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的一声响。
司马流云手按在脸上,刚才挨了一巴掌。
打的很轻,声音却脆,一点痛感也没有,只是司马流云涨红了脸,一声不吭。
大总管道:「你的帐待会算,现在别打岔。」
声音仍是柔和悦耳,可人人都知道这位大总管是真的发火了,在宫中多年,几乎没见过他出手,每次出手便连侯爷也不
再说话。
现在这三人果然再不敢说话。
平日不管在宫中还是在外面,司马流云一向是最没规矩的一个,侯爷和大总管都笑嘻嘻的让他,大总管那样子的洁癖也
任他高兴的时候便腻在身上揉来揉去的撒娇,最多过会儿换件衣服罢了。
现在连司马流云都规矩了。
大总管停了停,向外招招手,一个侍女走进来,奉上一个大盒子,大总管拿起里面的绢子擦擦手,随手扔在地上。
停了一下,他笑道:「都站着干什么,来坐下,我从宫里带了点心来,都是特意叫厨子做的你们喜欢的,小紫,叫人备
好酒。」
一时间又温和如春风。可是赵杭天心中七上八下,哪里有心情吃什么点心,咬了咬牙说:「大总管到底什么章程,还是
先明示吧。」
司马流云连忙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着急。
赵杭天却管不了那么多,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
大总管噗哧一笑,对梅紫阳道:「小紫你的意思呢。」
梅紫阳道:「无意是我弟弟,我自然应该保护他。」
大总管又对赵杭天道:「你让让小紫吧?」
赵杭天道:「没门儿,慕云是我的。」
大总管为难:「你们哥俩都一样固执,这不是为难我吗?罢了罢了,说不得这恶人又是我来做——来人,把韩慕云给我
送回宫里去,没有我的话便是侯爷也不能见。」
外面齐齐应了声是。
赵杭天大急,一跺脚:「大总管!」
就要扑出去。
大总管不紧不慢的说:「你站住,你要是敢踏出这门一步,我就把他关进黑水牢关足一个月,两步就两个月,要不你试
试?」
赵杭天硬生生顿住身形,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大总管彷佛看不见,在侍女仔细拭擦过的凳子上坐下来。
梅紫阳陪笑道:「大总管,无意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我们宫里的人,其实不与他相干的。」
大总管道:「虽不是我们宫里的人,可本事大着呢,挑拨的我们三位将军竟自己打了起来,按理说我该杀了他才对。」
他说的话顿了一下,看了看梅紫阳又看看赵杭天,梅紫阳的样子还没什么,赵杭天却是黑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嘴。
大总管继续说:「不过也要给你们两个一点面子,我接回去住着,让你们两个慢慢商量,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就到我那
里接人去。流云!」
司马流云咬着唇看过来,美目流转,雪白的贝齿印着嫣红的唇,万分委屈的眨着眼,真让人无限怜惜。
连大总管都放缓了表情,招招手:「过来。」
司马流云委屈的走过去,大总管亲手替他揉揉面颊,柔声道:「他们两个闹事,你不说劝一劝,倒跟着淌混水,你自己
想想有没有错?乖乖的明日随我回宫去,这事你别掺和。」
大总管这样一安抚,司马流云就更委屈了,先前不敢拿出来的脸色都摆了出来,水晶般的眼珠滚一滚,就蒙上了一层水
气,在眼里打转。
大总管道:「好了,是我不该打你,乖,今后再不打你了,嗯?」
司马流云委委屈屈的点头。
赵杭天看在眼里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位大总管,手段场面都了得,他们八位将军虽都各当一面,平日里侯爷对他们都十
分放任,时常没上没下的,可对这位大总管却都存了三分小心,这次大总管这么突然的出现,一句话便带走了韩慕云,
在场三位将军却都无法阻拦,便可见一般。
赵杭天心里憋了火,他又不像梅紫阳,喜怒不形于色,随时随地都笑得出来,在这个时候也对大总管客客气气的。
赵杭天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大总管就当没看到。
司马流云倒是对他拼命使眼色,叫他别得罪了大总管,韩慕云此刻在大总管手里,赵杭天和他硬抗,吃亏的是谁就不用
说了。
赵杭天总算努力按捺了半日,勉强在脸上摆出一丝笑容来。
但他冷眼看着,做人要做到梅紫阳那样子也真累,四面玲珑已经不容易了,他竟然还能做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怪不
得侯爷器重他。
不仅把大总管敷衍的高兴,连司马流云也笑开了,甚至对赵杭天也那么周到,留下他摆宴,菜式精美,果品珍稀,茶酒
都是一流的,大总管那么挑剔也赞不绝口。饭后,还亲自送赵杭天到门口。
赵杭天刚坐上马车,却听到梅紫阳吩咐车夫:「先等一等。」
然后掀开帘子坐上来,对赵杭天道:「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不过不管你要干什么,都别让流云知道。」
赵杭天皱一皱眉头:「流云?」
梅紫阳道:「这次大总管来得蹊跷,你想想,既然我们两个都在锦城,还有谁敢多说一个字,可大总管怎么偏偏就知道
了?而且如果不是流云煽风点火,你也不至于这么浮躁,不管青红皂白就出手,甚至还来不及好好部署。何况……」
梅紫阳顿了一下,低声说:「刚才在外面你是不知道,我本也没特别留意,可现在想起来有点疑惑,若不是流云被我钳
住,或许你来得及走。」
赵杭天眉头皱的更紧:「你是说大总管是有意要把慕云接到宫里?」
梅紫阳苦笑:「大总管这一手就钳住我们两个了。」
赵杭天道:「流云这次是奉大总管之命来的?」
