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您可瞧瞧那大胆的宫女,正盯着您瞧呢。”
听得了太监低语,冷雁智转过了头,可正好见着了那少女。
少女的眼里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眼神,然而,看着那秀美的容貌,冷雁智却是没有什么感觉。
“要瞧就让她瞧吧。”冷雁智重新转回了头,看着百般无聊的歌舞。
“好慢啊。”
终于熬到了结束,冷雁智才刚走出了演艺殿,眼前那个小孩儿就坐在栏杆上,百般无聊地看着自己了。
“好好的,不待在亲王府睡觉,怎么又跑来了?”
顺手抱过了男孩子,冷雁智走向了御书房。
“睡不着。”抱着冷雁智的脖子,男孩低声说着。
可见他白天笑啊闹啊跑啊的,还盼着他晚上一觉到天亮呢。
一边抱着他走着,冷雁智忍着喉头的不适,只是偶尔地转头看向了庭园。
月光下、宫殿里,万籁静寂。
“可我要批奏章,有民变,十万火急的事。”
“……嗯。”男孩子低声说着。
几个太监提着灯笼,一路弯着腰尾随着。
“你回崇光殿等我?”
“……”男孩子吸着鼻子。
“怎么了?”
“我做恶梦了。”男孩子抱着他,低声说着。
“怕了?”难怪他这么乖呢。
“……”男孩子抱得更紧了。
“梦见什么了?”
“……”孩子还是不说话。
“那你要来御书房陪我?很无聊的。”冷雁智问着。
“嗯。”玄英说着。
可真是吓坏了吧,难为他了,爹跟娘都不在。
一路走回了御书房,冷雁智想起了一些往事,忍不住微笑了。
也该是风水轮流转,小时候颤着唇、拉着师兄的袖子,却倔强地什么都不肯说。如今,该得一个小孩儿赖在了自己身上
。
可就是长得高了、壮了,反而对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孩儿不敢造次。
骂了会哭的,打了会疼的,对那小小的手脚只要稍微粗鲁了点,就要破了皮、伤到了筋骨。
可要是他就这么宠着他到大,想必也会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富家大少爷。
怎么办呢?一边走着,冷雁智轻声叹着。
西北的民变,要比想像中严重了。
冷雁智看着奏章,眉头深锁。
官吏主张着杀鸡儆猴,将乱民吊在树头。可就是……
吃得饱了、穿得暖了,虽然说改了朝、换了代,自己也不曾亏待过他们。
战马毁了良田,他下令抚恤。怪病起,他延揽群医前去诊治。如今,他们还要什么?
既然怀柔已经失了效,也许……提起了朱砂笔,冷雁智在下笔之前,还是迟疑了片刻。
西北民风剽悍,想着的也许就是旧朝的情分。然而,搁在了边境,总有一天就是乱源。
可若是杀了,反倒激起了民怨……
“你瞧什么?”
看着趴在桌上瞧着的玄英,冷雁智不怒反笑了。
“他们到底要什么啊?”玄英问着。
“……我不晓得。”冷雁智叹着。“可也许要我的脑袋吧。”
“……这我可不许。”玄英低声说着。
“……”瞧了瞧他,冷雁智招了手,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一起看着奏章。
两只脚还在晃着,玄英拿起了奏章,一本本看着,可也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只不过想必没一个时辰就要睡着了吧?冷雁智温和地笑着,继续写着奏章。
……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冷雁智看着奏本,只暗叫惭愧。
“准推三人上京,面呈民意。期间作乱者,杀无赦。”
批好了奏章,冷雁智将笔放在了一旁。可低头看向了小孩儿时,那正兴高采烈地看着奏章的孩子,却仿佛之前的妙语只
是一时兴起。
“……说!刚刚是不是在教我!”突然抱着那孩子,脸颊贴着脸颊,冷雁智低声吓着。
可语气虽然听来可怕,动作却是亲昵,而那聪明伶俐的小孩儿也只是一直咯咯笑着了。
真是个小鬼灵精。冷雁智让他笑了一会儿,才亲了亲他,继续改着奏章了。
“……就这几本也要看得这么久啊。”玄英用着软软的童音说着了。“我都看完了。”
“是是是,小的愚昧,动作太慢……”冷雁智轻声笑着。
……
可等着冷雁智改奏章节,自己又没事,玄英的眼睛左飘右飘的,看来是耐不住性子了。
“小主子如果想玩,就去玩吧。”冷雁智又是笑着。
“……不要。”玄英坐在冷雁智的腿上,让他抱着,可宁愿趴在桌上睡觉,也不想下去了。
“好好,随你、随你……”
……
可又过了半个时辰,玄英的屁股扭啊扭的,看来是真的坐不住了。
轻叹着,放下了笔,冷雁智将玄英抱到了地上。
“我的小祖宗,去睡觉吧,天要亮了。”
“你陪我?”玄英拉着他的袖子,软软说着。
“……好,我陪你,这些明儿再说吧。”冷雁智一笑,也是起了身。
可正待要吹熄了灯火,顾及了此时门外掌灯的人让他遗了回去,于是转而拿起了面具戴着后,就是拿着那盏油灯了。
“我要拿、我要拿!”玄英看着了新玩意,登时喜出望外,就是来抢了。
“别……”冷雁智连忙拿了远去,可仗着自己个子高,让玄英一跳一跳的、就是勾不着。
“……小气。”玄英抱怨着。
“是、是,对不起,我太小气了。”冷雁智叹着,拉着玄英走了出门。“这种小事我来就好,您就别跟我抢了。”
可一路走着,玄英的眼睛还是盯着冷雁智手上的油灯瞧,看来是还带着一丝的希望。
虽说,让小孩儿记得火焰的可怕,就是让他自己被烧上了一下,自此就会远离了火灯。
可就是白天才让药碗烫红的小手,到了现在还让自己心疼不已,又怎么舍得让他真给火焰烧着了?
