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上上下下,做足准备功夫。所有人把神经绷得紧紧,个个做出全心全意勤劳工作的样子,准备以最佳的精神面貌
迎接顶头上司的巡视。
然而,卢东篱却根本没往牢里去。这几天,他除了翻看整理旧公文,就是让自家小弟陪着,闲闲出来,满县城转悠。
逛逛大街,上上茶馆,日子倒甚是悠闲。
小小卢东觉摩拳擦掌得就想着做一番事业出来,恨不得微服出游,马上揪出几个恶霸顽匪出来,以显身扬名。
偏偏卢东篱只是吃吃喝喝玩玩看看,有时同茶馆的客人,酒楼的小二,说点儿不着边际的闲话,关于民间疾苦,竟是半
点也不提及。
急得这热血少年,整日上蹿下跳,如猴儿一般坐立不安。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卢东篱笑着叫他一同出门时,他终是忍耐不住叫嚷了出来:“大表哥,你不把公务当回事,我还要
看书呢,明年科举,爹娘可是等着我一举成名的,没空陪你闲逛。”
卢东篱忍着笑问:“我什么时候闲逛了,我们新到此地,自是要熟悉民情,这才便于处理积压的公务。”
“你有在熟悉民情吗?这几天,我就没见你问过一个正经问题。”
“什么是正经问题,你真当那些话本小说全是真事,当官的,扮个算命先生满世界一转,所有人都掏出心窝子什么话都
对你说了。你自己走出去,随便抓个老百姓,直接就问,你们这里生活如何,法令还好吗?以前县太爷施政怎么样,县
里头有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多少无良恶霸,那个听说非常有钱的风劲节到底为人如何?你以为,有几个老百姓,会
对一个陌生人的这些问题,毫无防备地坦然回答。”卢东篱从袖底掏出一把扇子,姿式无比熟练地对着某人的脑袋打下
去。
卢东觉愕然抱头:“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要了解民情,很多时候,不需要直接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看,自己的耳朵用心倾听。看街市是否
繁华,看百姓脸上有多少笑容,仔细看看市场上种种商品的价格,看酒楼茶馆里一般会有多少人,看百姓的衣着,听他
们的闲话,了解民风民俗,从这一切之中,就可以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了。”
卢东觉连连点头,做受教状,跳起来就往外去:“那我们快走吧。”
话还没说完,人已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卢东篱在原地摇头:“你去哪?”
“去逛街了解民情啊。”卢东觉激动地喊。
卢东篱仰面朝天。欲叹无声:“我们已经逛了两天街了,逛够了,该了解的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卢东觉瞪大眼:“可是,我还什么也没了解到啊。”
卢东篱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着他地小弟:“你和我谁是县太爷?”
卢东觉怔了一会儿,然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慢慢走过来:“你是。”
卢东篱点点头,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然后才漫声道:“走吧。”
这才慢慢悠悠从卢东觉身旁走过。
走出好几步,停步回身:“还不过来。”
卢东觉垂头丧气地问:“去哪。”
卢东篱再次叹气:“当然是死牢。”然后猛然把眼一瞪,难得一次用凶狠的眼神,把卢家小弟眼看就要到嘴边的大声欢
叫给瞪了回去。
纵然如此,卢东觉还是非常高兴的,巡视牢房啊,清查积案啊,肯定会碰到有人喊冤,有人大叫青天大老爷的,多么刺
激有趣的生活啊。
然而,卢东觉高兴了,牢里的狱卒们可不高兴了。
他们整天防着大老爷来巡视,工作一点也不敢松懈。眼看着大老爷天天在外头乱晃,一星半点来查看的意思也没有,他
们也就渐渐怠慢了下来。
这前两天干得颇为辛苦,现在自然就七倒八歪,办公务的时候,也都眯着眼睡懒觉,闲聊,喝酒,甚至两三人凑一块赌
钱的。
这时惊雷般听到一声大老爷巡狱,真个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面如土色地跳起来。
踏入死牢里,对于将要看到地混乱和松散,卢东篱其实还是有所预料的,所以除了在心中轻轻叹息,也没有什么大震怒
,只是脸色略略肃穆一些,在面青唇白的牢头王大宝的引领下,徐徐巡视牢房。这一巡视,倒是对这牢里的上下人等有
了些好感。
他素来知道,吃牢饭的,无不是敲骨吸髓榨油水的主,若是没有孝敬的犯人,在牢房里头,多是要受苦楚的。
而他查看案卷更知道,大部份羁在监中的犯人都是没有钱的穷苦人。原本以为,这次突如其来的一查,会查出很多非刑
苛酷之事。
谁知道,大大小小的牢房都极之干净整洁,毫无监狱中最常见的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潮湿与阴沉,没有哀呼和惨叫,囚犯们身上就连锁链刑具都只有最轻的那种,犯人们也没有太多悲苦之色。这些出
不起钱的人能在牢里得到这种待遇,不由他不颔首以表对一众狱卒的赞许。
他心情很好,卢东觉却极不痛快,监狱啊,居然没有阴惨惨恐怖一片,居然没有到处挂满刑具,到处喊叫呻吟,居然没
有人抢着大喊冤枉,这叫他一腔热血,一片壮志,可如何表现才好。正焦急间,他想起一人,便问:“那个风劲节应该
也押在死牢里的吧,在哪呢?”
