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骁阳在他面前跪下,低声说:“太子殿下,我来带您出去。请不要惊慌。”
无桢有些讶然,却神情冷静,声音淡泊:“你起来说话,你是?”
“在下侍卫统领龙骁阳,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要去狩猎时,我为殿下准备马匹,您见我受人欺负,便大声呵斥
了他们,后来,还让我到十四皇子宫里当了侍卫。”龙骁阳诚恳道。
“哦……”无桢想了想,遂微微一笑,“你是为我牵马的那个少年?都七,八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那一年冬季,他去沁梨山狩猎,然后就遇见了墨尘,仿佛天注定一样,他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目光,一切缘份皆生
于此,然而,缘死于何处呢?无桢心里的那道伤早已鲜血淋漓,再次触动,更痛得他不能言语。
筱雁啊筱雁,你这一刀划得太狠了……
龙骁阳听到,眼里不禁闪过热切的光芒:“是的,小人一直无法忘却当日之事,总想着如何报答殿下。”
“你说你是筱雁的侍卫,那他杀……杀了墨尘的事你知晓么?”无桢强压下内心的痛楚,静静问道。
“小人向殿下请罪。”龙骁阳愧疚地垂下头,“当日我跟皇子殿下出宫时,并不知道要去找的是杨公子,更不知晓他是
殿下心中挂念之人,所以,对于杨公子的死,小人也难辞其咎。”
无桢摆摆手,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筱雁亲手杀了他?”那语气仍然平静,但无桢暗自紧握的手,指节处
早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弟杀了他最心爱的人。
“不是!”龙骁阳断然道:“皇子殿下是有让我们拿下杨公子的首级,但他是自尽的。”
“自尽?”无桢一愣,“墨尘是自尽的?”
“我记得很清楚,杨公子最后说了一句是:我尽力了,无奈众生皆在梦中,而你我的缘分,早已尽了,所以,等不及你
回来,还请原谅。”
“缘分已尽?缘分已尽啊……”无桢反复念着这两句,神情凄然,“墨尘你是这么认为的么?所以才一死了之。因为,
在那以后的事,你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再去理会了。所以,即便我苦苦哀求,你还是弃我于不顾。”
“你是超脱的仙人,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你其实并不爱我,对么?”无桢嘲讽地笑了,“是我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和你相伴一生。千般算计,最终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墨尘……你好决绝的心啊!”
“哈哈哈……”无桢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他难以抑制地低头掩面,似是为自己的疯狂行为感到可笑,眼泪
却不由夺眶而出:“无桢啊无桢,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是谁,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你真是愚蠢至极。哈哈哈…
…”
龙骁阳被他吓住了,一把拦住他道:“太子殿下,不要这样,请跟我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筱雁殿下他真的要杀你啊
!”
“那就让他来吧!愿赌服输,这个后果我还担当得起。”听得他这么说,无桢反而静下来,冷冷笑道。
“殿下!”龙骁阳心痛道,“如今逃出去的话还来得及,晚了就真的走不了了。”
“逃?逃到那里?天下之大,莫归王土,龙侍卫,你要我逃到那里?”无桢静静问。
“我在邻国有友人,太子殿下可以去那里避避……”龙骁阳真诚道:“小人愿拼死保护太子殿下,护送殿下到邻国去,
现在是骁阳报答殿下的时候了。”
“我不可以去他国。”无桢逐渐冷静下来,他想了想之后断然道:“我知道,筱雁是个帝王之才,他虽然天性多疑,做
事狠辣,但他有野心,有魄力,如果他登上皇位,必能让溱国在乱世中称霸天下。虽然我恨他残忍,但为了国家着想,
我不能阻碍他。”
说完,他毅然转身,向昏暗的内殿走去。
“太子殿下,小人求你了,请逃走吧。”龙骁阳扑通一声跪下了。
无桢在门前停住,缓缓说:“我很清楚筱雁的个性,他在我身边八年了,整整八年,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是,他不经
意间从眼里流露出的恨意,我还是察觉到的。当年,我害他失去了母亲和太子之位,他必定暗自对我痛恨不已。但是,
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这八年来,他忍了下来了,可见他心机之深,性格坚忍。他这样的人,或许不是一个仁君
,但绝不会是一个昏君。所以,我不能做他的绊脚石。你懂吗?龙侍卫。”
“这……”
“我原本就没有做皇帝的意思,只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太子之位让于他,但是他先我一步下手了。事已至此,虽然
与我的计划不同,那个结果却是一样的。”无桢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双眼已再无悒郁之色,只剩一片清明如镜。“如果