走在了暗漆漆的长廊了,由着小孩儿继续觊觎着自己手上的油灯,冷雁智也只得装作没看见了。
可就是黑暗中,前方的庭园却是突然亮了。而这一亮,可真是有如白昼一般的灯火通明。
冷雁智戒备起站了定,然而小孩儿已经是见猎心喜地放开了冷雁智的手冲了过去。
啊!等等!
冷雁智顾不得手上的油灯,就是随手挥熄了,扔在了一旁。
既然拉不住这孩子,就是连忙奔了过去。
“啊!”
听得了玄英的惨叫,可就是在十步远的地方,冷雁智的手还是颤上了一下、心跳得也停了半晌。
正当赶了去,站在跌坐在地的玄英面前,冷雁智也是张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奇景。
灯笼也该有上百具,照得眼前庭园里,垂眉站立的女子个个有如暗夜修罗一般。
其实,说是修罗,也许也太过了。因为,每个女子的脸上,戴着的是纯白的弥勒佛面具。
本该在宫里巡逻的禁卫军,此时却是不见了踪影。
难怪着小孩儿要放声惨叫,这场景,就连他也喘不过气了。
“欲语还休,梦断倚高楼。烟冷雨收蓼花秋,燕鸿远,月如钩……”
女音轻唱,就在冷雁智望着她们时,那些女子缓缓抬起了头、挥起了衣袖。
只见发上珠钗带着金珠串起的流苏,腰上别着翠玉串成的垂丝,一挥手、一投足,细碎琳琅声起,伴着温婉的女声,可
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华美。
既然戴上了面具,也就看不清表情以及容貌。然而,偶尔与其中女子的目光交会,那女子的眼神却是温和的。
也因此,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也慢慢放了开。
他倒要瞧瞧女子所为何来。
女子缓缓舞着,比起先前歌舞着的秀女少了讨好君王的媚态,多了离世的清雅。
就在那个时候,冷雁智想起了小时在山庄,那月夜下师姐的舞。
几个师兄弟笑闹着,比着谁家的师姐漂亮和气,谁家的师姐凶狠可怕,就在那月光下,那遗世独立的山庄,亲人般的师
兄弟以及喜欢担着自己脸颊的师父。
在那个时候,练武念书,虽说辛苦,却是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可就在晓得了情的苦涩滋味,那安宁的夜、充满着笑声的夜,也就被遗忘了。在这飘零的日子里,本是恨透了山庄,可
直到如今……才晓得,自己希冀着的,也不过是与那人一起的那段日子。
也许,还是跟以前的苦涩日子一般,然而……也好过如今……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了脸颊,冷雁智别过了头。
可就在此时,前头舞着的女子缓缓让了开,一个双手持扇、遮住了脸庞的女子,从后方缓缓走了过来。
婀娜多姿,想必也是个美人吧。冷雁智静静地回过了头看着。
啪。
双手收起了羽扇,可那人却是有点蜡黄的脸。脸上点点的小疣,叫人恶心,却令他心中一跳。
那不是……
只见温婉的歌声淡去,那双手持扇的女子展开了手臂,却是随着此时渐起的鼓声,就着收起的羽扇,跳起了独舞。
轻灵的身影,优雅的舞姿,却不像是一个舞者。
双手持着收起的羽扇,越舞越急,直到剑气过,灯笼灭了两具,冷雁智才如痴如梦地走前了一步。
他记得的,这是大师姐的剑舞。善使双剑的师姐,没有七师兄剑招的清冷,没有十一师兄剑招的华美,却是最具威力。
一个转身,像是柔美的眼神,然而扇骨初递,那灯笼又灭了三具,洁白的饰羽也飘散在了空中。
“大师姐。”冷雁智低声唤着,然而那女子还在舞着。
加入了一个女子,手持长骨扇,加入了扇舞。
一同舞着,有时短兵交接,有时并肩共舞。就好似……就好似……
冷雁智又走了前一步。
啪。
手持长骨扇的女子,跌坐在地,抬起了头。
手持双扇的女子眼神柔和,弯腰扶起。
师门重恩,武学之成,扶携之义。冷雁智的双眼红了。
“师弟,回头吧。”
犹然记得清晰,那是师姐的声间。长姐如母,自小就有如第四个庄主。
不是我不回头,而是已然不能回头。情愿担起这千秋的恶名,为的是谁呢?
