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回头吩咐顾理初道:“你吃你的,别出来!”然后出门跑上楼,找到手枪别在了腰间。深吸了一口气,他这才慢条
斯理的出了楼,向院门走去。
院外的西装男子见他走来了,便彬彬有礼的一笑:“您好,请问这是沈次长家吗?”
“沈次长”三个字好像三个小炸弹,崩的沈静一颗心都沉了沉。幸而他随即便调整了情绪,语气轻松的答道:“我就是
沈静,不过我早已辞去警政部次长一职,所以沈次长这个称呼,倒是不大对劲了。”
院外那人听了,也不争论,只依旧微笑着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请柬,隔着院门递过来:“明晚六时,我们军统局戴局长
在杜美路的公馆内举行晚宴,还望沈次长届时能够光临。”
沈静接过请柬,打开扫了几眼,又抬头看了看那男子:“晚宴?我如今不过一届百姓,似乎不大适宜参加你们的晚宴。
我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男子微笑着插了嘴:“沈次长,我只是奉命行事,而且这晚宴的客人名单,都是戴局长亲自拟
定的,本人只负责传达工作。明天的晚宴,戴局长是非常看重的,所以还请沈次长准时出席吧!”说到这里他后退一步
:“真是打扰您了,再会!”
沈静拿着请柬,好像拿了一团火似的,拖着两条腿走回了楼内。
顾理初已经吃饱了肚子,正坐在桌前发呆。沈静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阿初,卧室床头的柜子里有些
钱,我要是不在家了,你可以拿来买东西。”
顾理初仰头望着他:“你要去哪里啊?”
沈静若有所思的低着头,犹豫半晌又接着道:“不去哪儿,随便说说罢了。”
翌日晚上六点,沈静不情不愿的、心惊胆战的开着车去了位于杜美路七十号的公馆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晚宴。
他出发的并不算早,等抵达目的地时,发现公馆前的马路上已是沸沸扬扬,各式轿车鱼贯而来,从公馆门口一直停到了
一里地之外。他低着头,企图混在人群中走进去。不想没走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沈主任?”
他应声回头,很惊奇的看到了曾锡言。
沈静自从离开集团生活所后,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只听说他后来被调去南京,做了森田慎吾的随行翻
译。而和先前相比,这曾锡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脸面雪白,背头锃亮。见沈静回过头来了,他推了推鼻梁
上的金丝眼睛,然后微微躬身一笑:“沈主任,好久不见了。”
沈静也微笑起来:“是你……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被调去了南京?”
曾锡言点点头,一路走一路答道:“是的,我也是新近才回上海。沈主任,您近来可好?”
沈静摆摆手:“我早辞了职,可不是什么主任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如今么,就是赋闲在家,正好养病。你呢?
”
曾锡言答道:“我……也是差不多吧。对了,听说这次晚宴的规模不小,周市长、缪院长、丁省长都来了。”
沈静心神不定的向四处张望一番:“是么?那还真是……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用意。”
二人且谈且走,虽在开始时都有些战战兢兢,不过进了公馆之后,见周遭灯火灿烂、弦声悠扬,倒是一片荣华富贵的太
平气象。一颗心便渐渐平定了些。其间又碰上了许多熟人,相互之间小心翼翼的寒暄着,同时暗地里琢磨着对方将来可
能落得的下场。待到入席时,依旧气氛祥和,沈静同曾锡言坐在一起——明明先前是心存芥蒂的两个人,隔了许久再相
见,倒有点老朋友的意思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座上众人还只是低声的嘁嘁喳喳,并无人敢高声谈笑。幸而那戴局长站了起来,操着一口浙江官
话道:“抗战八年、如今终于取得了胜利!在座的诸位,有许多人都曾在抗战期间、出任伪职。不过呢,我也相信,其
中是有着各种原因的!从今天起,只要诸位能立功赎罪,政府自然就会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的!诸位要相信蒋委员长、
相信政府!”
座下众人听到这里,顿时一齐松了口气,自觉又见着活路了,那脸上不由自主的就现出了笑影儿来。那戴局长拖着长声
,很是长篇大论了一番,若是平时,大概无人爱听;可放在现在,那就如同纶音佛语一般,众人竖了两只耳朵,唯恐漏
下一字一句。
待到那戴局长发言完毕,侍者们又重新上菜,这回众人没了心事,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吃喝上,顿时席上就热闹起来。又
有人见是无事的了,便借着空儿偷偷溜走,这溜走的人中,就有沈静一个了。
沈静是素来讨厌赴宴的,因为既不能像别人一样大饱口福,又有被迫喝酒的危险。他那个胃肠纸糊的一般,非得精心保
护,否则就要闹毛病。此刻他跑出公馆,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自己的汽车,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向家中开去。一路上心情
愉快,便将车窗打开了,让那夜风吹进来,也凉快凉快。不想刚开到街口,便发现有人在那里乱停车,挡住了道路。沈
静把头探出去望了望,只见前方已经有人下车前去疏通,便安心的靠回座位上等待。
这时旁边又有汽车停了下来,沈静无意间扭头瞥了一眼,哪知那车上的人就等着他这一眼呢,他的目光刚射过去,那人
就咧着嘴做了一个狞笑:“沈主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沈静睁大眼睛望着旁边车中的人,舌头当即有点打结:“潘、潘世强?”
