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这些人。此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往里走!快点!”
沈静回过头去瞧了一眼,发现房门已经被关上。用枪顶住他的是一名年轻士兵,见他不动,便用枪管在他身上用力戳了
一下,同时气势汹汹的喝道:“看什么看?快走!”然后不由分说,就将他推搡到了那宾客队伍之中。
沈静知道这是情形有大变化了。祸事当真临头,他反而镇定下来,一言不发的站稳了,静观事态发展。这时,那戴局长
夹着个簿子从另一扇门中走进来,笔直的在人前站了,先只用眼神扫射全场,默默的数了人数。然后清了清喉咙,铁青
着脸色道:“根据国民政府所制定的惩治汉奸条例,凡当过特任职、简任职、以及荐任独立伪职的汉奸,都须按其职守
受到检举!从现在起,你们已然是被捕的人犯,将马上被送去城南的看守所!希望诸位在看守所内好好反省、争取宽大
处理吧!”
这戴局长话音刚落,就听得扑通扑通几声,宾客中接二连三的瘫倒了好几人,其中就包括沈静一个。
顾理初坐在饭桌旁,面对着一桌冷下来的酒席,饿的肚子咕咕直叫。
餐厅里没有挂钟,他起身走到门旁的衣帽架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手表——还是先前陆新民买给他的那一块——看了
看,已经是七点多了。
拿着表,他又走回位子坐下,抄起筷子,捡那盘中边边角角的地方夹了几口菜吃了。周遭这样安静,他又是无所事事,
打发了自己那饥饿的肚子之后,他便犯起困来。然而因为承诺过要等沈静回来,所以也不好上楼认真去睡,便把面前的
盘子碗略收拾到一边,把头伏在桌子上,枕着胳膊打起瞌睡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觉着好像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似的,便含混的咕噜了一句:“你回来啦?”却不肯睁眼抬头
。
并没有回答,只有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阿初,是我,是哥哥回来了。”
顾理初慢慢的直起身。
他是睡糊涂了,一面揉眼睛一面回过头去,待看清了眼前人时,他那双迷蒙的灰眼睛倏的睁大,口中轻轻的“啊”了一
声。
顾理元微笑着俯下身,轻轻的拍了拍顾理初的头:“傻小子,不认识哥哥了吗?”
顾理初怔怔的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很费力的挤出了两个字:“哥……哥?”
顾理元本以为他这弟弟一旦见了自己,必然是惊喜交加,抱着自己又哭又笑的。哪知此刻现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幅呆滞
表情。便心里一疼,把顾理初从椅子上拉起来抱进怀里,一边用手在他的背上不住的抚摩,一边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喃喃的道:“我的傻小子,哥哥不在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是不是?不怕不怕,哥哥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好不好?”然后又双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仔细审视他的脸。
顾理初任他搂着瞧着,自己却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狠狠的咬了一口——劲儿用大发了,痛的他自己都“哎呦”了一声
。
顾理元连忙把他的手从嘴边拉下来:“傻小子,不是做梦,哥哥真的回来了!”
顾理初还是不说话,只抬起手,去摸顾理元的脸,从额头摸到鼻梁,从鼻梁摸到嘴唇,从嘴唇摸到下巴。从下巴向上,
摸到了短短的头发。头发是染黑了,两鬓处的发根却又泛出花白。
顾理初放下手,把脸贴在顾理元的胸前,半晌,忽然抽了下鼻子,然后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顾理元把下巴抵在顾理初的头顶上,又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他认定这弟弟是受了苦楚了,所以心里
是非常的不好过。
怀中这个温热潮湿的身体中流着和他同样的血液,世上仅此一人,他必须爱他。
顾理初哭了几声便停住了,他拿过手帕擦了擦脸,然后从顾理元的怀中挣了出来。顾理元愣了一下,微微的弯了点腰,
以便可以直视他的眼睛:“阿初,怎么不让哥哥抱了?”
顾理初垂着眼帘,一滴泪珠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的,忽然落下来,滑过了面颊。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那股子抽噎
:“已经抱过了。”
说完他走回桌边坐下,胳膊肘拄在桌面上,他把碗筷重新摆齐。
顾理元见了,愈发觉得奇怪,那奇怪中,又夹带着一丝失落。走到顾理初身边,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了:“阿初,没吃晚
饭吗?”
顾理初低着头,眼睛望着面前的那副碗筷,因为刚哭过,所以说起话来还带着点鼻音:“我等沈先生回来一起吃。”
顾理元听了这话,那副英俊面孔上当即闪过一个怨恨的表情。可尽管目光凌厉如刀,声音却还保持着温柔:“沈静吗?
不必等了,他回不来了!”
顾理初抬起头,一双灰眼睛水盈盈的:“为什么?”
