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环的口气极为严厉,但随即缓和了下来。
"从今天起,我就是平民百姓了。这种小事我必须学着自己做。"
环给了弥一个微笑。
"工具"姐弟准备迎接新的开始。
依旧没有一声蝉鸣,依旧万里无云。
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
接近正午时分。
看着怀表的环,听到了敲门声。
带着绯红的双颊,环用力打开即将易主的厚重大门。
"我依约在白昼,光明正大的来掳人了。环。"
"真行!"
排除万难的一对有情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暂时还是得打扰松宫先生,你不反对吧?"
"嗯。你是掳人的嫌犯,在风平浪静之前当然得避避风头。"
环带着微润的双眸,任由未来的夫婿安排。
"弥,亨要我传话。他说在狮子咖啡座等你。"
这是弥和亨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亨就在那儿等着弥。
(一点都没考虑到我此刻的心情,就只想到自己......真是个任性又率真的家伙。)
但是,弥还是笑着点点头。
"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们走吧!"
相模催促着环该上路了。
"你要把我的孩子带到什么地方去?"
与志美单手拿着枪,缓缓走下阶梯。
"城崎家还没有完蛋,你们都给我留在这工作,不许踏出这个家门一步。"
与志美带着高傲的笑,一步步接近他的孩子们。
"城崎家已经完了,这间房子再过几天就要交给别人了。"
环冷冷的回答,打开小旅行箱,取出手枪。
"环!"
"姐姐!"
"......这支枪就是你杀害弥母亲的枪。爸爸请你看清楚,你的枪装了子弹了吗?"
环拿着枪的手不住地颤抖。
"......姐姐,让我来!把枪给我!"
"不行!这把枪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也想和你一样......做个杀手......"
"我不能让姐姐这么做。"
弥以双手抵枪,相模则紧抓着环的肩膀。
"你办得到就动手啊!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本事杀了你的亲生父亲!环!"
与志美抛下手中的枪,笑着朝环走过来。
"不──!"
就在环扳机的同时,突然天摇地动。
"地震!"
相模护着环的头,紧紧地抱着他。
弥立即冲向前去打开门,以确保出口通畅。
房子越摇越厉害,弥等人几乎站不稳脚。墙壁迅速地龟裂,吊灯掉落在绒毯上,破成碎片。瞬间,这间曾经拥有相当历
史的豪宅,像被巨浪侵袭的砂堡一般,在瞬间崩塌了。
"我......我开枪了......"
环不住的颤抖。
"不,姐姐没有杀人,他是被倒下的房子压死的。"
在摇晃中,环淌着泪朝着弥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与志美所在的位置已经化成了一堆瓦砾。
相模抱着摇摇欲坠的环,随着弥逃出屋外。来到庭院,墙的那一侧传来许多人呼天抢地的求救声。
"不能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
"啊?"
"现在是中午时间,每家都在用火。"
抱着环,弯下身子的相模,咬着牙说:"失火了。"
"我必须去找亨。"
"不行!麻布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银座那里一定更......"
"但是,我非去不可。亨在那里等我!"弥哭丧着脸望着相模。
他答应过亨,要两个人一起沉沦的。自己绝不能不守承诺。
"去吧!弥。去见亨,就算受了伤,你爬都要爬到亨身边去。绝对不要离开你所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放弃
。不要担心我们,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环在相模的臂弯了鼓励着弥。
大地再次撼动。随着一阵臭味,屋里窜出了火苗。
"纵使我们以后无法再见......我也会为你祈祷的。弥,你认为该怎么做,就去做吧!"
环的脸上只有微笑没有泪水。
"去吧!我会守护环的。无论有多大的惊涛骇浪,我都会守着她的。"
相模也露出了微笑。
"谢......谢。姐姐......相模先生......祝你们幸福!"
弥流下了晶莹的泪滴。
"最后......让姐姐再看看你的笑脸。"
环抚着弥的脸颊。
"嗯。"
弥流着眼泪给了姐姐一抹最真的微笑。
亨在狮子咖啡座里,一面啜着咖啡,一面想着种种告辞的场面。
(......年纪不小了,还这么任性......奶奶总是这么说我......)
来银座之前,亨到小石川去了一趟。
当亨表示要舍弃松宫家的一切时,被奶奶重重的掴了一巴掌。
"亨,你知道吗?你对那个孩子的一生是要负责的。你应该要有所觉悟,绝对不能再像以往那么人性了。"
长大以后,就从来不曾挨过奶奶打的亨,吞了一口冰咖啡,想着奶奶所说的话。
"你一定要给他幸福,知道吗?否则奶奶死都不会瞑目的。年纪不小了,不要再任性了。"
亨回想自己这二十几年来,不是给爸爸增加麻烦,就是惹得沙耶子阿姨、叶子妹妹哭泣。
我真的不能再任性了。
亨衔着烟苦笑,就在这个时候......