潘世强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车窗上,那表情就别提有多得意了:“听说沈主任一直在找我啊,现在我人在这儿了,不知沈
主任到底是有何贵干啊?”
沈静看看前方,拦路汽车的主人已经被找了来,正在那里倒车让路,暗想若是单个儿的走了,恐怕要让这姓潘的在路上
找麻烦,不如转回去,等宴会散了,再同人流一起离去,倒还把握些。思及至此,他便和颜悦色的向潘世强笑笑:“不
,没什么事了。”说着就要倒车后退。那潘世强见了,早猜出沈静的心思,故意大声道:“沈主任,你跑什么?”
沈静哼的笑了一声:“潘老板先走吧!我不急。”
潘世强身上有事儿,而且这沈静不是现在可以动得的人,又听他满口服软的话,便也就先把那仇恨压了下来,只开口道
:“沈主任,我好容易又回了上海,过两天我可得找你好好叙叙!你等着我吧!”语毕,便令司机开车先行走掉了。
沈静心中暗暗叫苦,先前的那种轻松心情也不见了,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路疾驰回了家中。
第44章
沈静自从见了潘世强之后,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很是萎靡了几天。心里犹犹豫豫的,又起了先前那番跑路的意思。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根基都在上海,出去了便是两眼一抹黑;况且军统的戴局长已经许下了那样美好的诺言,让人
听了,先前生出的种种危机感不由得就一扫而空;再有一点,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除非自己效仿陆先生,
一气儿跑出中国了,要不然在哪儿都是安生不下来的。
因为这几个理由,他那番心思便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压下来了。而他这人的生命力,一贯都是坚韧如野草一般的,萎
靡几日后,见潘世强并没有上门寻仇,便稍稍的宽了心,又重新的打起了精神。他这辈子,小时候是有闲无钱,大了后
是有钱无闲,如今好容易钱闲两样凑到一起了,他便琢磨着如何能让自己过的舒服点。
不过对于一个从来没经过什么好日子的人来讲,坐在房里是想象不出那所谓舒适生活的真实面目的。沈静觉着只要能吃
饱饭、睡足觉,身上再没有什么不自在,那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这天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雷雨。院子里积出一个水洼来,顾理初赤脚穿了双木屐,在里面趟来趟去。沈静搬了把椅子坐
在旁边,低头翻着一本日历,口中说道:“哎哟,明天就是中秋了,我还不知道呢!”
顾理初闻声回头:“中秋吃月饼。可我不爱吃!”
沈静点点头,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也不爱吃,月饼馅子不好消化。”
“豆沙馅的还好一点,但是太甜了。”
沈静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枣泥的吃吗?”
顾理初踢了一趟水花:“不吃。”
沈静抄起一把团扇摇了摇:“难得有闲心过个中秋节,我看那阿妈的手艺一般,明天还是叫外面馆子送来一桌酒席吧。
”
顾理初对这个不感兴趣了,一门心思的想在水洼中踩出几个水泡来。
沈静又扇了会儿扇子,觉着周围好像有蚊子似的,便起身道:“进房吧,当心咬你一身的包!”
顾理初却笑嘻嘻的摇头:“再玩一会儿,一小会儿!”
沈静摇着扇子,自己回房了。
这时荣家那边的大门处忽然热闹起来。只见荣熙拎着几个纸包欢天喜地的走在前面,他那父亲空手跟在中间,又有殿后
的孟管家一名,两只手至少拎了八个袋子,被坠的腰都弯了。这一家三口形态各异的穿过院子进了楼,虽是一路上一言
不发,可是那种快乐的气氛,却是可以让人很明显的感觉到。
顾理初抬头瞧了一眼,随即继续自得其乐的踩水花。不想那沈静虽然自己回了房,可是左思右想,总觉得外面蚊子无数
,便又走出来,把顾理初硬给拖了回去。又打了一盆水,让他把脚洗干净。
顾理初坐在床上,用鼻子拐着弯儿的嗯了一声,表示不情愿。沈静蹲下身,抬过他一只脚来插进水盆里:“撒娇也没有
用,乖乖的陪着我睡觉!”
“可是天还没有黑呢!”
“闭上眼睛就黑了!”
“睡不着啊!”
沈静为他把一只脚洗干净了,然后抬起头,一边洗另一只一边说道:“这么喜欢玩水,明年夏天带你去海边玩。去青岛
好不好?”
