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静用力的吸了口气,他晓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委顿下去,直到最终变成一堆烂泥瘫在地上。然后无论是谁,都
能过来在自己头上踩上两脚,把自己踹成他们想要的形状。他太了解这样的生活了,了解到只要稍一想象、便要心悸的
程度。
他回身扶住了墙壁,试图硬撑着站稳:“陆先生……被葬在哪里了?”
凌霄一皱眉:“就地埋了!”
沈静终于撑不住了,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身体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含糊的低声自语道:“阿初,我的陆先生死了;你的陆先生……也死了。”
对于陆选仁的死,沈静当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不是他铁石心肠,是他实在哭不出来。
没有眼泪,甚至连悲伤都是模糊的,好像陆选仁的死讯并非真实。
他坐在牢房里,呆呆的望着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晚霞漫天了、只晓得天光暗淡了、只晓得夜幕降临了。仅此
而已。
他在心中一直想着的,是顾理初:
“不知道阿初现在怎么样了。希望顾理元是已经回来了……这下子他们两个兄弟团聚,全都称心如意了。阿初那个没脑
子的,有奶就是娘,何况这回又是亲哥哥,肯定马上就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只有我最傻,还想着什么一辈子半辈子的
,打算的头头是道,结果有个屁用?”
想到这里,他忽然自我否定的摇了摇头:
“用处虽然没有,不过当时打算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真的很高兴。”
回忆起当初那些快乐时光,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那些快乐都不纯粹,因为有个陆新民横在前方,要他时时刻刻的提
防。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巍峨的陆公馆已经变成一堆废墟;陆先生同陆新民已经死去;他被抓进看守所;阿初也已经
不再属于他。
他所处的小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迁,此时再回首往事,反倒有了释然的感觉。
晚上九点钟,看守所内熄了电灯。全体囚徒们一起钻进被窝里睡大觉。
凌晨三点钟,沈静忽然从梦中惊醒,然后他把头缩进被子里,在窒息的黑暗中哽咽着痛哭起来。
翌日八点半钟,沈静红肿着眼睛坐在桌前写交待材料。他写的很小心,头低下去,鼻尖几乎要触到纸面。右手写完一个
字,他就用左手把这个字按住,以免又写的重叠了。
下午一点钟,凌霄过来检查了他的作品——依然是不能令人满意。作为惩罚,凌霄把那几张稿纸撕了个粉碎撒在地上,
然后让沈静跪在地上,把纸片一点一点的捡起来。
第51章
陈柏生到达城南看守所时,正是中午时分。
凌霄被迫放下饭碗前去迎接他。其实按官阶,他未必就比陈柏生低了,而且又不是一个系统的,两不相干,实在没有讨
好他的必要。不过陈柏生现在在戴局长那里也算是个红人,春风得意的,年纪又不大,事业上也很有成绩,堪称前途不
可限量。为了将来打算,他不得不小心恭维着。
陈柏生一身便装,头发整齐,脸面白净,金丝眼镜在阳光下不住的反光。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温和的几乎到了温
柔的程度。凌霄总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不像个特工人员,倒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气度。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特务看起来
非常的像特务的话,那这个特务在事业上大概永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二人先前在重庆也曾共事过一段时间,交情虽不深,然而相互见了面,倒也有说有笑,可以算作酒肉朋友一类。此刻陈
柏生一下汽车,凌霄便满面春风的迎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摇撼:“哈,老陈,我们总算是又见面啦!”
他这个人嗓门大力气也大,陈柏生书生似的一个人,被他这种粗犷的握手方式晃的浑身乱颤,只好去拍了他的肩膀,顺
势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老凌,一年多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嘛!”
两人一路寒暄着向办公楼中走去,凌霄先把他让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坐了,然后奉上烟茶,一个劲儿的只是高声谈笑,声
震屋瓦。对于陈柏生的来意,却是一个字也不问。陈柏生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很有耐心的微笑着倾听。直到把那根烟
抽完了,他才按熄烟头,自动开口道:
“老凌,我来这里,是要见一个犯人。”
凌霄眼珠一转,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脸上却不动声色:“见犯人?唉呀……戴局长说过——”
陈柏生打断了他的话:“我晓得,这里的犯人身份特殊,是不允许同外人会面的。不过我这里有戴局长的手令。”他从
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糊成的小信封递给凌霄:“戴局长特批我可以见他。”
凌霄接过信封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张小纸条来展平看了,然后抬头笑道:“既然戴局长同意,那就没有问题了。但是不
知道你要见的是哪一位……”
陈柏生抬手扶了扶眼镜,镜框边缘流光一闪:“我要见的那个人,名叫沈静。”
凌霄听了,心想自己的揣测果然变为现实。怪不得那沈静先前闹着要见老陈,看来其中果然是有些缘故的。只是当时沈
静说的不明不白,只说救过我们的人——莫非救的就是老陈了?
