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臂忽然搂在腰上,扶住了他。
七月少渊找来个棉枕给他靠着。床边小几上凉着碗药,旁边有碟桂花糕,散着微微的香气,冲淡了点药味。
他摸了摸碗壁,端到嘴边吹了吹,道:“不烫了,可以喝了。”然后递到沐子瑄嘴边,“觉得苦的话,我买了桂花糕,
喝完了再吃。”
他还能说什么呢?
沐子瑄端着药默默想,这人体贴起来,原是没人可以抗拒得了的……
一饮而尽,丢了块糕在嘴里。他总算知道什么叫苦中带甜了。
沐子瑄沉默片刻,扯开嘴角道:“不必愧疚,如此,你也算还我人情了。”
七月少渊一愣,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谁都不必说这个谢字。”
沐子瑄眯着眼睛,淡淡笑了。
“对了,还来不及问你,”七月少渊转身倒茶,不经意问道,“你手臂上的伤似乎不只是那一掌打的,好像还被什么硬
物敲过?”
“……”沐子瑄顿了顿,淡淡道,“小时候被人用棍子什么的打过,大概是那时留下的痕迹吧。”
“棍子?”七月少渊回头望着他,棍子会打出扁平的伤来么?不过沐子瑄似乎不愿多说,他也没再问,只是背过身去,
继续倒茶。
“昨天那个黑衣人跟你们有仇?你们怎会打起来?”惟一的线索现在也断了,怎叫他不懊恼?
“无仇无怨,我不认得。”沐子瑄道,“我们正在赶路,那厮突然冲出来,看他的样子,定是干了宵小之事,否则又怎
么穿着夜行衣?白楼拦下人,刚询问两句就动起手来,他武功倒是高……你同他有过节?”
“他武功招式的确狠辣……不过,适才他偷剑之时被我打伤了,原不难对付……”
沐子瑄眉头一动:“偷剑?”
“嗯,看来对方是冲着穹渊剑来的。”七月少渊看他一眼,解下腰间长剑,“锵”的出鞘,穹渊两字显露出来。
沐子瑄半眯双目盯着穹渊剑,又盯着他道:“穹渊剑果然一直在你手上……”他仰头微合上眼眸,叹息道,“七、月、
少、渊,你这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回想剑池上一幕一幕,原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场笑话闹剧。
七月少渊微微一笑,不以为杵。他从来不否认他是个骗子。
就像他跟叶君说他从不说谎,然而这句本身就是谎话。
他在床沿坐下,半真半假笑道:“骗人总比被人骗好。”
沐子瑄又抛了一块桂花糕,含糊道:“啊,是啊。”
七月少渊忽然伸手撩开他的额发,手心按在额头上,另一手按住自己的,笑道:“好了,烧退了。啧啧,你昨晚又是受
伤又是发烧的又是说胡话的,可把我吓得半死。”
沐子瑄抬起眼来:“我说什么胡话了?”
七月少渊凑近他,认真道:“你说你一直暗恋我,还抓着我的手叫我不要离开你。”
“什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沐子瑄干笑两声,躲闪着眼神,只觉得在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睛之下,似乎没
有什么可以隐藏起来。
不会是真的吧……他怎么可能会……
“嘿嘿,骗你的,紧张什么……”七月少渊终于破功,耸着肩膀笑倒他身上。
沐子瑄眼角抽搐……
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七月少渊听见对方胸膛里阵阵跳动的声音,心里轻轻啧了一声。抬起头来笑道:“子瑄日后必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那时可别忘了我这老朋友。”
“……这还用说?”
“今天先休息一天,明日就启程去天池峰吧,你们不也是去那儿?”
“好……”
七月少渊昨晚一安顿好沐子瑄,就只奔“白店”而去,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抓住“美大娘”一问,才知涵墨尘几人不
知因何事已经急着上路了。
他心中奇怪,不由担心,墨尘断不会扔下他先走的,到底是所谓何事?
第二十三章 上峰
翌日清晨,天光大好,丝毫不见昨晚雨狂风骤。
习武之人身子健朗很多,加之七月少渊不知从哪配的奇怪的方剂,沐子瑄睡了一觉便没什么大碍的上路了。
泛湖小镇已里玉暝雪山不远,不出三日两人便到了山脚下。
参天的古树耸立在山麓,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延伸至远方缭绕的云雾间。山腰还依稀可见大片大片的草原,浓浓淡淡的
碧绿,再往上,就是皑皑白雪,素白浩渺,直与天齐。
毕竟春末夏初了,空气中飘着花香的味道,山下还算暖和,但是山上就不同了。七月少渊特意买了件狐裘装在包里。
沐子瑄摇着扇子轻笑:“你这么怕冷?”
