性恋。
所以他让他做了皇帝,只是单纯的为了延续皇家子嗣,但我敢说,这么多年来,真正主政的是安明王爷。
我一直把易儿当作自己的孩子,其实,我是很想好好疼他,但是不知道怎么父子之间,就变得很无奈。以为给他最好的衣食,让他不愁吃穿,他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他,便会让他觉得幸福,唉......我一直希望他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不能也变成我这样,我这一生所受的痛苦,不能让他也去经受,那样的话,我哪有颜面,去见他的母妃。
王爷,您没有错......
安明王疲倦的想牵牵嘴角,但是长时间的自叙,让他做不到这个动作,是我的错,早应该告知他一切真相,但是,我没有勇气。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想他一错再错。
王爷,他也没有错的。
我知道。
王爷,我做不到的,为什么是我~~一边用袖口擦着泪,一边摇着头。
因为......你很善良。
可是,我做不到的,做不到......
我相信你
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安明王爷,我可以面对权贵,毫不畏惧,但是你要我如何拒绝一位垂死老人的请求?
其实,我是很希望,能看到他有自己的孩子,那样,他就能体会做父母的......辛酸和无奈。不过,这个愿望,怕是看不到了。
王爷~~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吧,告诉他真相。
不停的擦着泪,却说不出话。
要让他幸福。
哀伤的看着这位老人,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嗯!
去吧,我累了。
是
扶着安明王爷让他躺下,起身出了内殿。殿门外,珞文帝一直负手看着柱上的灯火。
皇上
珞文帝闻声,转过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永福,送方大人出殿。说完,经过我的身边,直径进了内殿。
方大人......
知道的
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跟在永福后面,月光散进窗口,在走道上印下一道道明亮清晰的光带,经过窗边时,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空......
人生就是这样的,谁说谎言带来的,一定是不幸,人们觉得幸福的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
欣合殿外,你的第二个请求?
回头看着欣合殿黑暗紧闭的殿门,沉吟片刻,我想查阅一些珞国的史书文献。希望不要有人打扰我。
准你。来人,带方大人去行文阁。
行文阁,国家图书馆。
史官为我搬来几大摞资料,有些成书成册,有些只是厚厚的纸稿。
方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多谢,麻烦替我留两盏灯。
是
对着一桌子半人高的资料,突然感慨,我这是在做什么?
夜很静,但我知道行文阁外一定守卫严密,珞齐宣不会放心让我一个人,绝对不仅仅是为安全着想。
庆和元年一月十八日,先,安帝四子攸入神庙,奉神珠九日,祈天得封文帝,改国号庆和,举国升九色麒麟旗,诏天命。
史书中不会直呼皇帝的本名,多用字,但是我听到安明王叫他玉儿。这感情果然非同一般。
庆和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正紫鸾宫报龙喜......六月十七日,西永春宫报龙喜。七月十五日,北灵华宫报龙喜......
跳过吧,一月一个,积极的让人觉得象是在用泥巴造人。这两兄弟......唉,其实也很可怜......
庆和六年七月四日,安明王府诞世子,赐号旭。
风易......
《永庆纪年》:永庆十四年九月初三,安帝赐封苏尉争任北吾禁军左将,号定宗将军......苏尉争,字锐延,号明轩,永安三十二年六月三日生,南吾卫中正将苏骞振三子。
《庆和纪年》:庆和三年八月八日,双月之节,帝赐北吾禁军左定宗将军之女苏氏于安明王,立为正妃,号蓝华夫人。
苏氏?
《东察平记》:苏锐延之女碧琴,字平雁,武将之女,自幼好武,不拘闺红,性爽直,常以男装示人,颇有巾帼之姿。二八之年,私出府,游历江湖,后得名飞雁侠女;。年十九,御赐于安明王,为正室,号蓝华夫人。庆和六年殒。葬于禧福陵。
《百闻杂言》:苏氏女好武,且术超人,常以男装游于市井,苏将宠而纵之。此女二八将满之时,曾口出惊人之语,欲比武招亲,苏将怒而斥,禁于阁中三月。苏门世代将才,三代为禁军领,苏将锐延即为当朝定宗将军,与同为右将之苗广铿竹马之交......苗将之子剑羽,俊朗侠义,待人谦和,识理尊贤,且武艺过人。苏苗本为指腹之亲,怎奈苏女长于苗男,故媒言不吉,无奈作罢。后,苏女贵为王妃,入王府三年,产疾故。
苗?不会......这么巧吧......心里一动,开始满桌翻找。
《庆和纪年》:庆和四年春,武才应举,苗门之子苗剑羽,字进谦,武艺超群,得状元之名。帝御赐号擎苍剑士;,同赐随侯剑,即任,北隆武卫府中正将,统领隆武卫府。
同样在《庆和纪年》中:庆和七年春,苗隆武将自请镇北东平。帝准。
唉......东平苗将军,天啦......
《庆和纪年》:庆和二十四年秋,帝亲命世子旭率精骑三万,重兵三万,羽军一万,北上东平助璃,战三月,大胜而返......
原来是这样。
四年前那场斩除璃国六王爷仲康的战役,原来是从东平城出关的。
禁不住又长叹一声。
你到底想在这里找到什么?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声,吓得我赶紧将眼前的书册混乱。
是呀,我到底想找什么。
殿下
这里面,有什么?珞齐宣拿起桌上还未收回的《百闻杂言》,看了两眼,又扔回桌上,皇上对你说了什么?
低头沉吟了片刻,回殿下,皇上并未说什么。
是吗?
是
那你在内殿这么长时间,都做了什么?
沉默。
你不想说吗?还是......不能说?