顾理初摇摇头:“海里有鲨鱼,鲨鱼吃人。”
沈静在他的脚底轻轻挠了一下:“鲨鱼不吃小傻子!”
顾理初怕痒,被他这样一撩拨,条件反射似的就蹬了一下腿,正好把沈静踹的坐倒在地上。顾理初先是吓了一跳,而后
看见沈静笑嘻嘻的爬起来作势要向自己扑,便转身飞快的爬到床中央:“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沈静已然跳上床来了,两人先是又笑又叫的滚作一团,而后顾理初忽然向旁边一躲,慌里慌张的大声道:“不玩了
!不玩了!”
沈静仰面朝天的翻过身来,只见那胯下的裤子又被支出了一个小帐篷。他伸手在顾理初的脚上摸了一把:“好好好,不
玩就不玩。反正我今天也玩不动!”
第二天,沈静早早的起了床。拉开窗帘望出去,只见天空晴的一碧如洗,阳光明媚的让人心里都亮堂了。就不由得高兴
起来,回去推顾理初起床:“阿初,醒醒,还睡?”
天气热,顾理初也没有盖被,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滚了一夜了,短裤退下去,露出了半个屁股。他是睡的正酣,忽然
被人打扰了,便哼了一声,把身子蜷了起来,并不肯醒。
沈静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不忍心惊动他了。于是便独自去洗漱,然后房里房外的走动,就觉得闲不住,可又没有什么
事情做。
站在客厅中央,他摸着下巴四周打量着,心想这家里似乎有必要添置一些家具了,要不然总像是个临时住所。——重新
订做一套家具,然后把地毯全部换掉,还要四处摆放一些花草,院子也要重新铺草坪、后面的小院子可以种几棵果树,
再多找几名佣人……算起来,要做的事情还真是多啊!
他找来纸笔和一个算盘,开始计算这一切开销的总数额。正一笔笔加的入神时,忽然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先还没理
会,后来听这噪音还扯着长声响个没完了,便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头疼:原来又是一辆汽车停在自家门
前;又是一个西装男子夹了公文包在拍大门。
沈静扔下笔,懒洋洋的下楼走了出去,心里就琢磨着可能是晚上有点什么事儿。果然,那西装男子见了沈静之后,便从
公文包内抽出请柬隔着栏杆递了过来:“沈次长,今晚六点,我们戴局长在愚园路的公馆内举行中秋晚宴,还望沈次长
届时能够赏光。”
沈静打开请柬看了看,心想愚园路就在自家附近,去的话倒是方便的很。到时先去露个面儿,然后再悄悄的回来,大概
也花不了几十分钟的功夫。应该不会耽误自己和阿初过节。思及至此,他便微笑着点点头:“好,我一定到。”
拿着请柬回了房,他在账单上又添了一笔。除了佣人之外,门房也是必需的。否则让自己这么天天的跑出去开大门,实
在是有点不像话。
这时顾理初也起床了,睡眼惺忪的走下来看了看沈静,然后就转身要回去洗漱。沈静一手执笔,一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
一巴掌,拍完之后有感而发:“圆滚滚的,胖了!”
顾理初没听清他的话,所以并不理会;沈静也继续低头打算盘。过一会儿阿妈来了,便张罗着开了早饭,又四处搞卫生
。沈静嫌烦,便带着顾理初出去逛了大半天。后来约莫预定的酒席该被送到家中了,才驱车回来。
因为过节,所以阿妈早早的下工回了家。沈静看看手表,已是五点半多了,便嘱咐顾理初道:“我出去一趟,六点多就
准能回来了。你要是饿了,就先自己吃吧!”
顾理初点点头:“我等你。”
沈静低头在他的额头上重重的亲了一口:“阿初真好!”说着拿了汽车钥匙走了出去——走到房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
望了一眼,心里忽然就觉着很舍不得似的。便折回去又抱了抱他,嘴里说道:“这回真得走了,要不然就要迟到啦!你
乖乖等我啊!”
顾理初答应一声:“嗯,知道了。”
沈静一路开车一路看表,抵达目的地时,正好是只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只见这公馆门口又是停了长长的汽车,将整条马
路占去了一半的面积。因为他是预备中途开溜的,所以特地选了个末尾的地方停了车。然后一路步行向公馆大门走去。
愈走近大门,愈能听见里面公馆内传出来的流行音乐,想必是有人在大声的放留声机。沈静步伐轻快的迈过门槛,这时
旁边走来一位侍者,先是微一躬身,然后彬彬有礼的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沈静掏出请柬递过去:“沈静。”
那侍者看了请柬,然后便向公馆左边的一扇侧门一伸手:“沈先生,请从这边进。”
沈静没有多想,拔腿就走。那门是半掩着的,他伸手推开,一只脚刚踏进去,就觉着腰中有什么东西一顶,然后再看眼
前,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前方已然站了两排华服宾客,一个个面如土色的望着自己,周围又有十几名军警,手里端着长枪,正虎视眈眈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