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只是去解个手……”永琰对这个借酒撒疯的蛮汉没办法,扯他的手又扯不开,略带慌张地看了阿桂一眼,却
见他故作不知地与旁人说话,不时地朗声大笑,心下正急,和珅已站起身,按住他的手,温和一笑:“爷别出去了,这
点事臣应付的来。”
和珅深吸一口气,挑开帘帐,寒凉的夜风夹着些须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他稳住神,拾级上了场上高台,轻咳了一声:
“各位……”
依旧是躬筹交错粗笑俚语闹地热闹不堪——没有人往台上看去一眼。
和珅抿了抿唇,他早料到旧时同袍会因为他背叛福康安,逼走纪晓岚,暗中陷害整治傅家党人而对他不假颜色,但他真
地——没想到他们会公然藐视乾隆的圣旨口谕听若罔闻——傅家父子在他们心中竟有这般地位!
这样的念头也只电光火石地闪过,下一瞬间,和珅已经恢复了冷静。
“来人。”他昂首朗声道。“击鼓!”
众人豪饮正酣,忽闻场上擂鼓阵阵,一声响过一声如春雷涌动,都吃惊地丢了酒杯看向高台。
三通鼓罢,和珅环视众人,从袖中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双手展开,必恭必敬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阿桂率军
不辞千劳万苦长途跋涉,平灭大小和卓裂土封王之狼子野心,其功大也。而三军将士效命,不畏生死——”
众人开始还真无声地听了几句,中间不知谁起头喊了句:“和大人,标下坐地远,听不见,您大点声儿!”
众将士如被点起了捻子的炮仗,至此炸锅似地叫嚷起哄起来:“对呀,和大人,您这么哑的声儿,给您自个儿宣旨哪?
!”
“声这么小,和个女人似的!”
“可不是!看他面白皮净的,该不会没下面那话儿吧?啊?!”
哄堂大笑中有人道:“别这么说,和大人还是跟咱桂军门打过金川的!”
“就他这熊样?金川兵见了他还当是娘么,拖回去做压寨夫人去!”
“是孬种吧——金川兵刚冲过来就吓地掉裤子!”
此起彼伏。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和珅第一次觉得站不稳似地周身颤抖——
他熊样他孬种?当年在金川杀地血流成河单枪匹马杀进重围救出温福救出海兰察连命都不要,到头来只换来这么句嘲笑
漫骂!
所有的人与事似乎都在眼前光怪陆离地杂成一片,可事到如今,他不愿不想却不能不继续走下去——他没有回头路更没
有后悔药——不论这其间要受多少委屈磨难!
“放肆!”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却有如平地惊雷,炸地诸人都是心中一颤——
和珅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眺向远方。
他——他不是该在炳县平叛么!
辕门缓缓大开,一骑黑影旋风般卷了起来,马蹄翻飞,踏尘纷起,眨眼间已如彗星般驰至高台前勒马转向,银色的铠甲
在月华半掩下泛起一阵冰寒的蓝光——
“福帅!”众将士陡然见他如癫如狂,排山倒海地纷沓跪下,喊声震天。
福康安一扬手,全场顿时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顶礼注目着这个成为大清战神的传奇男子!
永琰终究放心不过,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出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景——他与他,台上台下,相隔咫尺,又有如天涯
。
“我平常就是这么教你们的?目无军纪藐视钦差你们还算全大清最悍勇的精兵——恩?!”福康安睥睨周下,声音不大
,却教每一个人都听地清楚真切。而后卸缰下马,转身上了高台,视线却故意绕过和珅,望向遥遥天际:“还是我福康
安带出的兵,就听我号令——”眼神陡然转利:“三军卸甲——跪!”
盔甲声响成一片,似乎只在一瞬间,漫起黄沙间,数万将士离席伏地而跪,山呼万岁不已,其声高耸入云,其势排江倒
海,声势将还在帅帐里饮宴的诸将都惊动了,出来看时,都是面面相觑的神情——他们是在帮福康安出气,怎么他星夜
赶到这却是为了给和珅那小子解围?!
“和大人。”福康安眯了眼,微昂着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瞥了他一眼,“宣旨吧。”
和珅青白着脸,喉间动得数动,终究转开了视线,慢慢地伸手,再次展开圣旨。
福康安静静地在旁听和珅念毕圣旨,抬来十坛乾隆亲赐的惠泉酒,与三军将士齐饮祭谢过天地君父,才忽然开口,用一
种只有和珅能听见的音量道::“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办的到的——和大人。”
和珅攥着酒碗的手僵了一瞬,却也仅止一瞬。
他仰头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辣地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搐。
永琰也不敲门,就推门进了和珅的屋子——这是距军营不远特特修的一座驿站,不示豪华,却胜在还算清幽。
果然。永琰拧紧了眉,年纪轻轻就已位居人臣的男人此刻正趴在犁木圆桌上喝地烂醉如泥,脚边放着个酒坛,已然空空
如也。
“怎么喝成这样——酒最伤身,你不懂么?”