虽然心中暗暗盘算着,凌霄脸上却并不显出疑惑好奇来,只若无其事的站起来:“那人我知道。走,我带你去会客室。
”
陈柏生摆摆手,和声细语的笑道:“那倒不必,我去他的牢房里见他好了。看守所内的会客室我晓得,两个人中间隔了
老远,不大方便说话的。”
凌霄无法,只好遂了他的心意,把他带去了沈静所在的单人牢房。
此时正是十二点出头,走廊里就见警卫们两人一组拉着个大推车,车内是几个铁桶,里面装着糙米饭和几样素菜。牢房
门也都被打开了,各室内的犯人们端着大饭碗在门口排成一队,正等着从警卫那里得到一份饭菜作午餐。见凌霄来了,
警卫们纷纷退向走廊两边让路,而门口的犯人们却面无表情。
陈柏生一路走一路用眼睛瞥着推车内的饭食,觉着这看守所内的待遇还算不错。走到走廊尽头拐弯,旁边两趟就都是单
人牢房了。里面关押着的人,不是地位较高,就是身份重要。要说各方面的待遇,似乎也比普通犯人要好,可见这特权
阶级是哪里都存在的。停在一扇门前,凌霄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码,然后扭头对陈柏生介绍道:“沈静就在这儿了。”
后面的警卫提着一串钥匙过来开了房门。陈柏生站在门口,首先就见到了靠墙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听见动静了,那人条
件反射似的骤然就站了起来,然后训练有素的垂手低头。陈柏生见状,晓得这是被人收拾的狠了,所以老实规矩的可怜
。
他扭头对凌霄点头一笑:“老凌,我有点话要单独同他讲。”
凌霄立刻点头:“好,然后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关上房门,陈柏生走到沈静的面前,轻声唤道:“沈先生?”
沈静愣了一下,晓得面前这位必定不是看守所内的人了。但是自己现在在上海,相熟的朋友们无一例外都成了汉奸,除
了顾理初之外又没有其他的亲友,哪里会有人来探望自己呢?
他抬起头,眼前一片迷蒙。
而在他满心疑惑的沉默之时,陈柏生也在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说起来陈柏生只见过沈静一次,当然那过程较为漫长,二人在一起直耗了足有一天一夜之久。其间谈笑风生,相处的倒
也愉快。就因为这个,他总觉得是沈静救了自己的命,而要把陆选仁起的作用忘在脑后。在他的印象中,这沈静是个孱
弱而苍白的青年,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不过相貌干净,穿戴利落,倒把他周身那种病态给冲淡了一些。
可是此刻再看,他先前仅有的那点好处已经全然消失,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病夫样子。不但右眼黯淡无神,左眼也是目
光散乱。虽然是直视着自己的,但显然是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总的来说,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废了。
抬手在沈静眼前晃了晃,陈柏生又一次开口问道:“沈先生,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沈静还是没听出眼前这人是谁,又不好凑到人家脸上去看个仔细,所以只好怯怯的微笑答道:“对不起,我一只眼睛是
瞎的,另一只……也快了。”
陈柏生听了,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道:“沈先生,我是陈柏生。你救过我一命的。”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便被沈静一把抓住了:“陈先生?你从南京回来了?”
