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自己将整个身子靠进少昊怀里,兰陵不停口的说着:“不过香蛳再毒,也有比它毒的——”有意顿了顿,少昊悄悄揽上了他的腰,“天下最毒的,莫过于血绝咒的咒血。”
话音刚落,少昊已经毫不犹豫的挥剑斩上自己的左手,并瞬间运气将血布成漫天的血雾,手则即刻拥兰陵在胸前,一指捻诀,蓝光耀目,从指尖形成一个圆屏——
“遁术?!”鹏湛一惊,“墨岸!快追!别让这两个小子逃了!”
宗虎小心的将那本古书捧起,抬高,然后突然向着游鬼来袭的方向将之远远抛了出去。
在一众的愕然之中,只见那本古书在空中盘旋,飞翔,慢慢的展开。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般的翻页书,在空气中飘飘遥遥,一折一折的打开,掖合式的金色页面终于变成一匹长长的锦缎。
书页的最后一折完全剥离开的时候,突然从中发散出金色的光芒,整个锦缎成了一道直通天际的光柱。光柱开始旋转,越转越快,金色溢滥,耀的将士们都停住了动作,怔怔的看着这人间奇景。
金色最终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旋的密集的都看不清转向,就在旋风越来越细的时候,突然光芒一收。
很长又很短的一瞬寂静后,光柱的中心蓦的翻飞出无数金色的雀鸟,薄如丝翼的双翅,煽动时似乎都能颤下璀璨的金粉。说是鸟,翅膀仅却大如斑蝶,鸢飞厉齿,鹰爪锐目,小虽小,倒是五脏俱全。
这些鸟儿们绕着空中打了个旋,就象接受了命令般的朝着来袭的游鬼直直冲去。
这时,游鬼的身上突然裂开,飞出一只一只的淡紫色小虫,数目惊人,约有近十万之众,黑压压的覆的天地一片昏暗。
“原来是这样!”已经有通晓巫术的将军惊叫起来,“没有任何术士可以同时操纵那么多游鬼,但是却可以利用噬蚨血缘相吸相通的天性,牵一发则动全身,持一虫可使百鬼。”
“噬蚨,居然是能这么用的……”
“呃,你们看!”
噬蚨对上金鸟,高下已然分出来了,虽然噬蚨数目是鸟儿的百倍不止,但是只金色的羽翼一挥,就将擦过的地方悉数燃成烈焰。火光星星点点,落在人的身上倒是丝毫不觉不适,然而但凡被火焰波及的虫子,都在空中点燃、焦黑、碎裂成一刹那的烟火。
紫色的烟火和金色的魅影,划的夜空分外的缤纷绚丽,这一场巫术下的对决,竟然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精彩好看。
有人注意到了游鬼,没有了噬蚨操纵的游鬼,象是失去主人的傀儡,定定的站在原地。胆大一点的人,伸手去刺去戳,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空中的战争已经到了尾声,刚刚还是铺天盖地的黑紫色,现在只余了数百只噬蚨还在四处突围。金色的鸟儿们飞到了一起,开始在最初出现的地方集结,盘旋,成为一道鸟旋成的光柱。
最后的几只鸟将剩余的噬蚨清扫干净,也汇合到鸟群之中。
如同开始时一样,它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密,最后融成了光的漩涡,合成了光的天柱。终于在极短的时间里,回复了缎子般的长长书页。
啪的一声响,书掉到地上,又折合成那本不起眼的古书。在众人如痴如醉的眼光里,无知无觉的静静躺在那里,刚刚的一场大战,只似梦幻般。
宗虎站上点将台,威严的命令把那些游鬼集中起来全部烧掉,大家这才回过神来。那奇景异相,百里之外的庆廷也有数人目睹,一夜之间,庆廷人人向金光紫焰出现的西南方向焚香祝拜、望天祷告。是以该次战役,史称“金紫玄相”。
走过去,将地上的古书捡起来,虔诚的又把它包回白色的丝绢里。旁边的陆族好奇的问:“宗虎将军,这本…‘书’…到底是什么?”
