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看着那些清澈的雨水,由绵延的白线到细微的点滴;耳中狂暴的雷声,从震撼的怒吼到全然只有清脆的雨声。
闭上眼睛,他用全身去感受那从风里袭来的潮湿,那故乡的味道,那让他怀念的感觉。手指也就这么一动,缓缓的带动
臂膀里的吉他弦线,在如此的地方,如此的下雨天,雾蒙蒙的愁淡天气中,丝丝的音乐,震动了空气。
如此的,传到了这个家的每一处,每一角,包括在厨房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缕缕黑发吹落在眼前,他的细长手指就在漂浮的泡沫中搅拌,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跟清水冲刷声,相互冲击
着自己的耳朵,却也掩盖不了那吉他,一点一点的旋律。
一个坐在客厅,看着敞开的门外,伴随着雨声,悠闲歌唱的人;另一个站在厨房,洗着餐具,听着吉他,面无表情的人
。
就这么在沉默的空间里,静静的等着。
等什么?
等雨停,等另外两个人回来,等其中一个人离开,或者等其中一个人开口。
结果,雨也没停,另外两个人也没回来,他们其中一个人也没离开,更没有人开口。
男人就如此的从他的身后走到他的眼前,望着门口的背影,被雨水衬托的好蓝,好瘦,好远。然后就伸手从旁边的柜子
里拿出两把伞,把其中一把递给他,自己撑开手中的另外一把,慢慢的走入迷蒙的雨中。
没犹豫,他放下吉他,举起伞,跟着男人的脚步而走。
走阿走,男人的家在东部的山区里,跨步出去四方都是山都是树,现在更都是雾都是雨。前方的他脚步如散步般的轻缓
,白色宽大的衬衫,宽松的裤子,脚下随便的拖鞋,一答一答的拖着地。
也就是如此的平稳响亮的声音,他才能不在如云般的白色空气中,迷失方向。
男人没说要去哪,他也没问去的地方,在这沉默中带有让人放松的气氛,谁也没想要说话。何必要说呢?雨在说,虫在
说,环绕他们的是个充满声音的世界,亦或着是个不需言语的世界,还要说什么?
「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到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现在的他们在条细小的道路上,没有人烟,连脚下都是从石头缝里头挣扎出来的绿草。就听见前方的托鞋不再走了,蓝
色的伞转过来,四周只有雨滴的声音,答,答,答。
「……对不起。」
沉默许久的男人,说了他期待的第一句话。可他却也因为这句话,心中装备完善的盔甲崩溃了。
「不要再说对不起。」
伞被孤零零的丢在一旁,他的脸上已都是被雨侵蚀的湿润。
「为什么过了6年,你还是只有这句话?」
「……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这些年的痛苦,说我是人渣,说我最好滚出你的视线,说什么都好!」他捂着脸。
「就是不要说对不起……」
男人摇摇头。
「我是真的对不起,当初伤了你的心。」
「不是的,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现在进入社会后,才发现这个世界的压力有多大,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当初的理想梦想跟坚定的事,全都在跟随着
年纪而转变。才工作了两年,我居然已经在嘲笑那些天真的大学生,那些单纯的思想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愚蠢的。」
「可我在之前,也曾经是那些大学生中的一份子啊……」
「这个社会是现实的,一堆规范的模式,一些毫无人道的可悲,简直就象沼泽慢慢把人吞下,连骨头都不剩,沾染的你
什么地方都不再是白色的了。金钱权力,什么东西都必须添加利益,什么幸福快乐,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我爱你你爱我
的幼稚观念……」
男人朝他走过来,抓着他毡抖的手臂。
「别这么说,其实世界没有你所想的这么恐怖,迷惘是一定会有的。那些拒绝的理由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感觉是可以永
远在人们心中的,只是偶尔在现实下,他们必须沉睡罢了。」
「爱情不只是只有一个状态,也许年轻的时候想要的爱情,跟人老时需要的,长得不太一样而已。一个是鲜艳,快速燃
烧的火,一个是如大树般的坚定支持,却也能长久温柔的叶子。」
男人拨下他遮住脸的手,突然笑了。
「人都来住了3天了,还没仔细看看你,果然长大了,连手都比我大好多。」
「我也没仔细的看你,抱你,闻你……」
他把男人紧紧环在双臂中,闭上眼睛,嗅着他的发丝,感觉他的温度。
盼望多少次的人,梦里头出现过多少回的人,他努力地想忘多少遍,却终究居住在他脑海里的人,他依然记得所有一切
的人。
「你瘦了……」声音鲠咽。
「那是你的肩膀变宽阔的原因。」
男人一只手撑着对于两个男人来说太小的伞,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
「知道现实是好事,但我不希望以前的你就这么死了。他曾经是很开朗的,非常体贴的照顾一个老男人。」
「你不老,你很好看,很斯文……」
