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者看著玥,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了一声:
「是你、是你!」接著竟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怪叫道:
「大家都死了!都是因为你!饿狼只要你,为什么要大家去送死?我才不要你治、走开!」
他竟伸出另一只脚,撞向玥。
玥毫无防备。被他撞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找到的血管脱手,鲜血再度喷溅出来。
「压住他。」玥冷静地说道,又走向前去继续未完成的工作,那伤者仍旧挣扎,两个助手也压不太住,我忍不住走过去
,照下巴一拳,立刻让他闭嘴。
「啰嗦死了,给你治伤是哪里对不起你?」
玥听到我的声音好像愣了一下,他手下不停,已将血管绑了起来,止住了血。
「给他独参汤。」玥说着缓了口气,抬手要去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但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手举到一半顿住了。
我抓过一旁的布巾,替他擦手。
但这一闹,原本排在医庐外的病患也开始躁动了起来,竟然有人叫玥干脆一点,牺牲自己救救大家,我听得生气,忍不
住吼道:
「要牺牲你自己不会去牺牲啊!」
「饿狼又不是要我!」
「我替你易容成他的样子怎么样?啊?你肯不肯去?你肯不肯啊!」旁边一个大夫看看不是样儿,走过来低声对玥说道
:
「玥大夫,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们来处理就好。」
玥呆了一下,点点头,「那一切就拜托你们了。」我连忙道,「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语。
玥在前,我在后,他不说话,我也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屋子前,他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谢谢你。」
「是他们太过份!」他一说,我一腔怒火全冒了上来,愤愤不平地骂道,「平常给他们看病也没收他们半毛钱,还说什
么感激不尽、要报答的,现在一有事就只想把你推出去,全是些忘恩负义的人渣!」
玥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睁大眼睛看他,「这不是第一次是不是?以前还有人给你委屈是不是?」
「上次有人叫我牺牲的时候,我回答只要楚统领下令我立刻去。」
「哼,这样他们没话说了吧!」
「他们说我不要脸。」
「什么!」我气得跳起来,「那你有没有告诉楚云深?他没有帮你出头吗?」
「月。」
「什么……事……呃,小月走了喔,我亲眼看见的。」我连忙改口。
「赤教你武功,子规教你易容吗?」
「呃,什么?你想太多了,我随便说说罢了,哪会什么易容?何况子规还躺在那儿昏迷呢。」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只觉得情况大大不妙。还好玥没有再继续追问了,他朝浴间走去,我突然想到过了这么久,水早该
冷了,便道:
「稍等一下,我去替你换水。」我提着热水回来的时候,玥竟然已经坐在浴盆里了,当然是赤裸裸的。
我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直觉的反应是觉得应该赶快走出去——
「我的病好像要发作了。」玥坐在浴盆里,双手抱著膝,轻轻地说道,「又痛又冷。」我赶紧回身,小心地把热水沿着
盆缘加进去,水满溢了出来,溅湿了我的衣衫下摆。
盆里的水温逐渐提升,一直到有点烫手的程度。我把剩下的热水放
在一旁,说道:
「你泡泡水,觉得水冷了就叫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你叫什么名字?」玥问道。
「莫离。」我答。有点忐忑不安地看着玥。当初冲口而出,原意当然就是「不离」,不想离开的意思,难道玥发现了?
