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先告辞了。”
“我送你去楼下大门!”秋城寺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的央求。然后便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迈开大步向门外便走。沈静
站都站不稳的,被他这么突然一扯,顿时便是一个踉跄,先还勉强跟了几步,结果到了走廊便实在挺不住了,身子委顿
在地上,被秋城寺拖着向前走,走过一段水泥地,然后下了长长的楼梯,他瘦削的身体隔着衣服一次一次磕在台阶上,
没觉着痛,只是发懵的厉害。
秋城寺像拖着一个袋子似的,把沈静弄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然后又抓着他的衣领拎起来,塞进了汽车里。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秋城寺笔直的站在冬日的太阳下,肩章反射了光芒:“明天再来,向我详细汇报一下集中营内
的情况。”
沈静窝在汽车后排,坐都坐不直了,还在迷迷糊糊的点头:“是,知道了。将军,明天再会。”
汽车还没开到集中营,沈静便开始了严重的呕吐。
其实他每天吃的像猫一样少,面食又都是极易消化的,所以他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些吃药片时喝下吃的清水。这回的司
机是个新手,以为沈静是晕车了,便赶忙停车,想让他下地来缓一缓,然而沈静一看四周荒郊野地的,连忙摇手拒绝,
只怕忽然有人冲出来给他几枪,到时死了也白死,肯定连凶手也找不到的。
汽车继续颠簸着前行,沈静伏在后排座位上,还是吐,终于呕出一口血来,脏腑之内才算是安静了。颤巍巍的摸出块手
帕,他给自己擦了擦鼻子和嘴,然后对着那一点血迹发起呆来。
嘴里满是甜腥的气息,多少年了,他不吃肉、血、油。
等到了集中营门口,他已经把自己调整的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了,才开车门下了车,顺手把手帕掖进大衣口袋里。
林秘书迎了过来:“沈主任,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这回他可以尽情的不耐烦了,气若游丝的呵斥道:“我好的很!你少乌鸦嘴!”
“哎,是。”
“给我弄点水!快点!”
“是。”
他在警卫的值班室里坐了半天,又喝了些热糖水,终于恢复了点力气,腿不再是软的了。
“找到陆先生了吗?”他问林秘书。
“又往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说是陆先生去找教育部钱总长去了,一直没回来。”
沈静吸了吸鼻子,还是有点头晕脑胀的,再就是右眼作痛。每次气血上涌的时候,他这只眼睛都要有点反应,不是疼痛
,就是忽然的看不见。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迟早是要瞎掉的。
叹了口气,他扶着桌沿,像个老人家似的运足了气才站起身来,然后扶着林秘书道:“你去把曾锡言叫来,让他带着营
里的新近整理出来的详细资料。等曾锡言走后,你再去医务室把医生叫来。然后就手把晚饭给我做了。”
“哎,是。”
坐在C楼的办公室内,沈静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着明天又要去见秋城寺了,心下愁苦的一片黯然。
第12章
吃过晚饭后,沈静决定还是亲自去趟陆家,虽然陆选仁还是一样的找不到,但总不能坐以待毙,静等着落到秋城寺的手
里。
从集中营赶到城内的陆公馆,距离堪称千里迢迢。汽车停在陆家门口,他先下车去门房询问陆选仁是否在家。司阍者是
个半老头子,早认识沈静了,便也不拿捏,直接告诉他道:“家中只有二少爷,老爷早上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听了这话,他便回了停在暗处的汽车内,窝在后排的位置上等待。天气这样冷,汽车后面又没有安置烧炭的板箱来取暖
。他披着件半旧的兔毛大衣,冻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却紧盯着陆家大门口,只盼着老天可怜,让陆选仁赶紧回来——
虽然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帮上自己的忙。
他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钟,也没等出一点眉目来。人却几乎冻死,前面的司机也有点受不了了,把手拢在嘴边不住的呵
气。
“走吧!”他终于发话,实在是太晚了,就算真等到了陆选仁,也不好为了点私事再去打扰。
司机回头:“您回哪儿呢?”
沈静想到曾锡言拿来的那些资料还在C楼的办公室里,应该预先看熟了,明天好去秋城寺那里汇报的。不过天寒路远,
实在忍不得了,索性推到明天再说吧。
“回哈同路。”他牙齿打着战回答:“明早六点接我回营里。”
司机把他送回了公寓。他连着十来天没有回来了,所以进门后便忙忙碌碌的铺床、脱衣服、烧热水。明明已经累的连根
手指都不愿抬了,可不做又不行,幸而他苦惯了,所以并没有自怨自艾。
躺在床上,他捧着一个热水袋,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刺猬一样抵抗冰冷的被窝。
“应该把顾理初弄过来。”他昏昏沉沉的想:“抱着取暖也是好的。”
热水袋贴着他的肚皮,那点热量让他舒服的微微叹了口气,睡着的感觉很像死亡,眼前一黑就过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的,同公鸡一齐起床。
那时天光尚未明朗,他坐起来拿过衣服,摸索着套在身上了,然后冻的哆哆嗦嗦的下了地。
电炉子上煮着面条,他先用暖壶里的热水洗漱了,然后端起那碗完全没有任何滋味的、烂成糊状的面。
本来就没有食欲,再对着这么一碗连盐都没有的面糊,他只能毫无感情的运动着喉部的肌肉,硬把那东西一口一口的咽
了下去。滚热的面落进胃里,他闭上眼睛,忽然怅惘起来,心想我明明已经有钱有势了,怎么还是这样的活?