为的只是每月北上的回报。不见山庄……不见山庄……
一月如一月,一载似一载,察唯尔在山庄旧址日夜搜寻,华亲王在江南每日盯着山庄门人来去,为的是什么?可怜我?
不……不是,若我不是手握千万大军,若我不是坐拥黄河以北,大好的江山,今日谁怜我?今日谁理我?今日谁又会来
跳舞给我看!
见着了冷雁智泠漠的眼神,那女人只是一叹。
“欲语还休,梦断倚高楼。烟冷雨收蓼花秋,燕鸿远,月如钩……”
那歌原来正是她唱的。可此时重唱,悠悠然,反倒催人热泪。
“够了!”冷雁智捂住了双耳,高声喝着。
“晓得……是谁写的?”那女人轻声说着。
“不晓得!不关我事!”冷雁智退了一步,继续高声喝着。
“……师弟,你太胡闹了。”那女人虽说叹息,仍是温和。“朝廷人前来求援,道是我山庄人毁了这片的江山。你晓得
三庄主多么伤心?你晓得二庄主多么痛心?”
“不关我事!够了!”冷雁智喊着。
“……那么,飞英呢?”
冷雁智呆呆看着她。
“你忍得伤他心?”
“……我本就是为了他!”
“为了他?真是为了他,你就该跟我们回山庄,放了手。”
“……放手?没这么容易!我一旦放了手,只怕月月年年,我只能在山庄的地牢里度过!”
“……放了手,这倾倒的秤,慢慢的、就会自己回复了。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冷雁智看着自己的师姐,冷冷地说着。“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我不在乎。”
“……飞英如此待你,你说你自己一无所有?”大师姐的眼神依旧十分柔和,然而却是带着淡淡的泪光了。“山庄也舍
不得你的,师弟。何苦呢……何苦呢……”
“……我要的东西,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把他还我,我就走!”冷雁智伸出了手。
大师姐只是缓缓别过了头。
“怎么?还不起?把他抢了走以后,就说还不起?“
“……师弟,晓得吗,为了你,师尊已然病逝软沙岗。”
大庄主……冷雁智的手颤抖了起来。
“多少人怨你、怪你,你可晓得?为了一个人,你引兵入中原,为了一个人,师尊千里奔波。如今,庄里有一半的人…
…”说到了一半,缓缓摇了头,大师姐就不说话了。
“……师姐今日来,为的只是劝我回去?”冷雁智低声问着。若师姐真要利刃相向,也许,在这拖着病体的时刻,该也
敌不过了。
然而,那师姐却是缓缓点了头。
“……师姐……”
“我……也舍不得你,师弟……”师姐回过了头,泪眼朦胧。“先前的种种,若你听不进,就算了。若你还当我是师姐
,听我最后一句。”
“……师姐……”
“莫去江南,师弟。”大师姐哽咽着。“我阻止不了,可你千万别去。”
“……江南?……哼,我早晓得,是七师兄的陷阱。”冷雁智冷冷笑了起来。“师姐莫要担心,早晓得是毒计,什么武
林大会的,我不会去。”
“……那就好……那就好……”大师姐回过了头,轻轻说着。“多少人说我心太软,了点都不顾念着天下的苍生。可我
也只是百年之躯,一个平几的女子,顾得了自己的亲人,又怎么顾得了他人。”
“师姐……”
“我这就去了,师弟……好生保重。”
“……师姐……”
冷雁智呆呆看着那些女子衣袖轻扬,飞身而去,而那离去的众人只有五个回过了头。
目送着有如自己亲人的师姐,冷雁智虽说嘴里说得倔强,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只顾她平安喜乐,笑颜常开,莫要为了这些不懂事的、任性而为的几个师弟妹挂怀。
为她今日一言,就算……就算自己终究命丧黄泉、肝脑涂地,也定在九泉之下衷心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