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了一番,脸上露出很欣喜的笑:“我特意为你订制的,前天刚送来。我知道你坐在上面,一定很好看。”说着他走到
书桌后面坐下,一手托腮,跟看画儿似的盯着顾理初瞧了起来。
这若是换了旁人,大概非得被陆新民吓跑不可。然而顾理初并无这方面的任何警觉。他只觉着陆新民对自己好,所以拒
绝起来,格外的不忍心。
“陆先生……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搬过来。”
陆新民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我不习惯。”
陆新民起身问道:“你觉得哪里不习惯?我可以重新布置。”
顾理初自然不能说出沈静对自己的那一套套威胁,只好红了脸,一个劲儿的摇头:“陆先生,真的不行。”
陆新民双手插进裤兜里,走到顾理初面前:“你是不是讨厌我?”
顾理初连忙否认:“没有,我、我喜欢你。”
陆新民仔细的端详着他的脸,终于确定他并没有撒谎。
“顾理初。”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不勉强你,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
第11章
顾理初那一天,并没有离开陆新民的公寓。
他实在是有点舍不得离开陆新民。和凶神恶煞、喜怒无常的沈静相比,陆新民简直和蔼可亲的让他几乎落泪。
不过说到留宿一事时,他还是很犹豫了一下。
他长了这么大,除了昨夜之外,再没有过在外过夜的经历。要说其中的原因,也很好理解,一是他哥哥管的严,几乎不
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二是他小学没念完就退了学,不但没有同龄的友人,甚至连集体春游的乐趣都完全没有尝过。
他开始时还想:我再呆一小会儿,就回家。
结果过了不知多少个“一小会儿”之后,他发现天色墨黑,而且外面天气骤变,已经有些凄风苦雨的趋势。不知怎地,
他心里倒隐隐的轻松起来,觉得这回可不算自己不乖,而是老天爷忽然变脸,自己是不得不留下来。
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必须隐藏在“不得不”三字之后,才能心安理得的做一点点逾矩的事情。要不然,就觉得对不起他
哥哥。
在别人家里,他总有点发怯。虽然心里和陆新民是亲近的,可并不敢造次放肆,生怕惹了人的讨厌。陆新民先要把床让
给他睡,他连忙摆手:“不,我睡沙发上好了。”
陆新民沉吟了一刻,心里暗暗想象着漂亮的顾理初睡在漂亮的沙发上,会是怎样一幅情景。然而顾理初见他久不回答,
以为他是怕自己把那新沙发睡脏了,立刻又改口道:“我睡在地上也可以。”
陆新民这才从浮想中回过神来,也不回答,转身便去卧室柜子里拿了被褥铺到沙发上,然后又找了个顶大的羽绒枕头放
在沙发一端。自己又把手伸进被里四处摸着,觉着的确是够平整软和了,才回头对着顾理初——先是直勾勾的看着,然
后忽然噗嗤的笑了一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不愿同人分享一般。
接下来,陆新民变成了一条跟屁虫,亦步亦趋的尾随在顾理初的身后,安排他洗漱换睡衣。睡衣是他自己的,虽然上过
一次身,但是洗的很干净,喷了香水,整齐的叠起来,像是刚从百货公司买来的一样。
顾理初虽然心思迟钝,但在他这样的炯炯目光之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拿着睡衣站在沙发前,他很忸怩的低了头:
“我在这儿换衣服?”
陆新民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像学生上课打瞌睡似的趴在桌子上,一面把脸埋在臂弯里,一面语中带笑道:“你换吧,我
不看你就是了。”
顾理初这回答应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开始脱衣服,略带着点慌乱。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单纯的觉着害羞,手忙脚乱的穿
好了,他将换下来的外衣团成一团抱在怀里,四处扫视着想找个地方放置。然而终于是没有找到,索性搭在了沙发靠背
上。
陆新民还深低着头:“好了?”
然后不等顾理初回答,便将头抬了起来,微笑道:“你这么怕羞?”
顾理初跳进被窝里,只露出头来,见陆新民一直是很和气的笑着的,他也放松下来,红着脸答道:“我没有。”过了一
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你总是看我,我才……”
陆新民起身走到沙发前蹲下来,抬手摸了摸顾理初的头发:“怕我看你?”
顾理初的脸愈发红了,也不答,只尽力向上扯了棉被,企图蒙住头。这回他是真害羞了,连心跳都在加快。
陆新民望着躲在棉被里面的顾理初,脸上的表情和蔼可亲的过了份,几乎有点大慈大悲的意思。通常这个时候,他的心
情都是极度平和愉悦的。
这时,外面隐隐的传来了雷声,夹了细雪的雨下的愈发急了,玻璃窗子都略略的上了雾,可见外面的温度之低。
正因外面冷,才显出房内的温暖来。不知怎的,陆新民忽然产生了一种“红绡帐底卧鸳鸯”的感觉——这句话是他很久
之前在一本小说上看到的,当时觉得很温馨:红绡帘子垂下来,隔绝了外界的光和空气,两个人在帐里耳鬓厮磨的躺在
一起,不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么。不想再向后面读去,忽然便转到脐下三寸之处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淫言,让他大为扫
兴,几乎要作呕。
顾理初在棉被里闷的久了,忍不住又探出头来,见陆新民还在望着自己,心里很是欢喜,却又强自压抑着,只问他:“
你不去睡觉?”