司机在六点钟准时摁响了门铃,他疲惫的站起来,顺手拿起放在桌边的手套,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秋城寺素常都是上午十点钟开始办公,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他甚至走前还在E楼内巡视了一圈,确定一切都在正常运行后,才稍微的放了点心,决定出发。
不想,在出发前,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陆选仁的一个秘书打过来的,告诉沈静道:“陆先生让我今天给您留话,说他昨晚和钱总长乘专机去南京了,归
期未定。他知道秋城寺将军顶替宇治津领事的事情了,说是让您暂且处处小心些,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沈静听了这番话,顿时两眼一抹黑,心知目前是没有翻身逃命的指望了,反而倒镇定下来,心想秋城寺再怎样过分,也
总不至于弄死自己。至于其它的小折辱,忍一忍应该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告病请假,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去。
心里有了盘算,他夹着个公文包,去了秋城寺那里。
他把时间计算的十分精准,十点钟准时抵达了秋城寺的办公楼下。在车里又等了十多分钟,觉着秋城寺大概在办公室内
已经坐稳当了,这才下了车,一面进楼一面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看似发自内心的微笑来。
对于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沈静,秋城寺表现的依旧温和——其实他素来都是温和的,因为知道自己长的凶,所以格外
的态度好。然而一见沈静,他就忍不住的想要动手。
其中的原因一直未明。沈静这人生的干干净净,言谈举止也小心翼翼的,平时又总是未语先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欠揍
的地方。秋城寺自己也困惑,不过因为瞧不起中国人,所以也不在乎,想打就打了。至于陆选仁那边,大不了敷衍一番
就是了。
沈静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向秋城寺问好:“将军,早上好。真是对不住,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了。”
秋城寺指指靠墙的沙发:“不,来的正好。你坐。”
沈静当然不敢坐,他只弯下腰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打开,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厚叠文件来,双手放到秋城寺的办公桌上:
“这是集中营最完整的资料,请您过目。”
秋城寺点点头,忽然发现沈静的右手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被袖口半掩了,一闪而过,不禁心想这大概就是昨天被
自己紧握后留下的痕迹。
他真不明白陆选仁怎么会收这么个病夫来做亲信手下,还处处都如此维护关情。
“你大概讲一下就好,我听一听。”他望着沈静缩回去的手,淡淡吩咐道。
沈静低头,先想了想,然后开始汇报。
他讲的不大好,手上没有材料,很多数据他都记不清楚——本来他也没有必要知道这样详细的,他事无巨细的都过问了
,还要下面那些人做什么?然而秋城寺因为事先就存了找碴儿的心思了,所以听的便格外认真,不时的提出问题,问的
沈静张口结舌,一张脸红了又白。眼看着秋城寺眉间渐渐紧锁成一个疙瘩,他竟忍不住后退一步,结巴起来:“F、F楼
内的侨民以美、美国和英国籍为主,共占全体的百分之八十六,哦不,是九十六,百分之九十六、六。”
秋城寺翻着那叠文件,先不答话,半晌才从中抽出一张纸来,然后向前探了身子,把那张纸轻飘飘的扔到地上,沉声道
:“你的记性很坏。”
沈静赶紧蹲下来捡起那张纸,只见上面第一行便是自己方才说到的那段话——数据其实是百分之七十八。
他立刻低头认错:“是是,我疏忽了。”
哪知秋城寺随即又抽出一张纸揉成团,然后直掷到他的脸上:“还有这个!难道你连营内侨民的具体数目都不清楚吗?
”
沈静只好再次蹲下来,捡起纸团摊开了,还没等他看明白上面的内容,秋城寺那边的纸团夹着质问,竟然接二连三的向
他扔了过来。他这回倒也不必再回答辩解了,只一径忙着捡纸团,捡的多了,也来不及打开细看,就只好全部放到了沙
发上。又想到而秋城寺面前厚厚一叠文件,若认真这样闹起来,恐怕自己便要无休无止的捡下去了,那怎么得了?
无奈何,他索性直起身来,向秋城寺陪笑说好话:“不,不,将军,您别这样,我知错了。这样,我明天再来重新向您
汇报,我今天好好准备。”他偏头躲过一个打向眼睛的纸团:“不,将军,您别扔了,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秋城寺站起来:“我没有兴趣再花一天的时间听你背这些乱七八糟的数字。”
沈静讪讪的又后退了一步:“那……您想听点什么?”