梅紫阳道:「看起来很像,我也是刚才发现流云那么容易被我制住才觉得不太对劲的。」
赵杭天沉吟了一下:「那你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和我争吗?」
梅紫阳十分坦率:「不管你做什么对我都有利无害,若是你把无意弄了出来,从你手里抢比从大总管手里抢来得容易,
若是你弄不出来,闹了乱子,我也不吃亏,大总管也不会把无意关一辈子,总有一天要放出来,你就更争不过我了——
不过现在,无意还在大总管手里,我们好歹也是盟友了。」
赵杭天冷笑:「我用不着你帮忙,只要你记住,我活着一天,慕云就是我的,你什么也别想得到。」
梅紫阳笑了,拍拍他的肩,十分潇洒的下车去了。
第八章
大总管的马车平稳的走在官道上,这是一辆精致的几近奢华的马车,宽大舒适,全用锦绸装饰,车内桌椅小而精美,桌
子上摆着的茶具果碟也全是各地的名品。
不过韩慕云从小跟着赵杭天,早已见惯富贵。
大总管斜倚在车壁上,衣服随意的拖在地上,轻盈柔美的如云彩一般。
他对低头不语的韩慕云道:「你可知道我身上这件衣服是用什么做的?」
韩慕云大约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高贵秀美的大总管会突然问他这个奇怪的问题,他被大总管带走,从下人的片言只句里也
明白是因为梅紫阳和赵杭天的缘故,而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总管地位比他们高,所以带走了自己。
韩慕云迟疑了一下,俯身过去拈起一片衣角仔细看了看,皱了皱眉,又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衣料在他指尖发出细细的摩
擦声。
大总管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丝毫不以为忤。
他原是极有洁癖的人,除了固定的那几个人服侍,若是别的人碰了他一点衣角,他也再不会穿了,可此时,他看着韩慕
云捏着他的衣角不放,倒笑了:「连你也不知道?」
韩慕云抬眼看了看他,说:「这是三股玉蚕在冬天吐的丝纺成的线混合一股冰蚕丝织的,我只是觉得用这种线做衣服其
实并不合适,所以有点奇怪。」
大总管撑起半边身子,笑道:「为什么不合适?」
韩慕云道:「玉蚕本就稀少,又只应在夏季吐丝,其丝冰凉,最宜织夏季衣服,而且价值不菲,不过曾有异人养了一批
玉蚕,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它们在冬天吐丝,得的丝冰冷彻骨,如堕冰窖,再混合一股冰蚕丝,质地便轻盈柔和,能随
时贴附在肌肤上,冷意如影随形。」
大总管笑了:「真是一点也不差,侯爷的眼光果然好,你的鉴赏功力可真是无人能及。」
韩慕云放开手里的衣角,抿着嘴不说话。
大总管道:「这件衣服别人不能穿,我穿却刚刚好,还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做了这一件。」
韩慕云淡淡的说:「你若是早说就可以叫赵杭天找给你了,我的仓库里收着一箱,以前一时兴起买的,又不能做衣服,
白搁着,既然你用的到就送给你。」
大总管笑道:「真的吗?倒也不晚,小天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呢。」
韩慕云下意识往后看,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大总管道:「我们上路还不到五里他就跟来了,还真是死心眼,以前我怎么没觉得他这么固执呢。」
韩慕云不答话。
大总管道:「我一直觉得小天少人气,成天懒洋洋的,似乎从来没有睡醒过一样,不管到了哪里,能坐着就不会站着,
能躺着就不会坐着,那样子有时候真让人恨的牙痒痒的,不过收入倒是都还过得去,只是自从他前年突然一声不吭回了
临州,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每年收入都少了几乎三十万,侯爷命我彻查,查了半日,原来是因为你。」
韩慕云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我?」
大总管笑一笑:「我们做个交易,你若答应帮我,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帮你做什么?」
「帮我收服小天和小紫」
韩慕云疑惑:「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
大总管笑道:「原因就不用你管了,你只说答应不答应。」
韩慕云缩回一直窝着的角落:「我不想知道了。」
大总管笑容一直没改,等了一等,才问:「是为了小天还是小紫?」
韩慕云只觉得心脏一阵痉挛难受,忍不住抓住胸前的衣服,低着头一声不吭。
隐藏在心中最深的伤痛,突然这么毫无准备的被人击中,韩慕云茫然,虽然很想很想,可是这些年来,又何曾有一日忘
记过那个人。
那么多年的时光,在自己还没明白的时候,在自己已经明白的时候,生命的重心总是他。
这个看起来高贵无害的大总管原来这么精明厉害,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他最致命的一击,韩慕云觉得一时承受不了似
的,连血气都翻涌起来。
当初在喜堂上因血气翻腾冲击受的伤一直没有好,那个时候控制不了心绪,真气翻涌,在四肢百骸冲撞,伤到了经脉,
后来又被冻伤,受了寒气,这两年虽有大哥不断请了名医调养,却一直没有好起来,此时心绪一激动,又觉得血气不受
控制的翻涌起来。
正在此时,韩慕云一只手被握住,一股灼热的真气涌进来,无坚不摧,将他体内不受控制的真气悉数压了下去,渐渐散