陈柏生望着沈静那张青白面孔上的急切表情,便拍了拍他的手道:“上周回来的。我知道我是回来晚了,想必你在这里
一定吃了许多苦头。真是非常的抱歉。”
沈静紧紧的揪着陈柏生的袖子,简直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不、不……你回来就好。陈先生,你救救我,救救我……
”说着他的身体竟开始颤抖起来。
陈柏生没想到他在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又想这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是个汉奸,做过许多
孽的,不过如今落到了这般田地,也就很令人唏嘘了。思及至此,他便扶了沈静在床上坐下了,然后把桌前的椅子搬到
床边自己也坐下,态度很诚恳的低声说道:“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若说是把你直接释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
以尽可能的改善你的生活条件。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全部提出来。”
沈静极力镇定了情绪——他的要求就多了,真要是全部提出来,恐怕也不大合适。飞快的思考了一下,他开口道:“陈
先生,我可不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陈柏生想了想,随即摇头:“保外就医只有在审判之后才能申请。现在恐怕是不行的。”
沈静当即退步:“那可不可以给我找个医生来看看,我在进看守所后不久就受了电刑,现在身体真的是……我曾还经向
所方申请过,希望可以买一点药进来,但是也被驳回了。”
陈柏生万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残酷的刑罚,那恻隐之心便不由得又重了几分:“这个应该没有问题。你一会儿把需要的
药品拟个单子,到时我派人给你送进来。”
沈静微笑起来,他没想到上天会忽然给他降下来这么大的一根救命稻草。看来陆先生所预计的一切都是没有错的。
他又捡了几样让人不堪忍受的问题讲出来。陈柏生一一用心记住了,最后,他嘱咐沈静道:“沈先生,请你务必忍耐。
我总会想办法保你周全的。”
沈静听了,真是恨不能跪下给他磕几个响头以示感激。但他转念又想:这陈柏生也不是平白无故要来帮我的,还不是因
为我救他一命在先的缘故。以此看来,他的这番好意,自己也是受之无愧。况且他也只是表了一个态度,至于最终能够
帮到自己多少。目前还是未知。看来自己现在也不要太激动的盲目乐观了。
他既能如此条理清晰的考虑,可见头脑还是清醒镇定的。末了,见陈柏生起身要走,他便也随之起身,苦笑说道:“陈
先生,你现在就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大恩不言谢,以后我若能活着出去了,一定……”
陈柏生没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道:“沈先生,人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初对我有涌泉之恩,那我现在为你做
点事情,也是应当应分,你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客气话了。”
凌霄坐在办公室内,看着手表算时间。
也不晓得陈柏生同沈静在说些什么,眼见着三十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出来。他抬手摩着新剃的短头发,心里有点打
鼓——看守政治犯就是有这样的坏处:犯人们大多背景强大,现在瞧着落魄,可说不准哪天忽然被释放出去,摇身一变
又成了高官。当然,沈静目前看来似乎是绝没有咸鱼翻身的苗头的,他的背景就是陆选仁,陆选仁一死,他自然便成了
孤家寡人。不过……
凌霄皱起了眉头:“沈静和陈柏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为了个沈静,陈柏生竟敢跑去戴局长那里请求特批?唉呀
……他不会是和沈静也有一腿吧?不能呀……不过沈静那人比较特殊,既然敢跟日本人睡,自然也就不在乎和同胞们搞
一搞了。真奇了怪了,沈静那种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居然也能被人看上,这些人什么审美观嘛!当然,沈静刚进来时也没
有这么半死不活。其实这个人五官生的不错,只要气色再稍微好一点,瞧着倒还是蛮精神的一个青年——莫非他在床上
很有一套?”
凌霄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越想越是龌龊。正是入神的时候,陈柏生回来了。凌霄立刻起身,嚷着要请他出去吃午饭
。陈柏生便与他一同上了汽车。路上就沈静的问题,二人低声谈论许久,多是陈柏生说而凌霄听。直到汽车停在饭店门
口了,这段谈话才告一段落。
顾理元放下图纸,起身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前两天,他去了自己那家被日本人“军管理”的纱厂中看了看。日本人自然是早没了,连带着工人和机器也都不见了踪
影。留给他的,只剩下几排破烂厂房和荒草丛生的一个大院子。他早就知道自己这纱厂是落不到好的,所以去时也就没
指望着能看见什么欣欣向荣的景象。不过望着眼前这片废墟一般的荒凉所在,他的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他现在是不缺钱的,不算自己手中先前的积蓄,现在每月中美友好协会给他发的那笔薪水便已足够日常开支。结婚时,
苏嘉仪又带来了极其丰厚的嫁妆,而且苏家直到现在还时常的拿钱贴补自己这边。不过他不能因为生活不成问题,就甘
心呆在家里养老——他还不到三十岁,天生的奋发上进,事业对他来讲,乃是生活中的必需品。
走回写字台前,他把那份图纸卷起来放进书柜里。纱厂变成废墟也没有关系,只要土地还在就好。厂房可以重新建造,
机器可以重新购置,工人也可以重新聘请,只要有钱,就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把写字台上的算盘收回抽屉中。然后转身出门下楼去找苏嘉仪。
说起来,现在只要一提到“钱”字,他就忍不住的要打他老婆的主意。
苏嘉仪和冯采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比较两块布料的优劣。见顾理元走下来了,苏嘉仪扔下布料,穿着拖鞋踢踢踏
踏的跑过去,然后双手撩起新烫的卷发,对着他左右摇了摇头,两边的红宝石耳坠子就随着乱晃。顾理元微笑着伸手轻
扯了下那耳坠子:“新买的?很漂亮。”
苏嘉仪得意的放下头发:“刚和妈妈出门去了珠宝店。看了许多,就只有这一副还好一点。”
顾理元有点心痛,晓得这副耳坠子定是价值不菲。不过她花的都是自己带来的嫁妆,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