一切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感觉也顿然消失,他现在只闻到男人的发香,淡淡的就跟从前一样,不像花也不像草,
他就这么贪婪的闻着,脸颊贴上了男人白皙的脖子,带有些微的冰冷,刺激着皮肤,他却把头更加深深的埋入。
「我好想你。」他轻轻的说。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我有时候自己问自己,如果当初没有那个什么无线电机器,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般的长辈晚辈的关系的话,
我现在会在哪?你现在又在哪?」
「你会很开心,我会很平凡的继续活着。」男人回答,他摇头。
「不对。我会是个死人,一个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一生的死人。死的之前没活过,活的之
后也是死的。」
「那我呢?」
他离开男人的肩膀,看着那张干净的脸。
「你说呢?」他反问。「对于你而言,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多重要?比她们还重要吗?」他抓着男人的肩膀。
好久好久的那天晚上,男人的哭泣细语里头代表的意思,他6年来没敢去细想,男人是否曾说过他渴望的回答,那种云雾
般渺茫的话,酒醉茫然的胡话,他不能当真也不敢当真。
因为他自问无法承受,希望再度破碎的伤痛。
「明白的告诉我,我妈,那个女教授,所有一切你有放感情的人。你倒底真……」
「不要说那个字。」男人摇头。
「它太重了,重到我无法衡量,压得我好难过。」
他悲伤的勉强笑着,双手僵硬的把力量全都灌注在那瘦削的肩膀上。
「说什么变了,你还是在逃避问题。你有跟你的女教授说过爱她吗?你连确定都没有,怎么能知道……」
男人的眉头因肩膀的巨痛皱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直直的看着他,坚定的问:
「那你真的懂得爱是什么吗?」
「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也很舒服,我们有不用言语就能沟通的默契,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也不觉得厌烦,难道跟一个人
生活,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男人抚摸上他错愕的脸,淡淡的说。
「以前你也带给过我如此的感觉。可惜那时候我没有勇气,也来不及挽回,所以老天既然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希
望再后悔了。」
「我不是逃避,只是那字,单单一个包含太多意思,不能随便就说出口。我只是很自私,他的沉重份量让我一次只能给
予一个人。」
「而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代男人说下去,脸上已都是泪。
男人点头。「……对不……」
他没让男人说完这三个字,低头,自己湿润的皮肤触碰到男人湿润的唇,一个是泪水的炽热,一个是雨水的冰冷。
他就这么贴着他,沉默的空间里,一个轻柔的吻代替所有的一切。
「我问你,」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一高一低的雨伞并行,其中一个开口。
「如果时光能重新来过……」他说。「你还愿意打开无线机器,找人聊天吗?」
雨还在下,可雨滴的声音已清晰可闻的打在伞上,一下一下的像流星般撞击他的心脏。
「大概不会。」
男人的脸被遮着,所以他不知道那双眼睛里包含什么。
「我也许会先跟你母亲说抱歉,我们不能在一起,然后祝福她找到能给她幸福的人。」
清描淡写的口气,跟雨伞下的那抹没被盖住的微笑,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你刚刚唱的是什么?」
「什么?」
「就是在客厅里……」
「哦那个啊,没什么。」他搔头,微微脸红。
「是一首我觉得还满好听的歌,就闲着没事随口哼哼……」
「你可以再唱一次吗?我刚才在洗碗没听清楚。」
「那是给女生唱的,我的声音太低,不好听……」
「没关系的,」男人转头看着他。
「我想听你唱。」
「……好吧。」
拗不过男人,他只好假装的清清喉咙,红着脸颊,淡淡的低声开口。
「“有多久没见你
以为你在那里
原来就住在我的心底
陪伴着我的呼吸”」
沉稳的桑音略带沙哑,些微颤抖的声线,缓缓的低吟。
男人看着眼前细小的雨水划过树林,打在水漥所出现的涟漪,还有自己裤管上沾染到的冰冷,耳朵听着身旁的人小声但
清楚的歌声。
不自觉的,他闭上眼睛,自己也跟着曲子在轻轻的哼着。
「“总是想再见你
还试着打探你的消息
原来你就住在我的身体
守护我的回忆”」
THE END
20年前,20年后 番外 之后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那天,当他们散步回家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两个大男人,顶着细细里里的小雨,全身半湿半乾,如同门神般的姿势,