「莫离——莫、离。」玥笑了笑,眼泪竟突然滑下他的面颊。
「玥!」我大吃一惊,慌乱地问着,「你怎么了?很痛吗?你等等,我去把蜂蜜端过来!」地上水滑,我几乎是连滚带
爬地冲出去,拿起碗,水早就冷了,我又冲到伙房去提了壶水来,调好了温度,加了蜂蜜,捧进去。
「玥……大夫,蜂蜜来了。」
我把碗捧近他唇边,玥就着碗缘慢慢地喝了下去。
「怎么样,有好些了吗?」我紧张地问道。
玥好一阵子没有回答。
我想他应该是好些了,便后退了一步。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的身分是莫离,是楚云深请来照顾他爱人的侍卫,一直赖在
这里不走,就算楚云深不知情,玥也一定会怀疑我。
正当我又退了一步,转身要出去时,玥突然说道:
「一点都不好。」
「呃?」我顿住脚步。
「我这辈子做错了许多事,也曾经怨天尤人。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我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又给我镜人的力量,让一
堆我打从心里厌恶的人去争夺。我也曾经想要毁去我的脸和眼,但又不甘心,为什么是我要受苦?天生给我的怎能算是
我的错?」
「我因为身体过度的衰竭而进了修行之门,但这并没有治愈我,只是延长了我的痛苦。我对这世间本已没有留恋,但我
却遇到了楚大哥,我们……相爱了。我自知死期不远,但我却开始留恋起这世界,留恋着他,我对他说,只要能够和他
在一起,就是灵魂毁灭,永世不得轮回也情愿。」
「为了这句话,他踏遍千山万水,去寻访能够让我活下去的方法——后来他找到了,但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方法,只
是叫我安心养病。而我沉醉于他的温柔,竟没有去探究:早已六脉俱绝的我,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后来,我遇见了江云,他是一个高明的医生,我慕名而去,请教他这个问题。他看了我的脉,很是惊讶,自愿帮我探
查这个秘密。最后,他找到了原因,却也因此而死。就在我的面前……原来是我……是我杀死了他。」
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不可能的,你不会杀人的……」
「呵,事实上,我杀了许多人,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不认识我,不是因为我的美貌、不是因为我的能力、不是因为想
来争夺我——但他们却被我杀死了,因为我想要活下去,包括江云在内,我杀死了超过这一整座城的人,换来自己能够
活下去。」
「不可能……」我不断地在摇头,想把心里那莫可名状的惊骇摇掉。
「江云死后,我没有办法再和楚大哥在一起了……呵,为了我一句话,他付出了一切,而我却迷昏他,一个人悄悄地走
了……后来遇见胡生,他带我到他住的村子落脚,我开始帮别人看病,尽一切的可能做出温柔和善的样子,我以为这样
做能够让我忘记自己究竟是个多么污秽的人……」
「玥,不要说了!水冷了,我再去替你烧水好不好?」我惶惑地站了起来。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孩子,他是一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孩子,我不过供应他三餐,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便认为我是
一个大好人,从此就跟定了我,我叫他走,他却为我千里求援,他不过是个孩子,竟打断了腿也要回来救我。」玥的眼
睫下慢慢地渗出泪来,「为了楚大哥,我又再次杀人了。森林里到处都是尸体,那孩子也看见了,我以为他会害怕地走
掉,但是他却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早该去死了,但我却告诉自己,为了那孩子我应该活下去。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挣扎
,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明知自己应该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我很害怕,他是我唯一不想让他厌恶的人……。」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自然而然地死了,不管是病死,或者被人杀死都行,至少在那孩子的心中,我还是好的……但
是不行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爱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配得到他的爱?我只会害死他,他却是我唯一想要保
护的人……所以我逃了……就算要害死全天下的人,我也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我满脸是泪。
玥从浴盆里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走到一旁去,换上干净的衣服。
「还好他总算是走了。」玥笑了笑,「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我何必呢?做什么让那孩子一辈子想着我?难道到这个时
候,我还不愿意放他自由吗?」玥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他跨出了门,一顿,回头朝我笑道:
「莫离先生,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犯不着在这里拼死拼活的,不如和赤先生商量一下,请他送你出去吧。那孩子你也
认识的,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这些话,就请你转告他吧。」我在树下呆坐了一夜。
玥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来去,像一根尖锐的锥子,用力地钻刺着我的头。
我的胸口很闷,又闷又痛,我的头也在痛,又胀又痛,我的全身都好像要胀破了一样,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吼大叫……
随便谁都好,谁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鸡啼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
玥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朝我泛起一个微笑,然后昂首阔步地走过我的身旁。
他笑起来很美,明明是我熟悉的容颜却不知为何变得很陌生,那样的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
洒脱的、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的笑容。
他走向阳光,就像走进了新的人生,所有的阴暗都已经在他身后沉淀。
真好……
那一瞬间我竟只有这个念头。
玥笑了,真心地笑着。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所希望的吗?
我希望他能快乐。
现在他快乐了,为什么、我却觉得如此地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莫离?莫离!」
我抬头一看,是和我同一营的士兵。我望着他。
「发什么呆?你没昕到锣鼓的声音吗?饿狼来进攻了!整营缺你一个呢,还不快去集合!」
我无言地站起来,感觉自己像无依的游魂一样飘荡。
急调令来得突然,饿狼已在西城门外集结,准备攻城。
楚云深和赤并肩站在城头,不时互相交换着意见。
不多时,赤下了城楼,跨上了战马,一整营的士兵全部整肃待命。
赤用目光巡视了一遍,眉一扬,说道:
「好男儿,为我们的兄弟朋友报仇去!」
全部的兵士呼声雷动,用手里的长枪杆底撞击地面,声势震天。
「走!」赤呼啸一声,立马当先冲了出去。
我跟著众人大喊一声,也冲了出去。
血肉飞溅的战场,杀人和被杀都在一瞬间。
我的眼前有红花飞舞,一整片一整片的。
我问我自己,我是为谁而战斗?