陆新民低了头,在他那热烘烘的额头上嗅了嗅:“睡,这就去睡。”
顾理初见陆新民对自己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一时便忘了他哥哥平素对他进行的教导,伸出一条手臂来搂住了陆新民的
脖子,然后把嘴唇凑到他的面颊上,轻轻柔柔的亲了一口。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之前只在他哥哥身上应用过。
陆新民拍拍他的后背:“傻孩子,胳膊伸出来,不冷么?”
顾理初把手收回来,笑着摇头:“我不怕冷。”
陆新民蹲在顾理初面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许久,又从顾理初的口中套出许多话来。后来他双腿实在是酸麻的忍不住
了,才不得已的站起来,回房睡觉。
可是他哪里睡的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容易意识有些朦胧了,忽然外间“咚”的一声响,其间还夹杂了一声低低的
痛叫。他先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随即意识到今天家里还多了一个顾理初呢,这才翻身跳下床,急急忙忙的推门去了
书房。
开了灯,他这才看清了室内详情:果然是顾理初从沙发上滚下来了——被子倒还留在沙发,人却是已经坐在了地板上,
并且一手捂着屁股。表情也是痛苦的,两道眉毛蹙起来,嘴唇都在颤抖。
陆新民走过去扶他:“摔的这么疼?沙发是窄了点,去床上睡吧。”
顾理初不说话,只紧紧的抿了嘴,满脸克制忍耐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眼圈随之也红了,低
声自语道:“疼死我了。”
陆新民有些诧异:“这么疼?”
听了他的问话,顾理初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急忙爬起来就往被子里钻,同时摇头道:“我没事,现在不疼了。”
烫伤的地方,本来已经稍稍的结痂了,然而方才那一下重摔,大概又将伤口蹭的绽开。顾理初偷偷的把手伸进裤子里,
贴肉捂着那一处小小的伤,觉得那里似乎有点黏黏的,或许是微微的有些出血——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会觉得“黏黏
的”,是因为伤口发炎溃烂了的缘故。
陆新民没有多问,转身又回去继续酝酿睡意去了。
沈静觉得,自己每天腰疼头晕、胸闷气短,仿佛是生病了。
他吃了好些人参鹿茸,补的口舌生疮,鼻血长流。转而又吃了几副温和一些的汤药,结果依旧是没有效果,并且还落了
个胃病复发,连面汤都喝不下。治来治去,不过一星期的功夫,竟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惨白,瞧着怪可怜见儿
的。陆选仁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打电话给他找了位名医诊治。这位名医已经年逾花甲,白发和长须一样都不缺少,气派
和架子也摆了个十足十。因为不愿给汉奸走狗看病,又不敢不来,所以满脸的不情愿,愤懑都隐藏在了皱纹里。
诊断当场便出了结果,是痨病。
沈静觉着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半晌,他方轻飘飘的出了声:“能治吗?”
名医一捋长髯:“或许还是能治的。”
然后便挥毫泼墨的开了几大张方子,一色的名贵好药。沈静在一边坐着,腿软,身子不住的要往下溜。
开完方子,名医携了诊金飘然而去。留下沈静一个人发呆。
幸而沈静还没有慌乱到呆傻的程度。他随即又自己去了医院,一路挂号排队,折腾了大半天,又拍爱克斯光片,又抽血
验尿的。晚上惶惶的一夜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医院看结果,却又说不是痨病,只是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身体
虚弱而已。
他是又茫然又恐慌,到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于是也不声张,只偷偷的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查过去,最后终于可以
确定了:果然不是痨病,不过除了营养不良之外,好像五脏六腑都有点小毛病,总而言之,便是身体太弱,需要休养。
沈静把心放回肚子里后,回想那名医信口雌黄,几乎将自己吓死,不禁恨的要命,暗暗的派人想去找名医的麻烦,不想
名医居然已经悄悄的溜出上海,逃去重庆了。他一口气没有地方发,只好按捺在心里,回集中营内好好的耍了顿威风方
罢。
他这厢刚了结了一桩心事,不想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说是有话要对他交待,让他即刻赶去。沈静嘴里答应的痛快,
心里却惴惴。因为自从上次在秋城寺那里挨了个嘴巴后,陆选仁去日本人那里发了几次脾气,闹的连在南京的森田慎吾
都知道了,搞得秋城寺也颇失脸面。他怕那秋城寺对自己怀了仇恨,万一暗里下手,那可是防不胜防的。况且自己不过
是个虾兵蟹将之流,陆选仁再怎么维护自己,也是有限度的。
思来想去的,他先给陆选仁打电话,陆选仁不在办公处;往家里打,接电话的是陆振华,口气不是一般的不客气,说了
“不在”二字之后,便重重的挂了电话。
沈静没了法子,秋城寺那边又来了电话催促。他只好同林秘书交待了一番,然后忧心忡忡的上了汽车,去见秋城寺。
事实上,秋城寺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依旧是温和的,在他身前身后慢慢踱着步,用一口过于清晰的中文,
先问候了他的身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难道是生病了?”