“不……不伤……这是,是御赐的庆功酒——能喝就不错了你还,还嫌它?!”和珅没理会,自顾自地打着酒咯只是笑
。
叹了口气,永琰弯腰强抽走他手中捏地死紧的酒盏:“你今晚受委屈了……”
和珅这才迷迷瞪瞪地抬头,见是永琰,呆了一呆,才摇着头,大着舌头说:“不……不委屈。阿桂他们看不起我,我知
道——可他们与王擅望不同,都是大清的能员干将,我忍一时又有何妨?”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永琰紧盯着他,和珅低下头,惨淡地笑了一下:“不是这个却是哪个?我旨也宣了事也完
了——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福康安!你知道我说的是福康安!”永琰忍不下去,扳着和珅的肩头死命晃,“他是故意联合这些‘傅家党’里的大
将军给你个下马威,三军仪前他就敢公然压地你抬不起头!”
有句话他没出口——这样的人值得你曾经爱过?!
他只能喘息着,双目赤红地逼视着和珅——他更恨自己!当时情势,他贵为皇子,竟也什么也帮不上他!他所谓的帝胤
血统在福康安面前根本没有高人一等的资格——军心官望他更是比他不及,他还算什么阿哥!
但他毕竟是十五阿哥永琰,比和珅还更懂得隐忍懂得克制的男人,和珅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显出比他还要涌动的
不甘与愤恨,终于摇着头,一下又一下:“……我输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终究及不上他……这是命,是命——”
“你没有,你只是如今势不如人——”永琰心中抽了一下,竟开始不可自抑地疼痛。
“我不想再听到这四个字!势,不,如,人!”他听够了!当年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摧毁了他所有求生的勇气——他能挺
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这四个字从他人生中彻底抹去!和珅醉中似乎已经忘记面前坐着的是该敬而远之的皇阿哥,他
腾地站起,将桌上一应物件全都扫落,咬牙切齿,“我受够了——我付出再多也不过换个佞臣幸臣的名,就因为我没有
根基没有资望——和琳被他带上战场,我每晚都在担心他会出危险可我连问都不敢不能——我不能让他觉得握住了我的
把柄——可如今,他还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毁灭我所有的尊严和伪装,他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一呼百应——而我,
依旧是个苦苦挣扎的下三滥!——我不在乎阿桂不在乎兆惠海兰察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羞辱我我就是受不了他在我面前—
—”话音陡止,他已被拥入一个略显单薄却依旧炽热的胸膛,他一时怔了呆了,下一瞬间回过神来却是激烈地挣扎反抗
,一把挥开永琰,躲到墙角还未站定就挖地一声呕了出来——和珅因自己嗓子有伤在京从不多饮,此番若非悲寂难遣也
不会对酒消愁,只是被永琰这么一吓,他本能地觉得反感惊恐,一口浊气翻胃而上,就怎么也抑忍不住了。
永琰被推地一个踉跄,却居然也没动怒,望着和珅狼狈地扶墙呕吐,心里也不知五味陈杂地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慌忙
倒了杯茶送过去,笨手笨脚地服侍他漱口,又用自己小衣里系着的汗巾替他抹干净嘴,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吞吞
吐吐道:“你,你难道从来——”象忽然被咬到舌头,永琰欲言又止,脸却不由地微微涨成红色——他如此激烈青涩的
反应,分明是从未经过人事——难道无论是福康安,还是他的皇阿玛——都不曾真地……这话自然是千难万难出口,永
琰只得放柔了语气,转了个话题:“你若担心和琳,我明天就和阿桂说把他调过来,别上前线厮杀了,可好?”