隐隐的担忧从顾理元的心中升起,他觉得自己最怕的一件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一会儿告诉你……这菜都凉了,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顾理初想了想,然后缓缓摇头:“我不饿。”
顾理元握住他的手,全身都疲惫的靠向后面椅背。同预期相比,情况有所变化,他那缜密的头脑立刻开始进行理性的分
析。
“阿初好像同那个姓沈的下三滥王八蛋还有点感情似的,这说明那个下三滥这一年多来对他大概还不错,这倒不是件坏
事情;不过下三滥就是下三滥,阿初同那种人相处久了,肯定是没有好处的——恐怕已经学了不少的坏了!当然,这不
是什么大问题,他毕竟是我一手养大的弟弟,就算学坏了,我也能把他管教回来。”
顾理元表情慈爱的望向顾理初——后者依旧垂着头,木然的望着桌面。
于是他又不无悲伤的想:“他同我不是那么亲了。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他,把他一个人丢下来自己逃走。大概姓沈的在
他面前也没少说我的坏话。他还是个孩子,什么话听多了,恐怕也就要渐渐的相信。可……可我是他哥哥啊……他怎么
能跟我生分呢?唉……他是不懂事的,想必还是那沈静捣的鬼……”
想到这里,他又前倾身体问道:“阿初,怎么了?看哥哥回来,不高兴吗?”
顾理初点点头,轻声答道:“高兴。”
“那你抬头让我看看……”顾理元边说边把他连拖带拽的扯过来,面对面的坐到自己腿上,还当他是个小孩子那样搂着
哄:“阿初,想不想我?”
顾理初伸手揪住他西服上的一个扣子,依旧是垂了眼帘不肯看他:“你还走吗?”
顾理元微笑着摇摇头:“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顾理初眨巴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沈先生为什么不回来了?”
顾理元为了立刻让这二人一刀两断,所以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实话:“他这两年为日本人做事,是个大汉奸,现在日本人
投降了,他也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顾理初这回倒是抬起了头:“监狱?是关坏人的地方吗?”
顾理元恢复了脸上的微笑:“是啊。”
顾理初摇摇头:“沈先生也不是很坏啊!”
这句话又是出乎了顾理元的意料,他心想看来阿初现在身上的问题已经非常之多了,今后改造起来,还真是一项大工程
。
顾理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又接着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理元强压下性子:“我也不知道!”
当晚,顾理元老实不客气的决定留宿沈家。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先出了楼门,同守在外面的两名随从交待了几句。
说起来,他现在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有钱而无权的实业家了,至于其中详情,却要在后文中慢慢道来。只说此刻他遣散了
随从之后,便关了大门,自自在在的满楼里走了一圈。
他一面四处巡视,一面在心里冷笑,心想这沈静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样好的房子,就让他给住成了个办公楼的模样
——说是办公楼都是抬举了他,简陋的几乎要像库房了!幸而处处都还干净,算他是个讲卫生的!
他这番巡视,可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所打算的。待到看完之后,他心里有了数,便走去卧室,只见他那弟弟正坐在床
上发呆,见他来了,便指指旁边的一扇门:“哥哥,洗澡。”
顾理元依言洗了澡,然后换上了一身睡衣。睡衣是沈静的,虽然并非崭新,可也是洗后没穿过的。顾理元穿着这件衣服
,忽然就生出一种非常复杂的厌恶感觉。
他倒不是对这件衣服本身有意见——沈静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可是周身的穿戴却堪称讲究,衣料尤其上等。他只是一想
到这衣服挨过沈静的身,就不由自主的觉着污秽。
他对沈静的意见实在是太大了,简直到了偏激的地步。
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他决定先把睡衣的事情放下,转身对顾理初笑道:“傻小子,你老盯着我看什么?一年多没见,
我老了?”
顾理初没有回答,却挨挨蹭蹭的挪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顾理元总说这傻小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如今傻小子做出了这个动作,他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是一个很羞涩的亲近
表示。
有了这个表示,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关掉电灯,他侧身躺下来抱了顾理初,温温存存的说道:“阿初,我想,你一定在怪我当初扔下你不管,自己逃出集中
营的事情吧!这件事,是哥哥做的不对。但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个时候我一旦被日本人抓住,就是死罪,我是迫不得已
才要往南边跑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惦念着你,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受人欺负。现在我们总算团聚了,我真是高兴
极了。”
顾理初把嘴闭的紧紧的,就是不说话。但是身体却悄悄的往顾理元的怀里拱了拱,又把一条腿抬起来骑在他的腰间。
他从小就喜欢这样睡觉,可也只同他哥哥这样睡过。
顾理元无声的叹了口气,忽然觉出一种心酸的幸福。一时间便忘记这身下的床单,头下的枕头,还有怀里的弟弟,都是
沈静碰触过的了!
