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卡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马上,如同王者坐在威严的王座上俯瞰自己的国土一样,他出神的看着平原的方向,带着一股沉重的几乎化不开的气息,仿佛已经在这里、以这样的姿态看了几十年、几百年一样。
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正笼罩着薄雾般的暮色,轻微起伏的轮廓上可以隐约看到丘陵、树林和村镇的轮廓,遥远的天空中,大片的灰色乌云慢慢的移动着,一点点吞噬着被黄昏的日光染成金色的大地,预示着一场暴雨的到来。
在平原的另一边——我们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地方,就是卡特西亚的都城坎德拉。在那里,应该正有另一群人在为了这场无谓的战争作着准备。
纳卡的目光似乎汇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清冷沉静的身影被逐渐阴沉的天空染上暗淡的色彩,像万年的冰峰一样毫不动摇,又像埋藏在地心深处的火焰一样涌动着。
他在凝视着那些夺走他的所有物的人、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终究让他重新回忆起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
我的小信使告诉我,在他被从高高的王位上驱逐下来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据说是他十分宠爱的侍从背叛了他,他也因而险些送命——我无法想象他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是否真的曾经“宠爱”过什么人,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永远无法忘记的伤痛。
那么,也许纠缠着束缚着他、让他执著的就是这种仇恨和夺回一切的复仇渴望?我想起他曾经带着冷酷的表情诅咒背叛者将得到惩罚,但是,他现在所散发出来的气息除了愤怒和憎恨之外,似乎还包含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我还无法理解,只知道那是一种仿佛沉淀了许久许久、浓厚的化不开的情绪。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远方,我不想打搅他,而两名侍卫更是站的远远的不敢说话。
从平原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变强了,空气中带着湿润的雨水的味道,头顶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远方的安西平原更是笼罩在浓厚的乌云下,地平线上弥漫起灰色的雨雾,一场暴雨已经扫过平原向迪拉莫尔山麓靠近。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下来,天空中开始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几乎在转瞬间就变成了倾盆的大雨——大自然的万物们所采用的总是最单纯最直接的方式。
雨水冰冷,很快浸透了我身上的衣服,眼睛也勉强可以睁开。我看着我前面的背影,如岩石般的男人依然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
忽然,远方的天地之间,一道耀眼的电光如同闪耀着光芒的利剑一样劈开了沉寂在雨雾中的天地,炫目的光芒仿佛要无情的撕裂一切。
他忽然颤动着肩膀,发出低低的轻笑声。
远方的空中传来沉闷绵延的雷声,我们的马开始不安的轻踩着四蹄,几块碎石被踢落,磕磕碰碰的滚到山崖下。
纳卡却似乎忘记了一切,遥远的平原上一个接一个的明亮的电光似乎让他兴奋。
忽然,他伸开手臂仰望着天空,我可以隐约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然后,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呼唤一般,一道闪电笔直的落在前面的山谷入口处,刺目的光芒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受了惊吓的马猛地立起前蹄,然后慌乱的打着转,我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两名侍从也尽力控制着缰绳,显得狼狈不堪。
纳卡却任凭马匹不安的躁动着,他依然像是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君临天下的国主一样悠然的张开手臂仰望天空,在炸裂开来的雷声中,我听到他低沉嘶哑的笑声。电光中他的身影坚定、挺拔,带着一种即将擎住闪电的利刃劈开这个世界的霸气。
弥漫成一片的雨声和崩裂开的雷声交织在一起,却似乎掩盖不住他恣意的笑声,这个时候,我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的低沉的声音如同雷声一样震动着天地和山峦,也令我的心微微的颤动……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夏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所有人都淋得透湿。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纳卡都几乎没有说话,强烈的情绪波动使他略微显得疲惫。夜晚,他显得没什么兴致,随意的赶走了被特意安排来侍寝的侍女,只是习惯性的让我陪在他旁边入睡。
半夜的时候,我忽然醒来,发觉他用力的握着我的手腕几乎到要捏碎的程度,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我转身看他,他睁大眼睛看着床顶,胸口微微起伏着,握着我的手掌中有层细细的汗水。
“你……做噩梦了么?”我轻声地问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去碰触他的脸,他反射性的以极其敏捷的动作躲开了我的手——我还以为他已经习惯了我主动碰触他的动作。
他转头看着我,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眼睛朝向我,却好像在看着我身后很远的什么地方,表情僵硬的脸上难得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魂未定的神色。
“是不是做了噩梦?”我继续问了一句,再次向他伸出手。这次他没有躲避我,我的手指掠过他的额头,那上面也有着薄薄的汗水。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黑夜中闪着微弱的光彩的双眸充满戒备的盯着我。
我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胸口,他好像浑身出了汗,渐渐发散的汗水带走了皮肤的热量,有些凉凉的感觉。
“要不要去洗一下再睡?”我轻声的问。我想这个样子肯定很不舒服。
他依然没有理会我,只是又是疑虑又是防备的看着我,不过紧抓着我的手腕的手终于放松了开来。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翻身粗暴的掀开薄薄的毯子,我还来不及感到冷,他的身体已经压到我身上,他的头埋在我的肩头,湿热的气息在我颈旁移动,我感到刺痛——他在咬我!