女侍们,客人们在尖叫声中,纷纷倒地乱成一团。电线杆倒了,水管破裂了,正在用火的餐厅、民房在瞬间喷出了浓烈
的火舌。
在一阵毫无预警的天摇地动后,亨抱着装了机票的提箱,爬着离开了咖啡座。
(咖啡座失火了......在摇晃中......往哪个方向逃其实都是一样的......)
有边哭边呼救的声音,有小孩子和父母走散哭泣的声音。倒塌的建筑物里,更传来了无数的呻吟声。放眼所见不是受了
伤的人,就是四处逃窜的人们。
"这里是地狱吗?"亨忍不住有此一问。冷不防抬头一看,满天乌云。
(哪个方向......是日比谷?)
亨顾不得会弄脏身上的西装,跨伏着往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前进。因为狮子咖啡座已经倾倒,四周围的房子化为瓦砾
,埋在火舌当中。
亨以为到对街的四丁目十字路口,即使有瓦砾涌上来,应该也可以让他继续等待弥。
"连这儿都毁了。"亨一脸惊愕。
被誉为银座像征的银座四丁目服部钟表店的钟表台都已化为乌有。钟台下还压着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弥......"
想到弥赶到这里的途中,极可能遭到天灾狙击,亨开始全身颤抖。
大地又开始摇晃。
亨蹲在瓦砾上,熏着火灾带来的热风,咬着牙等着弥。
天空一直笼罩着厚重的乌云。热风化为烈风,席卷着火舌。不知何时才会停止的天摇地动,在晴海大马路、行道树大道
上制造了数不清的裂缝。交通瘫痪,交通警察完全束手无策。
亨靠着倒在十字路口中的候车亭,以袖口拂了拂全是灰尘的西装。
这里不是战场,却死了许多人。有人在哀号呻吟,有人在生死边缘挣扎。
(我还活着......弥。)
自己的家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亨表面虽然冷漠,可是却心烦的衔了根烟。
(......除了弥之外,我应该全都割舍了......我要和弥一块儿下地狱......)
亨划着火柴点着烟,用力地吸了一大口。
(弥......我们约好赏花的事,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让我枯等了多久?......这回你又打算让我等多久?我要等多
久,你才会来?)
如果弥真的有个万一,自己一定活不下去。
亨好懊悔为什么让弥到这里来,而不是自己亲自去接他。亨将刚点上的烟抛向瓦砾,双手掩面。(弥......!)两行清
泪流个不停。这是亨第一次为想着某个人而落泪。
再等下去,亨就有可能被蔓延过来的火舌焚身。但是......
"......亨......"
多么渴望听到的声音,震动了亨的耳膜。
"......弥......?"
还来不及拭泪,亨就激动地拥着站在面前全身是伤的情人。
"亨,太好了!你还活着!"
"笨蛋,这句话应该是我......"
亨一想到弥为了来见自己,踏过了多少残垣断壁和尸体,就涌起无尽的爱怜。
"我......我什么都丢掉了。我什么都没带。除了我自己......什么都......"
弥一面磨蹭着亨,一面啜泣。
"我现在也是孑然一身。"
为了看清楚弥,亨稍微放开了弥。
"我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可以活下去。"
弥拭着眼角的泪,对亨微微一笑。
亨轻轻吻着弥。
"你真的愿意跟我到天涯海角?"
亨像是个找到新游戏的孩子,一脸促狭的笑。
弥用力的点点头,握紧了亨的手。
在火舌、焚风的炼狱中,亨和弥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心手相连地前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无论到哪里,无论前往何处,他们都携手舍弃一切,让时间将他们改造为堕落之人。
除了彼此之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
这场恋情永远是未完成的进行曲。
没有休止符,没有终点。
这自甘堕落的恋情,永远不会完成。
"你真的愿意跟我到天涯海角?"
──不管到哪里,不管住何处,
即使是世界的尽头,我的爱也永远相随。
--全文完--
番外 异国的天空
邮局的人交给环一封信,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一只常见的茶色信封,但是贴的不是日本邮票。
(大概是真行留学时的朋友寄来的吧!)
已是小镇医生太太的环,一手摸着挺出来的肚子,一手拿着信端详。
"真行!"
环大声喊着在诊所里准备诊察的丈夫。
拜启
虽然已届初春,但是气温还是应该相当低吧!大家都还好吗?