人经脉,有一种暖哄哄的舒适感觉。
韩慕云突然明白了大总管为什么会穿那种衣服,只有修习明玉功的人才会需要这种衣服,穿上不仅是别的衣服不会有的
舒服,更能助修习事半功倍。
大总管笑道:「其实你不帮我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在我这里,小天总会听话的。」
韩慕云咬着牙,垂着眼睛,不敢轻易答话。
大总管轻轻说:「或许这样,对你反倒是好事,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韩慕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抬起头来。
大总管笑道:「等你觉得的确是这样的时候再说。」
马车不紧不慢的走了十五天终于走到了地头,韩慕云没有见到别的人就被带到一个僻静的小院软禁了起来。
小院精致舒适,带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了许多腊梅,正是盛放时候,满院飘香,十分舒服,大总管并未亏待他,依然是
华服美食娇童艳婢,和以往的生活差不多,只是不见天日。
也见不到赵杭天,克制不住的要担心他。
他知道赵杭天追了上来,既然隔的不远,自然也就几乎一起到了,他追上来会做什么呢?这些年来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韩慕云想起以前的日子,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想着赵杭天,那种想念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就彷佛赵杭天一直在
身边没有离开过一样,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他知道自己对赵杭天的执着深刻的近乎病态,这一生中什么都无关紧要
,唯有对他的执念似乎永不停止,在他回来的那一日便清晰的感觉到了。
执念一旦得偿,便一发难以收拾,那些日子赵杭天是真切的就在他的身边他的附近,他可以服侍他可以接触他可以看着
他,韩慕云觉得这种日子最好天长地久永不到尽头。
那是一些那么寒冷的日子,韩慕云每天从外面回来几乎都见到赵杭天裹着貂裘半躺在火炉边,半睡半醒的样子,他的黑
发衬着白玉般的面孔,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他走进来会轻轻笑一笑。
韩慕云便不知不觉过去伏在他的椅子边上,听他说话。
从那个时候开始,韩慕云便觉得冬天是最美好的季节,纵然后来在冬天被冻伤了经脉,韩慕云仍是觉得冬天最值得留恋
。
后来的冬天是在梅府过的,房里总会点着火龙,暖烘烘的,韩慕云一到冬天就更弱些,略冷便会病倒,于是轻易不出门
,总是留在房里,日子太无聊,有时候也会看着窗外的皑皑雪景发呆,大哥见了便命人不许扫雪,留着给二少爷观赏。
唉,大哥总是那么体贴,对他关怀备至,生怕他有一点不如意。
这种兄弟缘分也是再想不到的。
原来世上除了赵杭天,竟然还有值得留恋关怀的人。
可是现在他们似乎有了麻烦。
韩慕云叹口气,这位大总管看来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
韩慕云自然没料到,赵杭天已经在大殿里闹了起来。
殿上上位虚悬,大总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看着赵杭天闹:「你闹也没用,侯爷闭关了,等侯爷出关了
你去他跟前闹去。」
赵杭天道:「我干嘛闹侯爷,这事明明是你做的,我只找你,我和梅紫阳做了什么我领罚,你关着他做什么。」
大总管笑道:「就是你们两个闹成这样我才插手的,你以为我稀罕管你们争风吃醋吗,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位高权重,
下面多少人看着,不成个体统,我才出面的,只要你们两个不闹了,我就不管,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赵杭天涨红了脸:「什么争风吃醋,是梅紫阳故意为难我」
大总管拨拨杯子里的茶叶:「我说了这里头到底谁对谁错我不管,只要你们不闹了就行,带走了他你们两个也就没得闹
了。」
他又笑道:「侯爷还有十来天就出关了,你们要是还闹不清楚我就交到侯爷手里,你们到侯爷面前闹去,看有什么好果
子吃,若是说个清楚明白了,这事我就压下去,担保侯爷听不到一点风声,你自己想想去。」
赵杭天道:「你不用拿侯爷压我,侯爷知道了我照样是这句话,只要我活着一天,韩慕云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大总管笑吟吟的看着他。
赵杭天又道:「谁抢我的也不行,小紫不行,你也不行。」
他的目光在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迥异于平日懒洋洋的样子,有一种森冷的气息在突然间泄漏出来,几乎要把这冬天的空
气冻成冰。
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出去了。
虽然这只是一瞬间,赵杭天便又恢复如往常一般,大总管却知道自己没看错。
他望着赵杭天出去的背影,叹口气:「真是伤脑筋啊。」
想了一想,招了招手,一个人彷佛突然从地底钻出来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躬身等着他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