沈静还是有点怕他,战战兢兢回答:“多谢将军的关心。我前些日子是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秋城寺站在他背后,低声问道:“哦?因为劳累吗?听说集中营内事物繁杂,而且侨民的数量增加很快。”
秋城寺选的这个站位很巧妙,刚好让沈静觉着脖子冒凉气:“是,又新增了一百二十名英国人。”
“森田新近被升为大将,将要长久的留在南京。”说到这里他略微有点黯然,并不是舍不得森田慎吾,而是同辈迅速升
职而自己原地不动,有些怅然嫉妒而已:“而代替他的宇治津领事又突发中风,所以现在集团生活所所长的职位只好由
我暂且代理。正好我也很愿意做一些实际的事,来为新政府贡献一份力量。东亚共荣嘛,哈哈。”
沈静听了,心里又是一沉,心想看来自己是要挪地方了。在秋城寺的手下做事?——他还想留着命过好日子呢!
秋城寺此时却又开了口:“本来,按照军部先前的打算,集中营内的上下工作都应由日本人担任的。但由于开始时陆选
仁先生极力举荐你去做事务主任,所以这个规矩也就在无形中被打破了。当然——”他把手拍到沈静的肩膀上:“你的
表现也是很好的,这个是有目共睹。”
沈静觉得有点头晕,他想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然后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动。见秋城寺停了话音,他硬撑着
陪笑道:“将军过奖了。沈静不敢当。”
秋城寺依旧站在他背后,脸上因为严肃了表情,所以立刻显得有些狰狞:“不必谦逊,谦逊过度了,就是一种很可厌的
虚伪!”
话音未落,他用力的又拍了下沈静的肩膀,没想到沈静竟然像一个无生命的人偶一样,随着他的力道便跪了下去,还不
只是跪,连上半身都软软的伏了下去,亏得是急中生智用胳膊肘撑了地面,才没有摔到脸。大概他自己也晓得这么撅着
跪在地上实在不好看,急急忙忙的想要站起来,然而刚一抬头,便觉着心乱如麻的欲呕,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无奈何,
他只得一手扶了头,一手摸索着按在地上,停了一会儿,刚觉着好了点,忽然秋城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沈静,
你怎么了?”
这声音离自己未免太近了,沈静顿时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一齐流出冷汗来。然而那边的秋城寺竟又伸出双手扶在他的
腋下,像举小孩子做耍似的,硬把他托了起来。沈静简直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了,一面用西装衣袖擦了额上冰凉的虚汗
,一面抓着秋城寺的手臂,试图不着痕迹的推开面前这尊凶神。
“不不,不劳将军了,我没有关系。大概是前些日子生病没有完全好。我自己就可以,真的没事。”他苦笑着,絮絮的
解释着,设法从秋城寺的双手中逃走。秋城寺高大强壮的简直不像一个真正的日本人,相比之下,沈静自觉着好像是个
纸人了。
秋城寺果然依言松了手——手刚一松开,沈静就又要往下倒——他只好又扶住了他。
沈静这一辈子,什么样的困境没有遭受过?唯有今天,他真是有些慌神了。好好的人居然瘫在了秋城寺健太郎的办公室
里?说出去成了什么话!还嫌被人笑话的不够多么!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拼命扶了旁边的白墙,哀求似的说道:“将军,今天真是让您见笑了。我实在是忽然有
点不舒服,要不然我先回去,将军有什么吩咐,我明天再来。您看行吗?”
秋城寺没有任何感情的答道:“那是可以的。”
沈静赶忙道谢:“多谢将军体谅。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着他就想转身离开,然而秋城寺却不肯放手。他不知这是什么
用意,多少猜到这日本人可能又是要刁难自己,只好低声下气的再次哀求:“我自己走就行,将军放开我吧,谢谢您的
关心了。”
“你能走?”
“能。真能。”
“上次你离开我这里时,不过是肿了半边脸,便有陆选仁来兴师问罪;这次如果你若是爬着出去了,那后果几乎是不堪
设想了。哈哈!”
沈静听他果然扯到了上次的事上,不由得又是一阵头晕,迷迷蒙蒙的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将军您说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