我听你的劝说逃到他国,那必将给其它几国威胁溱一个最大的把柄。而且,我的存在,会成为筱雁心里头的一根刺,让
他寝食难安,使他猜疑心更重。自古以来,每个皇权的更替,都难免会用亲族的血来祭奠,这一次,就让我来成全他。
龙侍卫,请你离开。我不会跟你走的。”
“太子殿下!”龙骁阳凄然叫道。
无桢遂不再理会,快步走向内殿。
“太子殿下,小人今日无法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就等来生再让小人服侍殿下吧。请殿下受小人一拜。”龙骁阳不由怆
然泪下,在殿前磕起头来。
听见身后那个昂扬的男子磕头如捣蒜的闷响,无桢回头,微微一笑:“龙侍卫请回吧。让筱雁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
快快回去吧。无桢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他便不再回头,径自向眼前深邃幽冷的宫殿走去,平静而坚定的。
是时候偿还欠你的一切了,筱雁。
暗夜里,只有那个忠诚的男人跪在大殿前,久久不起。
无桢走进内殿,亲手点起所有的灯,明晃晃的火倏地窜了起来,让原本幽暗冷清的地方瞬时光亮温暖了许多。
火焰如莲,美得诡异耀眼,无桢凝视着,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当他还未登上太子之位时,他也常常如此痴迷地看着火,看着扑火而去的蝶,那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这么危
险的东西。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那只疯狂的蝴蝶,可以为了迷恋的人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记得他回宫前的一日,墨尘在林子里舞剑,剑光流泻如泉,在他的周身舞成白练,白光收敛时,那三尺青锋却停在无桢
颈边。
“你相信么?即便我现在法力尽失,但要取你性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墨尘的眼里锋芒乍现,冷丽不可方物。“你毁
我千年修行,你以为我真的会放过你么?”
无桢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但我不后悔。”他昂起头,眼神似乎穿越了重重林木,投注于远方虚无缥缈之处。“自从
我决定那么做之后,我已经没有想过会得到你的原谅。我不是君子,是我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是我用那种卑鄙的手段
得到你的。你,可以杀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后悔!”再次对视时,那眼神已经坚如盘石。
墨尘觉得已经无法改变无桢的想法,心中的无奈象水一样泛了开来。罢了,罢了,也许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人了,须知
世上最深沉无底的莫过于人心。自私,情欲,爱恨,猜度……
一切的情感他都看得太浅太浅了。
“唉……”他长长一叹,手腕一翻,那柄清泉宝剑便咄一声没入身侧的树干。
“墨尘……如果今天你不杀我,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放开你。”无桢在他身后低低说道,“我可以不要这江山,不要
这皇位,我可以跟你一起远离人世,自在逍遥。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事,在你眼里,或许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然而
,我只有这一生,我盼了多久才能在今生与你相遇。我不能错过的,墨尘……请让我如愿以偿……”
…………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无桢低声对自己说。
当那一天,于灯下细细端详他的容颜,心中溢满丝丝餍足的感触,那一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桢不由轻轻一笑,得到、失去,相聚、离开,缘生,缘死。
自己的手,也曾经在颠簸的运命中捉住了幸福呢,虽然是稍纵既逝的幸福。
这样,也算不枉此生了。
梦里说:无色无相,爱恨情欲,都是无。
我不相信,当手上还残留着抱过他的温暖,当衣襟处还染有他身上的幽香,当沁梨山的梨花还依旧年年绽放时,一切就
决不是梦。
“墨尘,你不爱我,可我依然…很爱你……”恍惚间,有些倦了,无桢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淡然。人生如戏,今生,属
于他辉煌和鼎盛的那场戏,真的要落幕了。无论结局有多不堪,他都会演到最后的。
梦里低语着,你该醒了;
我淡淡回答,我将睡去。
第十一话 梦里何处草青青
当夜,筱雁才刚刚睡下,便听到侍卫过来禀报说,东宫那边有奇怪的动静,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披了衣裳,拿起配剑,
风一样地奔出内殿。
“来人,召集众侍卫,即刻赶到东宫侯命!记住,不要让任何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阴沉着脸,他下完命令,就要跟着
赶去东宫,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鹫儿!你干什么?让开!”