王大宝点头哈腰着:“风劲节的案子大,被押在最后一间牢里。”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
这间牢房极大,极干净,墙上还开了几处成人无法钻过的小窗子,采光也是很不错的。一人半躺半坐在墙角,身上的囚
衣干净得让人怀疑是不是每天清洗,手上随便地戴了条细铁链子,一整本的诗集正盖在他的脸上,把整张面孔遮得严严
实实,竟是完全看不到。
王大宝站在牢前叫了两声:“风劲节。”
那人却是动也不曾动一下,竟是没听见般。
王大宝在脸上挤出笑容:“太爷,这风劲节大概是看书看得累了,睡着了。他常这样,一睡下去,打雷也叫不醒。”
卢东觉瞪大眼问:“怎么会这样?这里是死牢吧?这个死囚还真是舒服,一个人住这么又大又干净的一间房,平时居然
还能读书?”
少年两眼喷火地盯着牢头,眼睛里分明在说:“你受贿了,你肯定收好处了。”
王大宝低着头道:“大人若是看看案卷就知道,咱们县里没什么大案子,真正的死囚就这一个,其他的都只是小罪名关
进来的,自是不能和危险的死囚关在一起。至于牢房干净,这个,原是我们上下差役不愿让犯人太过受罪,所以时时打
扫牢房罢了。那风劲节是个爱读书的人,在牢里关了这么久,百般无聊,他的家人也恐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拿了些
好书进来,让他可以打发时间,我们瞧着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同意了。若是大人觉得不妥,咱们即刻就把这些书
全扔出去。”
卢东篱笑问:“他常读书,经常这样读到倦极而眠?”
“是,这个时候,就是在他耳边敲锣他也醒不了。”
卢东篱不觉失笑,身在死牢,还能这么洒脱,还有心情看书读诗,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
王大宝恭敬地道:“大人若要问话,小人这就进去叫醒他。”
“不必了,他即看书看得这么辛苦,就叫他多睡一会儿吧。”卢东篱轻笑两声,连他也想不到这一番巡狱竟会看到这番
情形。却也没有多耽误,再在牢中四下走了走,便与卢东觉回去了。
卢东篱初遇风劲节,是在森冷封闭的牢房里,他不曾看到风劲节的容貌,而风劲节则根本不知道他的到来。
卢东篱上任第一次巡狱,对济县的狱卒留下了颇好的印象,也觉得风劲节是个有趣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牢房的整洁干净,囚犯受到的善待,与狱卒们地道德水准并无干系,纯粹是沾了风劲节的光,是
因为风劲节的要求,牢房各处才能打扫干净,囚犯们才得到较好的待遇。这其中,风劲节没少出钱,狱卒们没少拿好处
。
而后来传遍济县关于风劲节身处死牢而不惊不乱,依然读书习诗的所谓佳话,其实完全是个骗局。
事实是,自从几天前,与大家喝酒谈过一些传奇,所谓英雄的事之后,风劲节一直提不起精神,总是懒洋洋的。新的县
太爷到任,王大宝也好,其他狱卒也好,家里的福伯也好,都催了他许多次,让他快点交待,怎么讨好新老爷,他居然
也只是爱理不理。反正也不觉得在牢里有什么不好,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他只是不断喝酒,卢东篱到的时候,他正好
喝得大醉,人事不知。
王大宝急着去迎接大老爷,忙着踢了别的狱卒在第一时间遮掩。
那狱卒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赶紧把酒壶酒杯酒桌收了,把风劲节拖到墙角,手忙脚乱给他系条铁链子,又用沾湿了
水的布盖在他脸上,这样可以遮掩掉很多酒气,再拿本风劲节平时用来教他他识字的诗集往他脸上一挡,就此天衣无缝
,基本上只要大老爷不打开牢门走近来看,是看不出破绽的。
让大老爷看到囚犯在牢里读书,最多骂一句监管不严,可要是知道死囚居然可以在牢房里日日醉酒,那上上下下这么多
人,谁的屁股都逃不过板子了。
卢东篱也算是个为官数年,练达通透地人物了。奈何就连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所以被轻易遮掩了过去。
出了大牢,卢东觉便又迫不及待跳将起来:“大表哥,他们分明是收了姓风的好处,否则怎会给这样的优待,你怎么什
么也不说啊。”
卢东篱轻轻摇头:“东觉,初为官时,我也像你这般一丝不苟眼里容不得半点灰尘。如今却知道,这样是做不了好官的
。为官当不失方正,却不可固执。若过于拘泥,怕是什么也难办成了。”
卢东觉喃喃道:“我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收了犯人的钱啊……”
卢东篱看看自己年少的小弟,眼中也不知是怅然还是叹息,良久,方道:“若你真的有心官场,那么,终有一日,你会
明白的。眼前你还小,这些事,不懂也是无妨。咱们先回去吧。”
卢东觉迷迷茫茫地问:“才出来半个时辰不到就回去做什么?”