七月少渊摇手叹道:“不是我怕,是这个身体怕。”
“什么?”
“……我是说我体质阴寒。”他忽然蹲下,仔细瞧了瞧泥土上车辙、马蹄的痕迹,又道,“看来有不少人赶在我们前面
了。”
忽然有股轻微的麝香飘来,沐子瑄走过来挨着他蹲下。
“发现了什么?”
“有很多人,而且车辙的宽窄各异,来的门派大概也不在少数。”七月少渊站起身,忽然走到路边一颗大树旁,眸光蓦
然锐利起来。
“怎么了?”沐子瑄走过来,蹲下,蹙眉见树下密密蔓蔓的绿草。
万绿丛中一点红,那却不是花,是血,凝固了的殷红得发黑的血。
两人随即起身快步往山上走,一路走去,都可以发现血迹。
是两拨人已经大打出手了么?还是内讧?
忽然想到墨尘的不告而别,心里不由皱眉……
七月少渊心中盘算着,自己毕竟势单力孤了点,若是能拉些人帮忙……
“子瑄,我们要赶快些了,你撑得住么?”
沐子瑄挑眉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就走罢,别磨磨蹭蹭的。你怀疑我的轻功跟不上?”
七月少渊微笑,认真道:“那好,你可跟上咯。”
话音未落,眼前的黑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沐子瑄几乎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喂,还不跟上?”
七月少渊靠在几丈外的树干边,挑了一边眉冲他喊。
沐子瑄郁闷了,心一横,竹扇哗的收在腰间,足尖一点,提气追去。他沐大少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
人往往是这样,一旦想做什么事,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阻力对着干,总之,就不让你安生。
两人还没到半山腰,才将的万里晴空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狂风骤雨,还附送一点山地降雪。
唯一幸运的是,山壁旁,有个废弃的柴穴。
七月少渊捡了几根干木生火,烤只野兔,顺便烤干湿尽的外衣。
他眯着眼盯着洞外阴沉的天色,而沐子瑄正盯着他。
“我脸上开花了么?”他忽然回头道。
沐子瑄一愣,状似诚恳笑道:“花没你脸好看。”又沉默了一阵,他尽量不经意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上天池峰
做什么?”
七月少渊偏过脸,双眸隐在额发的阴影里,嘴角微微勾了一勾:“上天池峰还能做什么?要么作壁上观,隔岸观火,要
么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难不成还去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任何人听了这话都会郁怒的,而沐子瑄却没有,只是眸暗了暗,沉默。
面对眼前这个人,这个穹渊剑的真正主人,他说什么都是枉然。
“那你何必救我?”
七月少渊站起来,笑道:“我不该救我的朋友么?”
“……好大一顶帽子啊……”沐子瑄轻哼道,“这么说,我不帮你都不行了……”
他笑眯了眼睛,连声道:“子瑄客气了。”
烤好的兔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七月少渊撕下两条腿,扔给他一只,仍然烤得滚烫,手指几乎捏不住,问着香味干瞪眼
。
他吹了吹,小咬了一口,挑眉道:“腥味……”
“这算什么……生的我都吃过……”沐子瑄却似丝毫不介意,吃的津津有味,“你知道我吃过最让我难忘的是什么么?
”
七月少渊颇有些兴趣道:“肯定不是山珍海味,难道是野兔肉?”
“非也,非也。”
“山鸡?”
“不对。”
“人肉包子?”
“什么?”
“不知道,别卖关子了。”
沐子瑄轻轻笑起来,眉梢有些得意,眼尾却带几分嘲弄:“也是,你怎么会猜得到……是老鼠肉,生的。”
“……”
“其实也还行,只要别想着,别嚼,就这么……”他比了个抛东西的手势,嘴巴伸过来接住:“咽下去,就能多活几天
……”
七月少渊看着他,拍拍他的手,道:“吃了就睡一下,等风暴小些,就上山。”
天色又暗了几分,暴风雪倒是小了些。阴阴霾霾得像是一团浓雾罩在山上,雪狂卷在天空中依稀是纯白的花瓣,落到地
面就成了斗大的雹子,噼噼啪啪砸在柴穴外。
篝火在洞里燃着,将里外隔成了两个天地。
沐子瑄侧躺在一边,望着靠着石壁假寐的七月少渊,半晌,道:“你这么急着上去,自投罗网啊?”
对方眼也不睁道:“谁是被捉的那个还不一定呢。”
“对方可是人多势众……”
“你怕了?”
“……在下是怕阁下一不小心被乱刀砍死,来不及收尸……”
“呵呵,多谢关心。”
沐子瑄顿了下,又认真道:“多等等不行么?天池峰的人不至于这么菜……”
七月少渊张眼道:“他们至不至于我是不知道,但是路上的血迹你也看到了,很显然那帮人偷袭成功了。”
“你怎么知道是偷袭?”