沉默。
好吧,本殿下也不想逼你,该知道的事迟早会知道。
谢殿下
已经快子时了。劝你还是去歇息为好。
是
琉樱轩
一夜无眠,睁着眼看着黑暗,什么都没想,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想什么。脑子里一片麻木的空白,我到底该怎么办?
迷糊间,还是睡着了,算不上真正的睡着,闭着眼,周围所有的声响我都知道。
唉~~天亮了......
顶着两只黑眼圈,极度疲倦的身体却有一个极度兴奋的大脑,就象喝了一加仑咖啡一样。困得要命,却没有睡意。珞齐宣见到我时也怔了怔,但是这家伙涵养真好,硬生生没问出口。
第三个请求?
第三个啊......有气无力的接话,到现在就算有十个也不够了。
虽然不清楚昨夜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本殿下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之前的约定,仍然有效。
殿下~声音有点沙哑,我的第三个请求,希望殿下能给我一件信物,可以让我在剩下的几个时辰里,能去我想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
例如,我想出城。
珞齐宣转身看着窗外想了想,准你。不过,你只有半日的权限,本殿下会请方大人的那位小仆到皇宫里坐坐。所以,宫门关闭之前,你一定要让自己回到这里。
是
来人,送方大人出宫。另外,为了方大人的安全着想,这两名护卫会沿途陪同方大人。
......是
方大人到底想去哪里?已经在城里走了一个时辰了。
是呀,去哪里......能去哪里......
偏头看着车外,不理会对面那名护卫的抱怨。
林,在前面的路口记得向左转。其中一个护卫对车外的同伴说道。
是
为什么不能向右转?忍不住的问道。这条街已经走了两次了,每次在前面的路口他们都会左转。
对面的护卫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果然,路口四个方向,除了向右拐的方向,其他三条街都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
把车向右拐。
不行,这不行。
为什么?
王府在那条街上。
是吗?转头看向车外,你不是问我要去哪里吗?我们去王府。
方大人?
放心,有任何事我一人承担,与你们二人无关。
啊~~那样最好了。林,方大人要去王府。
拐进这条清冷的大街,感觉突然掉进另一个空间,看着不远处的人声喧闹,越发感觉眼前这条死寂的大街诡异的安静。不要说有行人,就连一只麻雀都看不到。那路口就好象安了一个隐形空间门,将两个世界隔离。
王府的大门漆成深棕色,厚重的用力拍打也没人理会我们。差点就以为我们要闯空门了,木门内终于听到一点动静,片刻后,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
你们是谁?
护卫将信物出示,我们奉二皇子之命,要进府。
这里没有人了。
大胆,你敢违抗命令吗?那护卫傲慢的狐假虎威。
小人不敢不敢~说着,那半张脸将木门开大些,刚刚容下一人通过。
你叫什么?
老朽姓何,名石。是王府的管事。
你在王府多久了?
回公子,老朽十四岁进府,如今虚已六十。
我想去世子的房间看看,麻烦老人家带带路。
王爷府里不是没有人,是没有主人。
我们这些外人突然出现在王府,确实让下人们惊奇不少,沿途都能看到有人从角落偷偷观察我们。虽说王府外清冷的不得了,但是府内所有的一切还是被照料的井井有条。
我可以理解这些下人的感受,即使主上不在了,但是少主还在对吧,王府还会继续存在吧,这里的一切连同他们的世界都是应该继续的,所以,无论外面变成什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公子,这里就是了。
嗯,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你们两人也在外面候着。
这里,就是风易曾经住过的地方?厅堂里摆着一付七彩绣屏风,镂空的窗棂,典雅的摆件阁,墙上的字画,屋角的红珊瑚,桌上的茶具精致秀美,椅背坐垫看起来还是崭新的。所有的静物干净整齐,就好象主人刚刚离开。
掀起中间相隔的珍珠帘,左手边是书房,桌上的纸卷、笔架、砚台、还有半块松墨,一如既往的等侍主人的到来。
再往里,便是卧室。墙上有一个明显的条状白印,那里应该曾经悬挂过一把剑。如今剑也不在了,人也不在了,但是留下的痕迹还在。
床很宽大,珠帘纱幔同样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精美华丽的丝绒被褥,颜色清淡素雅,伸手抚摸着柔软的被褥,忍不住俯下身,将脸埋进被里,深吸一口气。
这里面,全是他的味道,连空气里都有他曾经留下的安息香。将被褥全都抱进怀里,蜷缩成一团。
风易......
这世间,每个人都曾经有后悔的时候。有些时候,面对一个十字路口,无论选择了哪个方向,最后都可能后悔,当初是不是应该选择另一条路,也许选另一条路会更容易更轻松到达终点,不幸少一些,幸福多一些。
如果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会后悔,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后悔的时候,该怎么办?
人没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秘密和选择。
风易,也许你的秘密该由你自己去发现......在自语中,困意突袭,这个房间,这张床,让我莫名的感到心酸......
公子公子......
突然睁开眼,居然睡着了。那个老管家,现在什么时候了?
公子,已经未时中了。
晕,快三点了,麻烦管家带我去夫人住过的地方。
这......
怎么?
实不相瞒,夫人的庭园早已荒废。不知公子要看什么?
你带我去便是了。
是
蓝华夫人的住苑确实荒芜了,毕竟这位王府唯一的正妃只存在了三年,很多下人对她的印象不深,相比之下,下人们更敏锐的感知,谁才会是举足轻重的人。
杂草丛生的庭园,还是可以想象得到,当年也曾是繁花锦簇,四季纷艳的情景。安明王自觉有愧于她,所以物质条件上尽一切可能的奢华。
厢房内的摆设物件一样没少,看来也是许久未有人踏足过,屋角结下了蛛网,桌椅落满了灰尘。
管家,这里还有夫人曾经用过的东西吗?
回公子,王爷吩咐,夫人随身用的,大多数都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