整夜都提心吊胆的鹫儿,见到这个情形,知道龙骁阳营救太子的事一定失败了,她面无血色地跪在筱雁面前道:“殿下
,请饶了太子殿下一命吧。”
“哦,你凭什么跟皇兄求情?”筱雁眯起眼睛,眼神却更加犀利如剑,似要将她狠狠剖开。
“殿下,杀了太子殿下会背上弑兄之名啊,请殿下开恩。”鹫儿心知难以劝住筱雁,这样冒死请求也只是要拖延时间,
希望龙骁阳可以有一线希望脱身。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事了?鹫,儿。”筱雁似乎察觉到什么,直视着她问。
鹫儿被看得胆战心惊,“奴婢,奴婢只是关心殿下……”
“你不会说谎的……”筱雁冷冷一笑,“说!你知道些什么,今晚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鹫儿腿一软,扯住筱雁的衣襟哭道:“殿下,你饶过太子殿下吧,也饶了龙侍卫,都是奴婢的错……”
“连龙骁阳也有关?”筱雁大怒,一把将她推开,“好啊,你们瞒着我要放了皇兄,对吗?好,好,好,你们够胆!竟
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等事。”
筱雁顿一顿足,不再与她蘑菇,转身向外面疾步走去,临到门口时又刹住了身子,回头说:“如果皇兄真的走了,你就
给我自尽谢罪吧。”
冷冷地抛下这句,他便象一团火一般卷了出去,只留下哭得绝望的鹫儿。
东宫外面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刀光映着红澄澄的火光,杀气冲天。
筱雁到来时,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那一派肃杀之气,却更浓了。
皇兄,如果我今日杀你,也是你逼我的!筱雁眼色更冷了,摆了一个手势,众人让出一条路来,东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
大门,也随之慢慢地开启。
踏进殿内,第一眼,就看见跪在殿前的龙骁阳。他头触着地,低低地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
“龙骁阳!”筱雁走到他跟前,压着满腔子怒气道。
“小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请殿下治小人的罪吧。”龙骁阳傲然抬起头,神情坚毅不屈。
“哦?你们都不怕死,好!”筱雁反倒笑了起来,“那我处斩了你岂不是合了你的意?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等我见
了皇兄再想如何处置你。”
手下侍卫立刻上前绑了龙骁阳,他也不挣扎,只在临被带走前大声叫道:“殿下,太子殿下至今还百般维护你,你若要
加害他,会遭天谴的!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筱雁心里一动,那一天,墨尘自尽前也这么说过,难道,他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我既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是要遭天谴,我也不会后退的。皇兄,我们之间的事应该有个了断了。
筱雁将身上披风一甩,刷一声烈响,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
无桢的寝宫,筱雁自小便来过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几,他都熟悉得象自己的寝宫似的。
十二岁那年,无桢第一次带他来自己寝宫时,他们便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夜里冷了,筱雁缩在床的一角,硬是不肯靠
过去,还是无桢笑笑地自己挪了过来。皇兄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子透过来,背后霎时便暖烘烘的。筱雁心里恨
极,却也没有逃掉。
后来,宫里一有臣子上贡的珍奇罕见的玩意,无桢总会让人给他留一份,尝到了那样好吃的,便叫御膳房的人给筱雁也
做一份。冬天了,宫里最先穿上绵袄皮衣的一定是他,无桢早早就命人去办了,等到天气一凉,就让人送过去,筱雁自
己是从来不用操心这些事的。
在某一个方面来说,无桢对自己喜欢的人,确实是倾尽所能去满足,即便他平日里对谁都是淡淡的,一副温和有礼的模
样,却又无形中与人拉开一段距离,但是,筱雁还是感觉到自己在宫中的不同。
十二岁以前的岁月,是在母亲的冷落中度过的,十二岁以后的日子,虽有无桢的关爱,但却让他时刻戒备和警惕,活得
如同走钢丝一般,战战兢兢,精神时时刻刻绷紧得象一根弦。
然而此刻,当筱雁认为他一切怨恨,不安,猜疑,算计的根源即将消失时,他脑子里竟浮现出很多以前没有在意,或者
是注意到了却一直不愿去面对的东西来。
他心里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怀念的情愫,怀念皇兄那些年对他的好,虽然他不相信那出自真心,但就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一幕幕,一个个场景,象记忆重放一样,在眼前飞速掠过。
从东宫大门到无桢就寝的那个内殿,这一段路筱雁以前不知走了多少次,却没有那一次去留意过周围,总是急匆匆地来
又急匆匆地去。
现在,在微亮的月色下,他看到湖畔那些杨柳温柔地低垂着,水上有些灰暗的地方是长着绿色的浮萍吧,湖里的芙蓉花
还没到盛开的季节,荷叶却已十分繁盛,凉风过处,似阵阵翻滚的绿色波浪。道的两旁那些青草尖上闪烁的微光,想必
是凝在上面的露水。春季的夜晚,虫子们总是特别的活跃,啾啾吱吱的,叫个不停,一旦停下来,四周却又死一般的静
。
远远地,看见皇兄的寝殿内亮着灯火,他还没有睡,是因为准备从这里逃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