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顶着门板,往内看。
偌大的会议室中,男人坐在比较里头的位置,前面放了一支录音笔。
他两手交叠,垫着下巴,就这样专注地向机械唱情歌,彷佛面对着恋人。
「I’m never gonna say goodbye,cause i never wanna see you cry……」
这么一首几重唱的歌,从他口发出的,却是温柔的抒情歌。
整个感觉都不同了。
他无法不被吸引,男人深情的双眼,脸上完全放松的柔和线条,与张合的可爱嘴唇,这样的神态带他回到那一天,那个
在草坡上的鲜明回忆,随着风摇摆的绿草、映着叶影的灰色囚衣……蹲着与他一起唱歌的可可。
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能想像会有这样一天?
他在会议室内唱歌,而他则在外面走廊像个傻子般站着,静静听他的声音。
他没有意识到歌是何时到尾声的,在男人拿起录音笔时才注意到。
他想是时候可以进去了……
「And I swear it all over again……」男人拿起录音笔凑近自己,录下最后一句「Jude,Happy Birthday.」
陆皑握着门把,推的动作却停顿一下。
男人抬头,看见他了,有点不好意思但仍笑了,唱歌时的那种感情还没有褪去,他笑的时候眯起眼睛,温柔得让陆皑都
要心疼了「…都让你看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陆皑假咳两声,先退出去,再敲敲门「辛先生,我们庆祝Project成功的活动要开始了,你
准备好下Pub被狂灌酒没有?」
可可挨在椅背上,侧侧头「不了,今天她生日,我好不容易才抽空准备礼物…」
连日工作与抽空筹备结婚的事宜,好不容易工作有了点成果,他想好好安慰寂寞的恋人。
脸容带着不可掩饰的疲累,他两手一撑,站了起来。
早也猜到答案的陆皑接着说「我听到了,就是刚刚的Swear It Again?」
可可与他并肩走向电梯口,等待电梯升上来时,他往西装口袋一掏「……这个才是真正的礼物。」
在陆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打开小盒子——
一只款式大方的银戒指。
盒子是为双人戒而设的,另一道位置却空着。
可可微微高举左手,中指上有银圈。
陆皑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这时候,彷佛拯救他的无助般,电梯叮一声地打开了。他们踏了进去。
「那个……是听了之前的大婶说戴订婚戒比较好吗?」
男人向他勾起生硬的笑容。
那个笑容很难看。
「嗯,算是吧。而且听JUDE说她公司好像有同事对她有意思……」
「这样的确戴了比较好。」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家常着,升降机在停车场开启。
「你要坐我的车吗?」
男人这样问他,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干嘛跟下来停车场了?
先不说跟男人不顺路,现在他上下班都不会再坐他的车了「…哈哈,我习惯了一时改不了,真是的…那我回家罗,先掰
!!」
他转身欲走,男人说「来吧,反正你都下来了,我先载你再下Pub。」
「这样不好吧,我不出席扫了他们的兴,你又迟到的话……」
「少替他们担心了,没有我们在他们还是照吃照喝,反正结帐的又不是他们!!」
可可笑了,觉得再推拒也太别扭,于是进入陆皑为他大开的车门。
他忘了有几天了。
就这样只顾工作不谈恋爱,跟陆皑分道扬镳地各自上下班,这样维持着上司下属的伙伴关系,这样只在公司中见面。这
样……两个人都没说任何话地,分开。
自从那天他在公司昏倒,在陆皑替他叫JUDE来照顾后……
两人一句也没有重提那件事、亦没有提到之前的争吵,还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只是话题中全是工作、工作、工作。彷佛
大家都有默契不去触碰另一层脆弱的关系,只怕轻轻一碰就要碎掉剥落了,所以连修补都不敢,提起都不敢。大家都知
道或许就是结束的时侯了……
他觉得陆皑好像还在等待,即使只有很渺茫的机会,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如果…那天陆皑有留下来的话,会给他们相反的转捩点吗?他不敢想,因为他知道身边的男人正跟他思考同一个假设。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为什么会想如此早结婚呢?」
「也不早了吧,哈哈,感觉等了一个世纪似的。」可可侧头,看看突出此问的陆皑,不由得也认真起来「…你知道我老
爸老妈都不认我了,一个人感觉往那里都可以,而且…JUDE等我太久了,我想给她一个名份,她很想要个小孩子。」
男人没有说话,可可也就再看路上风景,入夜了,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其实是没有安全感吧。」
「什么?」
「我说,你其实是很没有安全感吧?」
不知打那来的认定,男人看着路面,却笑着这样说了。