一人守一边的站在家门口。男人看到那金黄色头发,朝他们招手,就见那外国人突然冲上前,在他们还搞不清楚状况的
时候,狠很的朝男人身旁的他揍了两拳。
「Giovanni?!」
「他原谅你那就算了,」
外国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地上擦拭嘴角的人。
「可这两拳是为我跟医生的。一个人逃跑这么多年,留下一个烂掉的人给我们收拾,6年时光才跟你要了两拳,这个报酬
不算过分吧。」
地上的人看着外国人想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来,也举手给了金色头发一拳。
「你就是那时候的浑蛋?!……妈的!」
瞄到旁边抽烟的人,他大骂一声。
「医生!原来是你们两个串通好的!害我……」
「骗你又怎样?狼心狗肺的家伙,我们再白费苦心也没用!」
说着又是一拳。
「呸……你还打!」
「你小子就是欠打,早知道那时候就打到你残废,SHIT!……」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会只赏你一拳,你这装腔作势的老外!……」
「FUCK……」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在夹带脏话的同时,相互的用拳头往对方的脸上打去。就看水花四溅,两个人倒在地上,扭成一
团,全身无处不是泥泞。
「好了!」
男人大叫企图阻止,可是慌张的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医生则是跟被吵闹声引出来的女教授,无所谓的解释。
「别担心,这是他们惯用的打招呼方式,住在国外太久的关系。」
弹掉手上烟蒂,顺便微笑。
**
之后,过了不久,大概一个礼拜吧。
女教授羞涩的答应了男人的求婚。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的时候,就想起了6年前台湾的新闻,说什么大学教授骚扰学生的东西……」
在婚宴的筵席上,女教授的儿子有些醉醺醺的指着男人说。
「我什么都不好,唯独记忆力还算不错,而我也当然知道学长就是那个学生。所以、所以我积极劝学长来家里玩,都是
为了要证明……」
男孩拿着摇晃的酒杯,打着嗝,口齿不清。
「我妈妈一辈子都很辛苦……老公婚前是个正人君子,婚后却染上酒瘾,喝光我妈所有的钱后就不负责任的得肝病死了
。然后她就一个女人,慢慢的养个不听话的儿子长大,很辛苦很辛苦你懂吗?……」
他用衣袖胡乱的在脸上擦揉,可眼泪却还是华啦啦的往下流。
「我妈都说你多好多温柔,我每次听到都很想告诉她真相,可我怎么可能跟妈妈说你很坏,而且还只爱男人……」
男人抽几张卫生纸,帮醉晕的他擦干净。
男孩一把抓住他的手,如同把自己对女教授的关爱要灌输给男人般,那双手把男人的手抓得紧紧的。
「我把妈妈交给你了,就算死了你也不可以伤了她的心,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
男人微笑,把另外一只手覆盖在男孩的手背上。
「谢谢……我一定会的。」
男人坚定的点头。
**
之后,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某一天,也许是两三年后,男人就飞去美国参加另外一场婚礼。
身为新郎的他手挽着美丽的新娘,态度从容的站在神父面前,当他说「我愿意」的时候,男人看到他脸上的微笑。而当
那闪耀纯洁光芒的戒指带入那仟细的手指时,男人也似乎从白色薄纱中,看到新娘幸福的甜蜜。
「在8年前,我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新郎淡淡的说。
男人伸开双手,上前拥抱他,低下头,真诚的祝福。
「祝你快乐。」
新郎停顿一下,抱紧了男人。
「……谢谢。」
教堂的钟声沉稳的响起,在众人的欢送下,花瓣飞扬在空中,同蓝天白云陪伴。
**
之后,男人依然在东部教书,并且有了个儿子。
然后外国人就整天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不放,笑呵呵的样子简直比亲生父母还高兴。
「我说,你们怎么就不去领养一个?」男人捂着头无奈的问。
「谁叫他不喜欢?」外国人扭着脖子大叫。
「叫他去欧洲结婚也不去,叫他好歹也养个狗让我玩他也不肯……」
「有没有结婚根本就无所谓,而且我又不喜欢小孩,至于狗……」
医生吹出一口烟。
「你滚回欧洲去之后还不是轮到我照顾,我他妈的可没那闲功夫,在医院已经要照顾一堆病人了,回家还要照顾狗?」
省省吧。
「呜呜……你看啦,我好可怜哦……」外国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反正现在有个现成的,就给他玩玩吧。」抽烟的人一脸淡然。
「恩……小孩真的好可爱哦…淡淡的牛奶香…」
用脸不断磨噌懐中的小东西,弄得熟睡的婴儿皱起眉头,呜呜的乱叫。
「少来!」一把把自己儿子抢回来。
「NO~~~~~~~~!把我干儿子还给我!」
「要就自己弄一个出来。」他的宝贝儿子可不是玩具。
「好冷淡……」
外国人咬着手指嘟嘴巴看着男人把小孩抱进房间,随后挺起胸膛。
「有什么稀奇,生就生,谁怕谁!」
转头对着医生发出期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