和珅被扶着在床边坐下之时,还有些失神,听了这话,抬头望了永琰一眼,那难得一见的迷茫朦胧的神色叫永琰心里不
由自主地漏跳一拍,可出他意料之外,和珅再次低头的时候却摇了摇头,轻微,却坚定:“和琳……他是真地想从军功
上出类拔萃——要真刀真枪征战杀敌跟着福康安……比跟着我强,我总不能一直把他强纳入自己羽翼之下时时护着——
我总有不得不离开他的时候……再者,福康安无论与我有什么纠葛恩怨,依他的秉性,和琳若有才有能,他不会公报私
仇昧功不报甚至要他送死……”
“行了,这会子醉成这样,还操这份子闲心。”永琰负手站起,脸上有着淡淡的不悦——他不懂,明明已经是针锋相对
情怀不再,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无保留地信任他,转头看了和珅揉地象咸菜干的袍子一眼,心又软了,弯下腰轻声道:“
去歇息吧~明明没酒量还要牛饮——瞧你明天早上起来头疼不疼!”说罢自然而然就要解和珅的衣服,和珅推拒了几下
没推开,加上又实在力乏脑子里晕沉沉地找不着北,永琰没费多少力就将他的外套扒下,随意地甩到地上,再扭头看和
珅,他竟倚着头,昏睡过去了。
永琰不觉得失声一笑,一晚上因着福康安而不快的心情难得雀跃了一下,他扶和珅躺下,破天荒地亲自为他张床铺被,
掖地严严实实的,才复又在床沿坐下,望着和珅难得如孩童般沉静的睡脸,他慢慢伸手抚向他依旧颦成川字的眉间纹路
,却又在半途中僵住,微微叹了一口气,竟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只觉得心乱如麻没个宣泄的出口,直到
他视线定格在合身抿起的淡色薄唇之上——即使塞外风沙之下,这唇似乎依旧柔和绵软——永琰的目光再也难以拔出泥
潭,他死盯着他的唇——就一下,一下就好……
他着魔似地沉下腰,直到彼此双唇相贴,——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永琰只觉得一阵热辣的电流从尾锥烧窜而上,烫地他
脑中一片酥麻!半晌,永琰才将唇移开,已是心如擂鼓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地望向依旧在床上依旧睡地人事不知的和珅
。
福康安是独自一人进来的,甚至连门房也没通报,脚步既轻且快,可临到了和珅的屋前却又忽然止步了——纵使见着了
,又能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鬼使神差地又来这里——得知阿桂他们为教训他对傅家党下手故意处处折辱他的时候,他居然脑
子一热,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从炳县策马狂奔赶到嘉峪关!——是想帮他解围?他嗤之以鼻,以如今他与他的身份干系,
这种想法似乎是天真过了头,他岂能不明如今的敌我态势!否则……方才高台之上便不会说那样负气斗狠之言——放眼
天下能激地他方寸大乱不惜一切也要折他傲气的也就只有当年的和致斋今天的和大人!可他这么做,惹地阿桂诸人也都
有点不待见他,方才见面也没了往日的亲厚劲——本来么,他们固然也看不惯和珅陡然高升,但主要却是为了他出气才
整治和珅,如今他不哼不哈地杀回来整这么一出,无怪乎旁人生气。
他拧着眉,仰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这次来只是想和珅说和琳在这次平叛中表现极佳,冲杀在最前线勇冠三军——
不是没想过利用和琳来压制和珅,可他毕竟光明磊落惜才爱将,这么一个能带兵会带兵的将才,难道要毁在二人私怨里
?他与和珅只怕此生都不会有人愿意先低头——袖了袖自己的手,福康安复又叹息,想了想还是罢了,相见无好言,何
苦。正待回头,却听房门开合声响,循音望去,却正见永琰从和珅熄了灯的屋子里出来,小心地轻掩上门,才回身在浓
重夜色中匆匆而过。
第四十一章:慕入潜心永琰竭虑,风上青云乾隆赐婚
福康安次日天未亮就只身离开阿桂军营,赶回炳县去指挥战斗,炳县城小墙矮不足以就久峙,护军参领和琳任平叛军前
锋三日内率军破城,苏四十三率义军突围东逃至华林山上筑寨抵御。清军以火炮猛攻山寨不料甘肃全省豪雨又至,火药
霉烂不能进攻,战况复又胶着——福康安回营,遂转而下令围山,并“绝汲道,湮井沟”,置义军于弹尽粮绝孤守无援
之恶境,后复命人“佯败诱之出壕”,而后从容掩杀——经是役,义军损兵十之五六,已具败象——六月十五日福康安
下令大举进攻,双方在华林山麓之上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清军在火炮助攻下蜂行蚁聚地攻上山去,福康安不批甲胄,
肉袒扬刀,不要命般地只身冲在最前线,直杀地兜头鲜血,身上大小伤三十余处,兀自淋漓不止——义军见而胆怯,惊
为“战鬼”——三个时辰昏天暗地地血战疆场,苏四十三刎颈阵前,最后两百名义军屠戮殆尽无一允降,福康安再成擎
天大功,至此,风起云涌势如燎原的甘肃反清起义被完全镇压,历时不过一个月又十二天。
和珅将邸报放下,看向近来动不动就跑自个儿房里来的尊贵阿哥:“早料到了,苏四十三后劲不足,若非王擅望误事在
先——他——或许一个月的时间也用不上。”顿了顿:“近来雨势渐收,阿桂大军已经拔营回京,咱们也该动身回去复
命了。”
“说的对,最关键的是王擅望李顺丰等一干犯官并他们的家眷都要妥善扣押解往京城三司会审——他们的家宅庄园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