他抬眸看了沐子瑄一眼道:“除了那些隐蔽的血迹,没有打斗的痕迹。恐怕是使毒……”
“而且墨尘他们不告而别,肯定发生了什么……”
沐子瑄半眯起凤目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涵兄吧……”
他凑过去,盯住他的眼睛,似笑而非笑道:“你爱上他了?”
七月少渊微笑回望他,道:“怎么会?”
“我怎么会爱上个薄情寡欲的道士?”
“没有?”沐子瑄扬眉,尾音挑起,“你做梦还叫着他的名字……”
“是么?”七月少渊偏头看着他的眼睛,确定对方没像自己一样诓他,淡淡道,“大概……我欠他钱。”
“……”沐子瑄心中默默道,你欠我钱的时候怎么也没叫叫我?哄小孩呐……
他又躺回去,心中一直记挂的事得到否定的答案,却是越发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熬到风雨消停了,两人整整衣衫也该上
山了。
明明是夏初的季节,却在这北方的群山之间仰望满眼银白苍穹,满天的皓雪纷飞而下,鹅毛般笼罩了半边天。墨绿在银
雪间流动,起伏的山峦,越见挺拔沧桑。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在雪地上,七月少渊简直觉得自己进了冰窖,幸好有件狐裘,否则怕是没到山顶就要冻死路边了,那
岂非死的冤枉?
他搓了搓冻的通红的手,却没有任何作用。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从左边伸过来,握住他,暖意源源不断从手心流过来,仿佛是种生命力一直注入心里。
七月少渊任沐子瑄握着,既没有回握,却也没有甩开。
越往山上走,山路越见狭窄,几乎被雪掩埋了。路是弯弯曲曲的小径,天池峰几十年来与世隔绝,上下山的弟子少之又
少,去山下的路也仅有这么一条。小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山壁上稀稀疏疏挂着古松,零零落落垂着蔓藤,另一边是白
茫茫的云雾,氤氲缭绕着,深渊一般。
转过一个山弯,忽然路没了!
无数碎小的石块堵在路中间,像是山体滑坡,又像被炸掉的山头落下的石屑,总之,它明明白白地写着:此路不通。
沐子瑄望着近在咫尺却远隔天边的山顶,蹙眉道:“这下怎么办?”
七月少渊伸手扯了扯垂落的蔓藤,沉吟道:“那就只能另辟一条路了……”
藤条很粗,叶子还算柔软,几条合在一起倒也撑得住一个人的重量。
沐子瑄惊讶的看着他:“从这儿?”他转头看看山下深不见底的云雾,很显然,这不是个玩笑。
七月少渊捡了几条长的,紧紧捆在腰上,又扯了几条系在沐子瑄腰上,绑结实了。
“只能用这个办法。”他抽出穹渊剑,“铮”的刺进山壁间,翻身利落的攀了上去,冻得肌肤发白的手扒开岩壁上的积
雪,露出一两块落脚点,回头道:“快,上来!”
沐子瑄右手微抚上左臂,咬咬牙,一点脚尖,提气跃了上去。
七月少渊一手抓着藤蔓,另一手扒着积雪,全靠手臂的惯性挥动,手掌几乎冻得没了知觉,额上却渐渐冒出了冷汗。
眼看就要到山顶了,那里有棵倒挂的枯松,单薄的枝干在风雪中摇摆。
忽然一点冰冷的水珠被吹落下来,滑过他的脸,落在雪地上——殷红泛黑的血。
七月少渊心中一惊,忽听身后一声低呼——
却见沐子瑄一下松了握住藤蔓的手,往山下摔去!
第二十四章 剑迹
“子瑄——”七月少渊闪电般出手拽住藤蔓,却仍止不住他下坠的趋势,粗糙的叶子虐磨着冻得麻木的手心,穹渊剑割
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锐鸣。
他翻手“霍”的推进剑身直刺进石缝里,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抓着藤蔓,就这么吊在半空中。乌黑的长发散乱在风雪中
,迷人眼。
沐子瑄一下撞在坚硬冰冷的岩壁上,忍不住闷哼一声,右手用力攀着岩石,左手微微抖动着,垂在一边。
七月少渊大声喊:“受伤没有?”
沐子瑄下意识摇摇头,顿了一下,又点点头。
七月少渊抬头望了望不远的山顶,想了想,还是顺腾慢慢爬了下来。
他瞧了瞧沐子瑄苍白的脸色道:“摔到手了?”
沐子瑄摇首道:“使不了劲。不如休息片刻……”
七月少渊揉了揉他的手臂,背过身去,道,“上来,我背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