辛可怔怔地看着他,觉得男人的笑带点无可奈何,有点忧郁、带点宠溺,这样的男人太吸引了,他很难抽离视线「……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陆皑摆摆手,拍一拍方向盘,苦笑「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感觉吧。」
即使男人说得模棱两可,他却像被一拳击中了心坎,心的某部份构造在摇摇欲坠「…这样…以婚姻换取安全感,你会觉
得很差劲、很自私吗?」
像是奇怪他何出此问,陆皑分神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再细心地答「怎么说呢…」
「……站在我的立场这样说很奇怪吧,但我想,既然JUDE想给你安全感,你会给她幸福的话,那谁有权说你的不是?你
在狱中经历过这么多事,有两次快死了,没人能怪你保护意识过剩吧……哈哈,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
他觉得自己受不了。
他觉得有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涌上喉头,哽着,一直在扩散彷佛想涌出来「…我想抽烟。」
陆皑没说什么地卷下了车窗,拉出车上的烟灰缸。
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有他一直抽烟。左手搭在膝盖上,霓虹灯的光芒透过车窗,落在银戒上,滑过一道又一道七彩的光
。
快要到公寓了,他先打电话给JUDE,谁知道JUDE极力邀请陆皑一同上来吃饭,说是之前他请太多病假了,给陆皑添了麻
烦很不好意思,也想让他在喝酒前吃点东西垫垫胃。
他把JUDE的意思转达给陆皑后,立即感觉到他的为难。
陆皑没有答应,但也不太知道如何拒绝才好,他驾着车在公寓附近绕圈子,时间有点晚了,车位爆满,他找不到车位。
「……算了吧,你在那边停一停让我下车,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这样不太好吧,我是你们两个的朋友,你们订婚都没有吃顿饭或什么的…」
「呵,结婚前后也差不多啊,吃饭什么时候吃也可以,你还是赶快下Pub吧。」他这样慢吞吞的,搞不好他去到别人已
经饮饱吃醉地续摊又续摊了,到时候他什么都没得吃更伤胃。
「…嗯。还是再找找空位好了。」
他将烟蒂用力挤在烟灰缸中,有点生气了,这家伙在吵架的时候骂得比任何人都狠,现在不知道在拖磨些什么?「够了
,你真的有那么想跟我和JUDE吃饭吗?在前面停车。」
陆皑没再说什么,才刚停好了车,他就打开车门出去了。
走了两三步,又被男人叫住「可可!!可可,我有点东西想给你!!」
他停步,转头看向他,只见男人从车子后座抽出一大个纸袋来,快步向他走……
突然,纸袋底破洞,东西哇啦哇啦地掉在路边。
他们急忙捡起掉下地的东西……
这里是停车场的后方,人迹罕至,街灯相隔得远使得路面很昏暗。
可可要戴上眼镜才看得见东西滚那去了,但即使看见了,竟然猜不出那形状是什么东西…
直到拿在手上,软软的海葵状物,在他举高时还会弯向一边。完全看不出功能何在。
……情趣用品?闪过这念头时,也同时确定了。
转头看向捡到七七八八的男人,男人怀中一堆盒子,包装印上淫秽的图片——风骚的半裸女郎,甚至健美型壮男也不少
,更夸张的是没包装的那些,像骚痒棒但功能绝不是骚痒的棒子、七彩缤纷还连着电线的震蛋、奇形怪状的透明胶状物
、连动物耳朵尾巴至SM用的手扣都有……
因为纸袋烂掉了,所以男人只好抱着随时会塌下的桃色小山。
他以为自己会石化、会生气。但他笑了。
看见男人一副手脚不知要放那里,怀中夹着爆多色情玩具的样子……
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在杳无人烟的小马路上,笑声显得特别响亮。
天啊!!他好想把这事说给阿心知道!!
庆幸入夜了吧,陆皑脸红尴尬的样子没被他看见。
他笑得肚子都要痛起来了,把公事包中的文件全放进车座中,打开公事包让陆皑将小东西倒进去。
「……对不起,我之前知道你健康…有问题时,一味说不是自己的责任。然后我想…这些可能会对你跟JUDE有用吧所以
就…这个也满好那个也满好的,不知不觉买好多喔!!你看看,里头有好多巧克力口味的玩意,有些蛮好玩的,虽然我
想巧克力保险套你一定试过了吧……」
可可没有抬起低下的脸。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之前知道他阳X时还连假装都懒得假装,直接表现出“那就只跟我做爱就好了啊”完全没神
经的态度,现在却…偷偷买了一大堆情趣用品希望他跟JUDE派得上用场,甚至还跟他道歉了。明明不可能不妒忌,明明
不可能不痛苦,却体贴到连自己的恋人跟未婚妻床事不顺都可以设身处地去着想,明明是显赫的富家子却冒着被传媒攻
击的风险、为了他而走进情趣商店……哈哈,你看他,真的买了这么多一堆啊…
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温柔而没神经的人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站在他面前?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了……难不成是他的前半生的恩怨太多,这
是天赐的一种赏赐或惩罚吗?