他用力的抱着我,力量大得似乎要把我揉碎到他的身体里;他毫无预警的进入我的身体,没有温柔的爱抚、没有令人沉醉的快感,粗暴的简直像是单纯的要把我捣碎。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挣扎,他带着津津汗水的冰冷的肌肤、还有他无意识的泄露出来的夹杂着焦躁、愤怒和不安的情绪让我有些不忍放开他,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我的体温可以传递给他。
他用力的撞击着我的身体,柔软的床褥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凑近我的耳边,啃噬着我的耳垂和颈侧。
我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些凶狠喃喃着:“……属于我的,别妄想背叛,不准离开……”
我心中暗暗的叹口气,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背。
粗暴、别扭的纳卡,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你,比我还要痛?……
第二天我直到将近中午才完全恢复体力。
纳卡似乎对昨夜的事情习以为常,只不过显得比平时略微有些焦躁。上午的时候我一直赖在床上,他没有理会我,独自去参加了一个据说和那些旧贵族们的重要会议。
中午我和他一起用餐,他似乎不太满意,微微皱着眉只吃了很少。
午饭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我在走廊上晒着太阳吹着微风、独自欣赏了一番雨后的山景。之后,我回到他的卧室,照例的,在这样悠闲的午后,我会稍微履行一下“仆人”的职责——将侍女准备好的水果切好给我的“主人享用”。说实话,不知道是不是待遇提高的原因,这里的水果确实新鲜又美味。
纳卡坐在屋子一侧的高背椅上闭目养神,我将水果去皮然后切成小块放在银盘里,我走到他身旁,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我用水果刀轻轻的敲了敲银盘,发出“叮叮”的响声。
他倏的睁开双眼,略微定了定目光,然后抬手一下子掀翻了我手里的银盘,五颜六色的水果汁液洒了我满身。
我被他吓了一跳,“喂!你做什么!”
“别来烦我!”他声音粗哑的低吼。[墨]
16
我有些意外,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天,还真是没见过他大白天就别扭成这个样子。
我仔细的打量他,他却明显一脸厌烦的样子微闭着眼睛。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我悄悄的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倏的睁开双眼,极其粗鲁而又敏捷的捉住我的手腕,带着异样温度的粗糙大手简直像烧热了的铁钳一样。
“我说了别烦我!”他低声咆哮着,浑身散发着强烈的排拒的气息。
“你的温度很高,你病了?”我有些迟疑的问,当然我并不期望他回答,从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异常烦躁的情绪来看我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只是,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强悍到有些凶暴的人会和“生病”这种东西联系到一起——人类毕竟还是脆弱的啊。
果然,他并没有心情回答我,只是拽着我的手腕用力的甩出去,力量大得让我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他狠狠的用目光威吓我之后,再次闭上双眼靠回到椅子里。
现在要怎么办呢?我仔细的考虑了一下,人类会生病,然后通常就是请医生诊断、吃药、然后就会痊愈。在我刚才碰触他额头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确定他只是很普通的那种伤风而已,想必是昨天淋了场雨再加上半夜里的不安份导致的。只是,我不太确定应该找什么药,对于人类的这种日常病症我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找个医生来比较简单。
这座曾作为行宫的夏宫配备了很充足的侍从、侍卫等等,医生自然不再话下。我交代了寝室外随时听候吩咐的侍从之后,很快的就有两名医生诚惶诚恐的赶了过来。
纳卡有些不耐有些疲倦的瞟了医生一眼,便不再理会他们,随他们战战兢兢的诊察身体,我不禁奇怪他为什么刚才对我那么大的反应?——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家伙!
诊断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两名医生立即给出了药方并且安排了侍女去准备,据说只要按时服药,这种小毛病到了明天就可以痊愈的。
这样就好,我总算可以松口气,说实话,我确实很不习惯看到他这种样子。
但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再次体会到“对别扭的家伙果然不可以抱以期待”这个事实。
纳卡他——拒绝服药!