秋城寺背着手,走到沈静面前:“你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来都不说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
“那个……我……是,将军教训的是。”
“你的确是能够做一些事的,但你的态度很不好。”
“我……”
“不要狡辩!”
沈静果然闭了嘴,可怜巴巴的低着头。
秋城寺转身走去衣帽架处,拿起帽子戴到头上:“我要亲自去一趟营里,你来做向导吧!”
沈静松了口气,快步过去为秋城寺打开门:“是,是,您先请。”
第13章
沈静像供神似的,把秋城寺送去了集中营内走了一圈,又吃了顿午饭——他故意让小厨房做了许多饭菜,满满摆了一桌
,看起来很是丰盛,尝起来却没有一样能入口。秋城寺吃的愁眉苦脸,却又抬头问侍立在桌边的沈静道:“你也一起吃
。”
“将军您慢用,我最近犯胃病,吃不了这些。”
秋城寺扔下筷子:“伙食有问题!”
沈静面露惊异:“问题?”
秋城寺挥挥手,示意周遭无关之人出去,然后用大汤勺盛了一碗汤递给沈静:“你可以尝一尝。”
沈静微笑摆手:“将军,我知道了。是这样的,厨房里做饭的人,除了一些帮忙的女性侨民之外,还有几位雇来的厨子
。我马上就去辞退了他们,然后换些手艺好点的来。”
秋城寺还端着那碗汤:“沈静,你尝一尝。”
“将军,我是吃素的。”沈静说完这句话,直觉上感到不对劲儿来。
秋城寺看看碗内漂着的那片薄薄的肥肉,忽然觉得很好笑:乞丐都要吃素了,难道真的已经东亚共荣了吗?
以一种恶作剧般的游戏心态,他把那碗汤泼到了沈静的脸上。而沈静只是吓了一跳,也没说什么,依旧是笑着,自己用
手帕擦了擦脸,肩膀上还搭着两叶青菜。
下午的时候,秋城寺离开了集中营。
沈静试图向他请几天病假,然而被不客气的拒绝了。
沈静毫不气馁,笑嘻嘻的送他出了营门,然后站在路边,目送他的汽车远去。
他不怕曾锡言再去打什么小报告了,所以转过身就变了脸色。他的肩膀上还搭着那两片菜叶,他自己没注意,别人都看
见了,可又不敢去告诉他。事实上他头顶处还藏着小半截粉条,在头发中若隐若现。
“车呢?!”他好像要撒泼似的,大声叱问道。
林秘书赶紧指指他背后:“就在那儿停着呢。”
沈静一回头,发现自己距离汽车仅有一步之遥。他气哼哼的跳上车:“去厨房!他妈的!”
在厨房里,沈静用当地话中最恶毒肮脏的语言,把所有正在准备晚饭的人给痛骂了一顿。
他说话语速极快,外国人基本听不懂。本地的厨子倒是听懂了,可也只好听着。骂完之后,他一脚踢翻了装着菜汤的大
铁桶。厨房众人都惊呆了,停下手中的活,呆滞而畏惧的望着他。
这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抻了抻衣襟,扭头出了门。
在门口,他看到了顾理元。
顾理元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大概是在病房里休养较好的缘故吧,他居然看起来气色不错。虽然一头短发已经彻底花白
,不过他依然是英俊的,而且是种锐利而怪异的英俊,因为鹤发童颜,一时间看不出岁数来。
沈静没理会他,气势汹汹的就要继续前行,倒是顾理元在后面很干脆的叫了一声:“沈主任!”
沈静没回头,但是停了脚步:“干什么?”
“我有事情向您说。”
沈静这回才转过身:“说!”
顾理元望着地面:“是关于我弟弟的。”
沈静上下打量了顾理元一番,然后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僻静地方,便向停车处一抬下巴:“上车说!”
司机被撵了下去。沈静关了车门,然后皱着眉头问道:“你要说什么?”
顾理元坐在车里,地方狭窄,腿又长,所以只好稍稍偏了点身,对于沈静,他因为恨的要死,所以一时间心情略有些激
荡:“我弟弟昨天没有来探视我。”
沈静立刻反应过来。顾理初视他哥哥如命一般,居然在探视时间缺席,那的确是有些异常。不过他不动声色,反问道:
“那又怎么样?”
顾理元看起来诚恳、急切、并且还有点小愤怒,他压低声音道:“你至少应该对他关心一点!他是个傻子!”
沈静发现他口风不对,立刻接着话茬问道:“我干什么关心他?”
顾理元好像眼睛都红了:“你说过你喜欢他!而且你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静向后靠过去:“你不是不让我碰他么?怎么,现在看你弟弟活不下去了,就又跟我来这一套,让我去做你弟弟的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