第45章
伪政府的前大员们,被胡乱塞进汽车中,一路风驰电掣般的被拉去了城南的看守所。
这个看守所本来属于日本宪兵司令部,如今司令部烟消云散,这里便被军统上海站先行接管了下来。汽车开进看守所的
大院内,先由警卫端了枪四面包围了,然后才有人上前开了车门,将蜷缩在车内的大员们一只一只的掏了出来。又有几
名昏迷不醒的,被放在地上好顿拍打,沈静颤巍巍的站在一边,扶着同样颤巍巍的曾锡言,见了瘫在地上的那几位丑态
百出的模样,不禁就要庆幸自己清醒的早。
这时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从看守所的办公楼内走了出来,他先是趾高气扬的扫视了面前这群丧家之犬,然后便发
号施令,让这些人排成一队。他自己则站在一个木箱子上,开始高声训话:
“先作个自我介绍,本人名叫凌霄,是这个看守所的所长!好,下面说点正事儿。我说诸位,凡是来我这个地方的,不
用提,都肯定是有不清白的地方。所以你们也少来同我装什么无辜可怜,真无辜的人根本也就来不了这儿!尤其现在这
个时候,你们的罪过我也知道——做汉奸么!说起来啊,你们这群人真他妈的都该杀!中国生了你养了你,你反是帮着
日本人欺负中国人,你说你们倒算是哪一国的杂种呢?待会儿你们就各回各房,好好反省,等到提审的时候,也少来装
模作样唧唧歪歪,否则吃了苦头,可不要怪我们不人道!再有,就是鼓励你们主动检举,万一将功赎罪了,不但少吃一
颗枪子儿,放出去还能重新做人呢!你说那样可有多好?是不是?所以呢,趁着刚来,还有点闲工夫,就马上把自己那
点事想明白了,不要执迷不悟,到时候再丢了自己的狗命!”
这凌霄的一番言辞,是粗俗之余,又别有一种铿锵的震慑力。下面众人惶惶然听了,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瑟瑟
发抖的份儿。随即又警卫吆吆喝喝的指挥他们排好队了,便一队队的按照次序走进了楼内。
这看守所内的监室,布置的很有点学生宿舍的意思,对着房门是一扇小窗,外面焊了一道道的粗铁条。两边靠墙各摆了
两张单人床,床边是个小矮柜子。这样一屋住上四人,倒算不得拥挤。然而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来讲,那已经是简陋
的不堪容身了。
沈静和曾锡言一路互相搀扶,此刻便也进了同一间房。按照前后次序在床上坐了,沈静还是浑身发软,一颗心却跳的活
跃。而曾锡言本来就是一张白脸,如今愈发白成了一张纸,因为在车上挤的要命,锃亮的背头也乱了形状,两丝头发垂
下来,正好挡在了两只眼睛前面。屋内其余两人,一个是考试院院长徐圣阳,一个是教育部次长李树森,今年都有五六
十岁了,顶着一脑袋花白头发,睁着两只惶惑的眼睛,各自坐在床上,同样也是不说话。
如此直过了一个小时,铁制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原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可怜这些人本拟着是去吃顿中秋晚宴的,不
想末了到嘴的,竟是一人一大碗的面疙瘩汤——还不是好面,都是些黑面粉加水和出来的面疙瘩,吃到嘴里,跟嚼锯末
子似的。屋内两位老人家,心火都拱到脑门子上去了,自然是吃不下;曾锡言若有所思的垂着头,也不去碰那饭食,只
有沈静端起碗,皱着眉头喝了几口热汤。
他可不敢由着性子绝食,闹起胃痛来,可是不玩儿的。尤其是现在,先前那些医疗条件早就没有了,真要是病倒了,恐
怕就要直接死在这里。
半小时之后,警卫开门进来收走餐具。李树森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冷笑一声,脱鞋上床,拉过被子闭了眼
睛,竟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徐圣阳见了,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树森兄,你倒是坦然的很!”
听了这话,李树森并未睁眼,只平静答道:“不睡又能怎么样?我是能逃走,还是能自杀?随便吧,反正我这么大把年
纪了,就算挨了枪子儿,也不算吃亏。”
沈静垂着头,心想在这房里,那两个老头子是教育界的人,被称作什么当代大儒,这五年多充其量算是站错了队伍,就
算被定了汉奸罪,也不过坐几年牢罢了;至于曾锡言,一个翻译官,虽然是直接跟随森田慎吾的,然而职位不算高,应
该也不能判他什么大罪。要说真能挨枪子儿的,那就只有一个我了。我逮捕了那么多的重庆分子……虽说亲手签发的文
件已经大半被销毁了,可是……
他不由自主的把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太用力了,手指关节都在泛白,心里暗道:“特工分部的人要是都死光了就好
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声的念了房间号码。然后房门打开,一队警卫拥在门口,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