卢东篱笑道:“当然回去办公务,还能做什么。积了这么久的公事,也该开始做了。”
卢东篱来到济县不过六日,第一日办好交接,第二日便应酬全县仕绅名人,民间长者,以及举县有功名之书生,宴席谈
话之间,闲闲无事一般,便将县内很多情况摸清了不少,于县中大小人物,势力权位也就胸有成竹了。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简单地清查了文案书卷,了解衙门诸般情况,之后两日,便是在全县上下,行走玩看,偶尔也出
县到乡间走走,以确保自己了解足够民情,处理公务,不至有偏颇错误,做下无心之恶政。
第六天一大早,他就巡看了一遍监狱,之后便是回衙门处理公文。
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公事,他却是手挥目送,决断极快,处理极之迅速。满衙的差役,都忙着奔上跑下地递送公文,办理
差事,人人忙得团团转,这时才知道这位大老爷,竟是个能人了。
这一办起公事来,竟是从上午,直做到深夜,才把府里积压的公务处理了一大半。他忙碌得饭也没顾得上吃,差役们也
是脚不沾地地没怎么休息。
卢东觉却是极之兴奋,他本来年少,精力充沛,不觉疲惫,反感高兴,到了晚上,犹自精神极佳,缠着疲惫的卢东篱一
个劲叫:“大表哥,大表哥,我现在才看到你的本事,原来传说中的奇才贤吏是真有的,真有人可以一两天之内,就把
大半年的公务办完。要是让上官知道你这么能干,还不赶紧把你上调,免得你留在这小县城里屈才。”
卢东篱神色一肃:“快莫有这种想法。什么奇才贤吏,这等行为,不过是以国家公事,百姓福祉为注做赌,以显示自己
的才干。用整年嬉戏游乐,待上官下巡,则一日理尽公务的方式来搏取他人的另眼相看罢了。”
卢东觉愣愣地问:“怎么会呢?这种故事,不都是佳话美谈吗?”
“什么佳话美谈,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半年后再去查,有几成把握查出真相?半年前失踪的人,半年后再去追寻,只怕
尸体都找不着了。半年前发生的灾情,半年后再去处理,灾民全都死光了。半年前要纳的粮交的税,半年后再去催讨,
国库早空了。半年前断的桥,塌的路,半年后再去修,百姓会添多少苦难?”卢东篱淡淡道:“一方为官,唯诚唯勤,
而不是靠什么天才本领,自己给我好好想想。”
卢东觉闷闷地低下头,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烦燥,为什么他的想法,不管什么,哥哥总说是错的,为什么那么多他所期待
,他所以为会发生的事,结果全被否定,为什么他所向往他所敬佩他所以为最不起的事,哥哥看来,全都不过如此。
年少的大男孩,第一次发觉,现实的世界,原来,如此容易让人失望。
卢东篱见他神色黯淡,也觉得自己这般打击一个少年对未来对人世对官场上正义的美好向往太过份了,便笑笑道:“快
休息去吧,养足精神,明天还要处理案子呢。”
“审案子?”卢东觉立刻激动地抬起头。少年的心,容易沮丧,却也更容易激昂,审案子啊审案子,所有青天大老爷的
故事,都离不了审案子啊。
“是啊,今天处理了这么多积压的公务,明天也该处理积压的案子了。咱们这小县城,可没那么多牢房,安置那么多没
审没判的犯人,也没那么多口粮养闲人啊。”卢东篱忍着笑,看着小弟两眼大放精光,第一次觉得,年少,真是一件让
人无比羡慕的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11 开释
次日新任县老爷第一次升堂,处理积压公案,不但卢东觉兴奋莫名,随侍在侧,就连满县百姓,也齐来看热闹。
然而事实让卢东觉再次失望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大冤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恶霸,狠心的坏蛋,更没有公堂上的争斗
,分说,严刑,辩论。
连着几堂审下来,根本无惊无险无甚可说的。
基本上都是穷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贫偷窃,或是欠租难交罢了。
人人上来都是供认不讳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几声,求大老爷慈悲。
卢东篱或罚或判,或放或责,或枷或打,一一处理下来,速度也是极快。随着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减少,衙门里关押的
人犯,一一划去名字,站在大老爷身后的卢东觉已经无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这时卢东篱随手翻开压在最下头的一份案卷,漫声念道:“风劲节催租打死人命……”
卢东觉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睁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啊啊啊,这可是个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么判,好好学习,
好好记下,将来我当了青天大老爷,可就用得上了。
风劲节的案子虽然已经认罪画押,但杀头大罪,例来要府衙审核,刑部勾决,才算最后定论的。因上头的官一直压着没
办,所以这案子到目前还算是未结之案,卢东篱身为县令,依然可以再次审问,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