我想起老大夫,想起他的头在饿狼的脚下滚动着。
我又想起子规,他那么聪明厉害的人,现在是多么地僬悴。
我看向赤,他总是那样勇往直前,一无所惧。
我学他举起长枪,但不是拍向敌人的胸口,而是刺入敌人颈下的天突穴。
我究竟是为了谁在战斗?
当我的虎口发麻,长枪脱手飞出,我拔出腰间的短刀,一刀划破敌人的脾脏,又一刀刺中肾脏。
我想起他供我三餐。虽然吃得不好,饭菜也不总是热的,但我却吃得又暖又饱。
我又想起,当我睡在他的身旁,虽然没有床铺,只有又硬又刺的干草,我却睡得又香又甜。
我想起我快死掉的时候,是他背着染上瘟疫的我四处求救,也是他,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小米粥喂我。
我做错事的时候是他耐心教导我,我感到挫折的时候是他温柔安抚我。
我多么想看他的笑容,我多么希望他能快乐。
因为有他在,日子过得再艰难,我也是幸福的。
因为有他在……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事?
『难道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愿意放那孩子自由?』所以,我自由了吗?
那么,我现在是为谁在战斗?
我的短刀也脱手飞出了,我抡起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向敌人的心窝。
我的后背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有一柄刀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背脊。
我反手拔出了背上的刀,再次奋战。
热血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现在我只知道,我要打败饿狼,绝不让他落入饿狼的手中!
玥说他是污浊的,而我是善良的,其实他错了。
如果他是污浊的,那我也是。
因为我没有办法恨他。
就算他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我也无法不爱他。
我全身的知觉都失去了,只剩下背后那异样灼热的感觉。
我感到唇缝有清凉的液体流入,有人轻轻擦拭着我的额头。
「小兄弟,小兄弟!醒醒。」
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我一睁眼,见到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好一会儿,我才想起他是医庐里的大夫。
「总算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茫然地问道。
「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背上被砍了一刀,若不是楚统领发现了你,单骑入敌阵将你救了回来,你早已没命。」
「是……楚云深救我?」这简直不可思议,我只是个小兵而已……
「看来你要受到重用了。」那大夫露出一副钦羡的语气,「楚统领从来没这样冒险过,刚才他还亲自来过一趟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可以让楚云深这么看重。
「玥……大夫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受了伤,玥不晓得会不会担心?
「玥大夫,他,呃,他最近没有来医庐了。」那大夫的语气有点闪烁。
「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急急地追问道。
「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啦。」那大夫叹了口气,「你上次来过医庐,也看到一些事,唉,有些人认为……是玥大夫引来了
饿狼。」
我感到热血上冲,忍不住大声道:
「那是饿狼的诡计,干玥什么事!」
「小兄弟,你别对我发火。」那大夫连忙摇摇手,说道:
「楚统领也制止过,但你知道,有些私底下的话很难完全扼止……还有一些事,玥大夫之前配了几帖药,有病人吃了后
……死了,有些人对玥大夫很是不能谅解。」我哼了一声,「神仙难救无命人!」
「不是这样的,有个病人只是轻伤而已,另一个,只是受了风寒。」
「那就是他们没照医嘱用药!死了怪谁?」我忿忿不平地说道。
「钦,小兄弟,你知道现在药都是在医庐现煎现煮的吗?玥大夫目不能视,他开了药,由旁边的人写下来,再拿到丹房
去配药……药方子有错。」
「怎不说是旁边的人听错写错?」
「出错的几个方子,是不同人抄写的……」
「那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玥的错啊!」
「玥大夫自己承认错了的。」那大夫说道。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也知道,玥大夫医术是很高明的……但是……许是太累了,所以……喂,小兄弟,你还不能起来!」
我一手将那大夫推开,随手抓过一旁的长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走出医庐已是深夜。
我朝着玥住的地方走去。
玥还没有入睡,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平常我站岗的树下。
受伤后,我的脚步声颇重,拐杖点着地发出笃笃的声音,玥应该听见了,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
我来到他的面前,和他并肩坐下。
「我受过伤,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说。
「和我有关系吗?何必特地来告诉我。」玥冷淡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