原谅我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跟大家联络。
我还是无法像亨一样,一提笔就是洋洋洒洒一篇文章。
我只记得相模医生诊疗所的地址,希望姐姐能够收到这封信。
如果姐姐能够收到这封信,我会很兴奋的。
姐姐,你好吗?
我过得很好。我和亨来这里已经半年,勉强可以说几句这里的话了。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能活不下去。可是,亨却可以应付自如,所以我也生活得很舒适。
大地震后,我们在日本待了些时日。
因为东京和横滨港都受到地震波及,航班严重延误。所以,我们是在大震灾后大约半个月,才来到这里的。
这个地方是英属殖民地,但是会说英文的人非常有限。大部份的人都说中国话。亨说这是"广东话"。不过,我还是搞不
懂。
刚来的时候,我常为这里的"独特气味"皱眉头,现在已经习惯了。
亨好像非常喜欢这里。他常常从我们住所的小窗看着外面说"这样的香味就代表着这块土地"。
我们就住在离香港不远的九龙。
我想姐姐知道了,一定会惊讶的昏倒。但是,我和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所以完全不在乎了。
姐姐和相模医生过得好吗?
我希望姐姐也能过得幸福。
我可不希望幸福只属于我一个人。
信上有我的地址,请你给我回信。
我会一直等候的。
祝
健康快乐
弥
看完信,环的鼻头已经红了。
"太好了,弥现在过得很幸福。"
"那个地方和澳门一样,常有外国人出入,所以比较不会引人注目。亨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你是说这个地方住了许多外国人,所以比较不会引人注意?"
"是的......只是,那儿的治安不是很好。"
"你放心,弥不会惹事的。"
确定弟弟过得很幸福后,环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信封里。
"我要将这封信拿去给松宫伯伯看,不过,在走之前......"
环将信放进围裙的口袋里,从病人看诊的圆椅上站了起来。
"今天早上,你还要出诊,对不对?"
"是的。让诊所打烊,这样你才有时间给弥回信。"
望着像少女般脸颊抹上两朵红霞的妻子,相模报以苦笑。
"是。"
环带着一脸灿烂的笑,用力地点着头。
日本的樱花已经开始吐蕊。你们过得还好吗?
弥,我是环。
你的信,姐姐已经收到了。
知道你们在香港过得很好,姐姐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本来想立刻动笔回信,但是千头万绪,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下笔。
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关心亨的家人吧?那就从地震之后的重建开始写起吧!
我们和松宫家的人,都很幸运的逃过一劫,没有受到大地震的伤害。
小石川的奶奶也依然健在。
松宫家的人除了伯伯之外,其它的人都搬到轻井泽的别墅了。我、真行及松宫伯伯留在化成瓦砾的东京,和英国、美国
等地派来的救难人员一块儿照顾受伤的人和搭盖临时住宅。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东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建了。
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地震所留下的影子了。
后来,真行在松宫伯伯的资助下,开了一见小小的诊所。我是真行的妻子,只好顶着"助理护士"的头衔在诊所里工作。
现在为了取得护士资格,我每天都很卖力地学习。
如今一切都和大地震之前的状况不同了。
城崎家的房子被某个富豪买下,改建成新大楼。
美丽的樱花树林全都烧毁了。虽然觉得惋惜,心里却认为烧了也好。
D弥,何时再让姐姐看看你的笑靥。
姐姐最喜欢你的笑靥了。
姐姐真的由衷的希望你活得健康快乐。
要好好听亨的话喔!我这么写,你可能会生气。但是,姐姐真的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写的。
需不需要姐姐寄点什么给你?语言不同想必吃的东西也不同。
如果想念日本的食物,随时给姐姐来信。姐姐选一些比较耐用的食物寄过去。
啊!对了──
弥,姐姐很快就要当妈妈了。
松宫伯伯和伯母,都对我关照有佳,彷佛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的孙子。让姐姐真是感激万分。
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最后请代姐姐问候亨。
相模环
一栋栋狭长的住宅像积木一般堆在一起。不管有阳台与否,每一户人家都把竹竿伸向窗外,晒衣物棉被。于是大大小小
的衣服就像是万国旗一般飘在半空中。
弥用力推开窗户,让冷空气流进屋内。希望能够排掉冷气机所不能排除的香烟和垃圾臭味。
"弥,你好。"
有人在下面呼唤着抬头看着天空的弥。
"阿鲁,你好。"
弥用着熟悉的招呼语,向对着自己挥手的少年致意。
"信,信。"
少年手里拿着信对弥拚命挥舞着。
(......信?难道是......)
弥大叫一声"等一下"后,抓着工钱,冲下不算干净的公寓楼梯。
"你的信。"
"谢谢。"
弥接过信,把工钱交给少年。
看到弥直盯着故乡的邮票瞧,少年淘气的问:"是女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