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决定之后,他又重重往床上一趴,安安心心闭上眼:“先就这样吧,福伯,你先出去吧。”
忠诚的老仆人站那半天没动弹,虽说公子爷的话好像是有一点道理,可为什么想想就是不对劲呢,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
贪官,他一出手,就似把银子当瓦砾那么用,现在人家对他有这么大的恩,他倒是一点也不肯表示了。
直着眼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风劲节轻微的鼾声,福伯才回过神来:“公子,你怎么就睡了,就算你不送礼,也该上门
去道谢。”
被吵醒的风劲节把脑袋扎进软绵绵的大枕头里,不耐烦地挥手:“不去不去。”
福伯气得打颤,咬牙切齿地喊:“不行,人家这么大的恩义,你不去拜谢,岂非忘恩负义。我绝不能让公子你被世人看
成不知感恩的人。快起来,去拜见完卢大人,你再回来睡好了。”
风劲节狂拉被子蒙头,哀告道:“天都晚了,怎么好拜客。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福伯跟着他时日甚久,知他任性,更加不肯由着他:“明天去了肯定见不着,我打听过了,新任太爷最近在处理前任积
压下来的公务,每天一大早就召了县丞主簿一起会同办事,衙门里听差的上下一起跟着奔忙,一直到晚上才散。县里缙
绅若要拜会,一概都是没功夫见的。现在晚上去,才能进得了门呢。”
“不去不去,要去我明晚再去。”风劲节仍在誓死抵抗。
“公子爷,我还不知道你,今日也拖,明日也拖,不想办的事,你就这样给生生拖没了。”福伯气得苍苍白发都在抖动
,忘了尊卑上下,狠命拉他的被子,“真不明白,你以前做生意时,什么人情世故心里不明白,什么情面交际办得不周
到。自打在这里住下,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废话,以前我是想赚人家口袋里的钱,当然处处要考虑周到。现在我的银子十辈子也花不完,怎么任性都无妨,为何
还要讲究什么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我不同你争这些,总之受了人家的恩义,一定要去谢。”
“我不去。”
“非去不可。”
“我不去。”
“一定要去。”
……
……
主仆之间拉扯争执的结果是,半个时辰后,风劲节脸色非常难看地在自己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监督下,坐在县衙内堂
花厅的椅子上,很努力地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对下人太好,太放纵了呢。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13 相会
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处理积案后,卢东篱在书房里翻看县志,以便加深对济县的了解。
卢东觉可没有自家大哥那么好的养性功夫,见他仿若没事人一般,以一个极舒服的姿式靠在书房的大椅子上,秉烛夜读
得这么有诗意,他就暗中恶狠狠地磨牙。
咱们两兄弟到底谁还没真正长大,到底谁不知道事情轻重啊?
卢东觉在书房里面,前后左右转了四五圈,见自家大哥也懒得理会他,便只得愤愤然地跺了跺脚出去了。
刚出书房不久,就见一个仆役快步而来,在他面前施了一礼。
卢东觉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信口问道:“什么事?”
“风大官人前来拜谢大老爷了。”
卢东觉脚步为之一顿,想了想,才道:“就告诉他说,大老爷还有公事要忙,让他先等一会儿。”
仆役应声去了。
卢东觉回过头,望望灯火通明的书房,孩子般淘气地笑一笑,为了替那人伸冤,大表哥担当了这么多,让那土财主多等
一会子,也算是勉强出气了吧?
卢东篱把一本县志翻完大半,书案上的红烛已烧的只余短短一截。他淡淡一笑,放下县志,熄了烛火,漫步行到星月之
下,正待回房休息,却见一名仆役正畏畏缩缩在书房门前徘徊迟疑。
卢东篱笑问:“有什么事?”
那仆役忙忙行礼:“大老爷,风大官人已等了很久,天也实在是太晚了,小人斗胆问一问,若是老爷没空,不如打发了
他回去。”
卢东篱一怔:“风大官人?他什么时候来的?”
仆役也是一脸愕然:“风大官人特意前来拜谢大人,刚才表少爷让通传说大人正在办公务,请他多等一会儿,可现在,
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卢东篱不待他说完,便低斥一声:“真是胡闹。”
那仆役也不知道这一声是骂的谁,只是立刻低头后退,卢东篱也大步向客厅那边去。
照他看来,办案决断,全是依公而行,原本也用不着拜谢。真拜谢起来,拉拉扯扯,客气话一堆,又赶着人跪又拜又喊
恩人,外加着还有大堆的谢礼,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他新来乍到,又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应付这种事?