开始是侍女来服侍他服药,结果他接连两次凶神恶煞一样的打翻药汁,越来越暴躁和不耐烦的样子吓得侍女端药的时候手抖个不停。无奈只好换我来,但他还是不领情的把黑乎乎的药汁洒了我一身,到最后似乎是不耐烦到极点,他抓起几上的茶杯用力的摔到地上砸的粉碎。
于是我决定随他去好了,我确实没有义务要照顾这种性格恶劣而且任性到极点的家伙。况且伤风本来就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像他这样强韧的家伙放着不管他也会自己痊愈的。我让侍女清理了满地的狼藉,再准备了一些水果和清水放在他旁边,然后自顾自的回到窗边的躺椅上去睡我的午觉。
在和煦的阳光和温柔的山风中,我睡的很香甜,等到我睡醒的时候,天边已经染上了一抹黄昏的橙色,我在宁静的房间里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到那个将身体埋进高背椅中的男人的身旁。
他的脸色很难看,嘴唇灰白而且稍微有些干裂,额头上布着一层细细的汗水,可是手臂却将长袍裹得紧紧的,似乎感觉很冷。他以和之前一样的姿势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可是看上去状况似乎比之前要糟糕。
啊!好像因为伤风而发热的人应该注意保暖才对,我竟然忘记了!
——医生没有嘱咐这些事,那两位医生恐怕一心想着赶快离开吧!侍女也没有提醒我,想必是害怕的忘记了……似乎每个人都忙着从他身边逃开而忘记了他现在是个病人,所以,就只剩下我……
——西缪多亚的菲安杰里斯大人现在竟然要操心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觉得好笑。
我从床上抱了一张薄毯子,轻轻的盖在他身上,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起初一脸的茫然,随即立刻用防备的目光看着我。他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神情里少了平日的冰冷和漠然、少了那种锐利的感觉,然而,夹杂着疲惫的是动物本能一样的高度的警觉,他的目光和他绷紧的身体无不透露出一种拒绝和排斥的气息。
“要不要……喝些水?”我端起盛着清水的银杯递到他的嘴边,我记得多饮水会有助于痊愈。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过杯子小心翼翼的喝了大半杯,然后把杯子往我手里一放,又再次的闭上了眼睛。
我小心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只是动了一下,不再有之前强烈的反应。触手的温度确实比之前要高,这个样子最好还是要服药比较好些吧。看他现在昏昏沉沉的,全身的警戒也略微有些松懈的样子,或许……
我拿起旁边盛着黑色药汁的杯子,药已经冷了,但至少比没有要强。
“喂,再喝一些好不好?”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半睁开眼睛,看着我,没有抗拒我递到跟前的药。
但是,就在我以为可以趁他神志不太清醒哄他喝下去的时候,他捕捉到了药的气味,立即偏过头去,原本有些朦胧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冷洌的光芒。
“走……走开!”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他抓住我的手腕,散发着热度的粗糙手指却没有挥开我的力气。
“不吃药的话,病是不会好的!”
“走开……,滚!”现在的他对我无能为力,只有凶狠的瞪着我。
“够了!你要闹脾气到多久!?你觉得这个样子很舒服吗!”我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边把杯子凑近他的嘴边,我是很不愿意对他用强的,只是如果他再这样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话我只有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略带恍惚的目光中爆出锐利的光芒,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低嚎着:“滚开!我不会给你们机会的!不会!!”说完,他竟然用力的咬在我的手腕上,和之前他咬在我身上完全不同,那力量大得几乎要咬碎我的腕骨,我手里的杯子再也拿不住,一杯药全部打翻在他身上。
我没有挣扎,他坚持了没一会儿就松开了口,微微喘息着,却一脸傲然的表情瞪着我,口边还沾着我的血,而我的手腕已经几乎血肉模糊,鲜艳的红色汩汩的冒出来。
我大声唤来侍女,要她们再准备一杯药和一些绷带来,然后我开始思索他的话。
他绷紧了神经在防备着什么,显然从一开始就这样,这和平时他一直散发的冷酷不近人情的感觉不同,就像是已经嗅到危险迫近的野兽一样,即使神志不很清醒,也几乎是潜意识的调动全身的警戒力量来保护自己。
“纳卡,你在担心什么?”我伸握住他的一只手,他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你认为会有人在药里放什么东西危害到你吗?”或许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我猜测着,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我认为我猜对了。
“你不相信我吗?你认为我会伤害你吗?”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似乎在冷冷的笑——是的,他不相信我,从一开始就是……而且,他不相信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曾经相信过什么人——这很难想象,在人类的社会中,“信赖”是一种赖以在群体中得以生存的东西,显然他没有。
啊,我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还真是一个不轻松的角色呢!
“听着,纳卡……”我拉着他的手放在我的颈侧,他的手很热、很粗糙,“你可以相信我,我并没有伤害你对不对?而且我保证以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