「巧克力香味的套子,我是跟你试的。那时候也是你偷偷在7-11买的。」
他抬起脸,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在昏暗中显得明亮,他看见那双眸深处,燃起了小小一簇的火光,非常好看。
恰好,就是陆皑入狱第一晚时,四目相投那眼神。他认得。
……他是凭什么可以遇上这个男人?又是为什么偏偏不能拥有?
「我跟你说个秘密,陆皑…」
「我觉得,我永远也没有不爱你的一天……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你要离开我去很远的地方吗?」
他看得出男人的忐忑不安,接着说「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那…今天会是很甜蜜的日子吧?在JUDE生日的时候上来吃饭,哈哈,我也太没有常识了。」然后,男人静默了很久,
然后耸耸肩,苦笑「……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难道我说别结婚、请你不要结婚,你会比较高兴吗?」
并不是这样的。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能自控地在抖颤,越抖越剧烈,他紧握着双拳。
并不是这样的、并不……只是……
觉得男人想要拥抱自己,像下一秒就要抱过来了。
他立即逃跑了。他抓起公事包,说句「…JUDE等很久了…」
「那先再见了,陆皑。」
故意的客套反而突显欲盖弥彰。
黑暗之中,他低下头就会看见左手的戒指在发光,彷佛叫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他不会,也不该用这戴了订婚戒指的手去回抱男人。
握紧了左手,他本来平稳的步调越来越急、越来失控……到了后来,彷佛逃命般跑到家门前,JUDE已经在家中等待了,
公寓亮着温暖的光芒,可以隐隐从窗口看见恋人的剪影。
即使如此,不安感还是像蛇般紧紧缠上来,然后收缩勒紧他的心脏……
他决定把气喘平顺了再上去,免得JUDE担心。
挨在楼梯边的一排信箱上,刚好看见自家的信箱有东西……
奇怪,平常JUDE下班后都会先拿信再上去。他走过去察看,并不是光用手就可以拿到的信件。他开锁,将褐色的东西拿
出来……
一拿出来,里头竟泻出了一叠照片,击上皮鞋头然后散开。
自己所抓住的鸡皮纸袋并没有封口,谁拉出来都很可能遇到这样的情况。
藉着楼梯间的地灯,他呆然地弯下腰来,捡起其中一张……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穿着一样的灰衣灰裤,正在拥抱。
他跟陆皑在操场上拥抱。
八、证据 中
烟蒂掉了出来。
他抽烟,抽完挤进烟灰缸之中,烟蒂山掉了条残尸出来……
桌面上化开灰白,他才意识到自己抽了多少。
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连烟灰缸都塞不下了。接待桌的秘书小姐不时偷瞄他,好奇他有什么重事竟然可以等这么久,有次
,又被他逮到女人的目光,女人闪躲了,他索性开口
「…不好意思,我想问陆太…」
还没问完,女人立即交出公式回答「关于这个我不太清楚,可能有BOOKING的话会好一点。」
「谢谢你。」
他自己也是当秘书的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回应。他只是感觉那位小姐一直在等着说台词。
笑的时候尝到唇瓣上的烟草涩味。
这时候,桦木门被推开了,他立即站起来接近从那走出来的女人「陆太,我是辛可。」
女人早就知道有个叫“辛可”的前科犯在等她了,因此连瞄过来一眼也没有。
彷佛他是路边的垃圾般,挽着小手袋直直走「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是喔?重要的事是什么?最近钱不够了老招又不管用,从我儿子那边骗不到钱就转目标了?」
在他眼中看来,女人的手肘挂着小手袋,摇摆屁股行走的样子像只企鹅。
而这只企鹅正要走进升降机了,他不想追上去,但知道自己非追上去不可——不是害怕看她的脸色、像看着乞讨的小狗
般的眼神——他在监狱中有谁的脸色没看过?
而是他知道当自己追上去了、说出口了,便会失去了以往的立场、便会成为自己不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也会……伤害到
陆皑,那个一直信任他的男人。
不许自己在这一步上退缩,他追上去,强硬地阻止了关闭中的门。
女人脸容流露出惊慌,过于工整的大红嘴唇张开「你想怎样!!这里是专属的升降机!!」
被阻碍的门再度打开,他踏了进去,然后关上门,女人退到角落。
他觉得很好笑,这个女人看见有前科的释犯追上来按住电梯门,但第一句说出来的还是“这是专属的升降机”,彷佛像
他这样低等的人连踩进去都是犯罪,她都有权报警般。这就是所谓的有钱人了吧?这号称专属高层的升降机,他跟陆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