依他的性子,若是一早知道风劲节来拜,自是托口公务,不肯相见,最多说几句,秉公断案无甚可谢的官话,便让人把
客人挡回家去。但现在卢东觉自作主张,让人家白白等了这么久,再若不见,便十分无礼了。
他只好极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往客厅,并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考考某个混小子的功课,背不出书来,正可以名正言
顺打手心,饿肚子,外加罚站和关禁闭。
遥遥望到客厅,已见一个人影正往旁边溜。卢东篱低喝一声:“卢东觉,你给我滚过来。”
卢东觉见逃不掉,缩缩脖子,慢吞吞过来,脸上堆起笑容:“大表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卢东篱冷冷瞪着他:“我也正想问你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卢东觉一点也不惭愧地说:“睡不觉啊,刚四下转了转,走了走,没事干,就跑来瞧瞧那个有钱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现愤愤之色,“那个人可真是没什么诚意啊,救命的大恩啊,他就这么两手空空的来,而且
还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躲在后堂,一碟瓜子还没磕完呢,他就三番五次要走,要不是他身边那个还算懂事的管家拼命拦
着,他早回去了。”
卢东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得骂一句:“你也知道什么叫懂事。”就揪着他的衣领拖着走,“给我去向客人道歉。”
堪堪行到将近厅门处,就听到里面那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传到耳边:“公子爷,你怎么就这么没耐心呢?人家对你那
么大的恩义,也只不过是让你等一等罢了,你为什么非要闹着回去?这不是让人瞧着我们这么大的人,半点人事也不懂
吗?”
一个清朗舒润,却也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应道:“福伯,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人是个清官,而且喜欢简
洁处事,想来是讨厌繁文缛节的。他放过我只是秉公处事,我们这样紧赶着跑着来谢他,只会给他添麻烦,你瞧人家把
咱们干晾着这么久不见我们,可见就是不想见了,咱们还是知趣些吧。”
“见不见你,和清不清官有什么关系?”那老人犹自絮叨,“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他是清官,从他不敲诈我一文钱,就直接放我可以确定一大半了。再看看这县衙后堂,一般来说,每换一位主人,都
会根据他们各自的喜好,改变陈设,另备装饰。还记得咱们前任县太爷上任的时候,大兴土木了多久,又借机会往县中
各处富户敲了多少?可是这一位上任都好多天了,县衙里,不但没有任何动工的迹象,连所有摆设,不管大件小件,都
没有一丝变化,可见其人处事是喜欢简便省事的。还有县衙里的仆役,按律是可以直接在当地征调,给不给工钱,就看
县老爷高不高兴了。刘铭在的时候,这里上上下下奔走的人有多少,可现在呢?这么久了,就一个下仆在四周打转,你
刚才给他点好处,让他探探县太爷还要忙多久,这里就连个添茶的人都没了。这种人明不明镜还不知道,清如水大概是
没错的了。你送礼给他,没准还自讨没趣,你来谢他,他还嫌你烦呢。”
听着里头人,长篇大论地同自已的管家解释,卢东篱不觉一笑,如此主仆,倒也有趣。
卢东觉听得却是怒从心头起,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土财主,竟敢这样评价大表哥,还说大表哥不知是不是明如镜。我呸
,要不是明如镜,你还在牢里头蹲着呢,哪能上这来大放厥词。
显然那老管家也不满意,语气充满质疑:“公子,你真的不是因为等得太久,心里不自在,胡乱找借口想脱身?”
隔着墙都能听到那人大叫撞天冤的声音:“福伯,我是这种人吗?”
卢东篱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完全没有主人仪态与威严的男子,此时此刻满腹委屈的表情。
然而,老管家静静地没有回答,估计心里是真的认为他是这种人。
卢东篱也不觉自失地一笑,隔墙而闻他人私语,虽是无意,终是有些小人行径的。他不再耽误,迈步正要向前,适时厅
内传来一句话。
“福伯,其实我觉得我根本没欠他任何情,原本是无需拜谢的。要不是你硬逼着,我才不会来呢,所以现在想走,也完
全不需要找借口。”
卢东篱为之一怔,步子竟是忘了迈出去。他清理冤案,自觉是本份,也不认为应该被感恩。但第一次听到被开释者这样
说,倒是让他有点愣了。
卢东觉眼睛都因为愤怒瞪得有若铜铃了,而厅里那老管家显然也经不起刺激,声音都颤抖了:“公子,你,你,你怎么
能说这种话?”
“有什么不能说呢?卢东篱与我一无亲,二无故。他不认识我,他也不是故意要救我要放我。他只是一个合格而尽职的
官员,在履行他的职责。他发现了一桩冤案,于是把它纠正了过来。这是一个官员最基本的责任,也是他的本份。我做
为无辜百姓,无端受了冤屈,官府为我昭雪是应该的。这本来就是官府欠我的,按理说,他即代表官府,还应该是赔偿
我因官府失误而受到的一切名誉和身体的伤害才对,为什么我这个受害人,反而还要拜谢呢?”
“公子,你,你,你这话,这……”
此等言辞,根本闻所未闻,那老管家基本上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而厅外的卢东篱却是呆呆站在原处,一时动弹不得。
唯有那清朗的声音仍在继续说下去:“这话有什么问题?公正公平地处理案件,做到不枉不纵,这是官员的本份。就像
厨师的本份是做好菜,裁缝的本份是做好衣服一样。你穿了好衣服,吃了好菜,会点头赞赏,这是个好厨子,那是个好
裁缝。可是,难道你会跑去找到他们,跪下来千恩万谢,流着眼泪要替他们立长生牌,下辈子还要给他们做牛做马吗?
为什么,各行各业的人,尽他们的本份,我们觉得应该。而官员们,只不过是做他们职责之内的事,我们就觉得,这是
天大的了不起,天大的情份呢?”
这问的明明是厅里那固执的老人,卢东篱却觉得字字句句,几乎问进了自己的心中,一时怔怔立在厅外,不能动一指,
发一声。
“因为厨师做不出好菜,没有人吃,就会被解雇。裁缝做不出好衣服,没有人光顾,就会饿死。他们没有尽到本份,就
无法生存,他们无法为百姓做事,就没有收入。然而,官员却正好相反。无论他们多么不尽责,百姓都无可奈何,即然
如此,又有谁还肯尽职?因为太多的官员,不肯做应该做的事,所以忽然有一个官,只是简单地做好了份内的事,你们
就把他当成神来拜。”那声音带些喟叹,带些怅然,“有问题的,也不知道是当官的,为民的,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卢东篱站在厅外,胸口有什么在涌动,却又分辩不清,手足为什么冰凉,而心头为何却感到温热。
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只不过是出自于一个小县城的富户。
那些问题,他曾问过自己多少次,却无法正确回答。那些答案他曾隐约想过多少次,却不敢深思。
一个小小县城的普通富户,会有这种见识,看得如此之深,又会有这种胆识,坦坦然在人前说出这等不为世所容的语言
。
风劲节,他是谁?
他这里震动莫名,卢东觉却气得怒火中烧,他还年少,处事哪会深思,大表哥替你担待下那么多事,把你放出来,你还
敢说这种话?
青天大老爷不该谢,难道贪官该谢不成?
一个乡下土财主,知道什么,还敢用这种口气说。
他一怒之下,愤然一挣,恰好卢东篱正自失神,手里也没抓住,只觉手上一轻,眼睁睁看那只没轻没重的野猴子直冲进
厅去了。
他心头叫糟,也只得大步行入,口中笑道:“风公子,怠慢了。”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14 相交
风劲节被福伯硬拖着去上衙门拜谢,人家一句公事忙就把他扔厅里不管了。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至,他风劲节是个安
心等人的主吗?脸上那不耐烦的表情,自是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福伯恐他站起来拂袖而去,忙掏了点小钱,塞给厅里唯一一个服侍的仆役,请他去看看大人还要忙多久。
奈何风劲节的耐心却似已告尽,终是说一句“既然他很忙,咱们下次再来就是”便起身要走。
福伯心知,这回他要走成了,便再没下次了,急忙上去死死拖住不放,心里犹在庆幸,幸好,这厅里头没别人了,否则
这拉拉扯扯的,实在让人看足笑话。
他哪里知道,有个恶作剧的大孩子,躲在后堂,怀里端了一大盘的瓜子,一边磕,一边偷眼瞧热闹呢。
他不知道,风劲节却一清二楚。他也是自小练武的,耳目之灵,自是远胜旁人。不止听得后堂有呼吸之声,连吃瓜子的
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头气结,却又不好当堂说出来,只是想走,偏是福伯拉扯着不放,纠缠之时,他听到那后堂的人悄悄溜走的声音,
不多时又听到厅外有脚步声迅疾而来。
他料是卢东篱来了,心头气怒之下,便有意说了一番话出来。
这话旁人听了,或许以为他胆大包天,又或以为他见识非凡,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泄愤罢了。因怕福伯唠叨,他不好谩
骂,只得故意说出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最清廉耿介的官员,在骨子里还是有一种高于普通百姓的骄傲的。所谓一方父母,所谓代
天子牧万民,就算是清官,也依然把自己放在牧羊人的位置上,俯视着苍生。
他们可以接受百姓大骂贪官,可以允许百姓们叹息朝政腐败,可以任凭百姓们愤恨世无清官,但他们很难忍受,百姓们
把官员看做和厨师裁缝一类的人,把为官,看成任何一种简单平凡的职业,把他们牧守一方的行为,看成是最普通的份
内事。
这些儒生士大夫们骨子里的骄傲,骨子里对百姓的轻视,使他们听到这样的话,必然会愤怒。
风劲节有心说这一番话,不过就是为了激怒那个把他白天放掉的家伙,瞧瞧这个大清官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话倒真是气得一个人涨红了脸冲进来,可惜那个大男孩话也来不及说一声,厅外就有人朗声笑语,徐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