宗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王只是把它交给我,叫我在危急的时刻把它丢出去而已……对了,王说过它是一本上古异书,名为‘青囊’。”
(此书于百年之中数易其主,载沉载浮、隐没于世,几已失传,后三国之时有神医名华陀,欲为汉相曹操劈脑取瘤,操疑其不轨,将之下狱。华陀自知必死,传此书与狱卒,然卒妻惧祸,私抛之。自此后千年更迭,不复见此奇书,一代神术,就此绝响。)
这一场战役的影响是深远的,虽然单国未失一兵一卒,而祁国也只是个别兵士的些许外伤。但是这次战役对天下诸国之间的俗成惯例,和战争秩序的破坏却是巨大的,从祁单之战开始,先民的朴素伦理学遭到了颠覆性的冲击。各国都开始在战争中明目张胆的使用巫术和法师,天下诸国,从此慢慢的卷入了乱世的命运里。
“那是什么?”南边天空中的异相,让才脱出重围的少昊皱了皱眉。
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兰陵也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微微的笑了:“那是一本书。”
“书?”少昊诧异的转向他,虽然从来不用术力,但是兰陵一向对巫术懂的就比别人多,这一点,他是甘拜下风的。
“对,”兰陵蹙眉,压制喉头滚动的腥甜,“那是一本书…一本上古时的天书…无字的——七情天书。”
“王,怎么办?我们的游鬼已经失败了,是不是再派影鬼……”
“你是怎么吃的,你不是说对方绝对拿你的游鬼没办法吗?居然这么快就被打败了!!”心中最痛恨之人在眼皮底下给溜了,已经很叫他光火了;以为必胜的法宝又不灵光,难怪鹏湛怒若雷霆了。
“王上息怒,这……微臣也没有想到居然上古的七本天书还存在人间,一时失算,所以……不过青囊书也并非万能,要是给臣一点时间…”
“时间?!我们已经先输一战,还有什么多余的时间!”一剑劈裂眼前的桌几,鹏湛已经有了定见:“你不用管别的了,给我去追兰陵,把他的头提来见我!”
“这…?”
“不计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你可以用上所有影鬼和剩下的香蛳,一定要给我杀了他!”
“是!”
“兰陵?你还好吧?”看着兰陵越来越苍白的脸,和已经将俩人的衣襟都染黑的——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血迹,少昊终于忍不住问了。
抬头,本是没什么颜色的容颜强自笑了:“我没事的。这次遁术只移出了六七里地,大概还在困龙江边,不走快一点的话会被追上的。”
“我……”少昊一手捏成不动根本印,准备再使用一次遁术将兰陵一次带回去,另一只拥着他的手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头里微微的发晕,——恐怕是刚刚失血过多,而且遁术原就不是他所擅长的——超过极限了吗?
有些无力覆上他已经结出印结的手,少昊看着怀里兰陵,平静的望向他:“你不要再用遁术,刚刚你失血太多,况且以你现在的身体,又带了一个我,逃不掉。”
“现在怎么办?”手指放松了,将人拥的更紧,“我们现在在远祁的江边,是腹背受敌,要是被追上来,没的可逃。刚刚你为什么不要我带你直接回营?”
兰陵望着他笑笑,眸光里,是说不尽的凄凉:“你真要听,我也不瞒你,因为——”
——“因为就算你们能逃到天边香蛳也会追你们到天边;且就算你们真的逃掉了,他也活不过七天。”冷冷的,嘶哑的声音插口,一阵狂风卷起,掺着原就分外凌厉的北风,俩人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和,一群群振翅的香蛳。
兰陵容色不动,语声也是无波:“影鬼,香蛳,鹏湛是下了必杀我的决心了吗?”
——原来如此。
将兰陵紧紧的,又怕弄疼了的细意环在怀里,少昊长笑一声,持剑的右手稳的没有一丝动摇。掩不住的心里的悲愤和疼痛,一股豪气向着喉头冲出来:“他想你死的这么容易,我还不让!”
“嘿嘿嘿,”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笑声,声音的主人似乎又远又近,在影鬼与香蛳的环峙下,根本看不见对方躲在哪儿。“你倒是很忠心嘛,不过你身中血绝咒,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让我好心,送你们君臣一并上路吧!”
“将军,王会不会有事?”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遇袭,王那边也不会太平的,这单王手段如此狠辣,看来也是一场恶战。”
“还好少昊大人一起跟去了,虽然近来传说他和王多有不睦,但是他一定会护卫王的。”
“你说的对,纵然是自己肝脑涂地,少昊他也不会让王有任何闪失,我们,还是只有相信他们了。”
风吹的很凛冽,很无情,也很狂烈。
萧瑟,还有肃杀,以席卷天下之姿,向着那江畔,那岸边,那林间,呼啸而来。
天空的星星晦暗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也感染了这第一场北风略带哀恸的疯狂,不停的明灭着。
冬天,已经来了。
祁历273年,冬。
和议第三天,单王鹏湛背信失义,先使人暗杀祁国困龙江边领兵大将徊晔,再派游鬼众奇袭祁军本营,同时欲咒杀祁王。奇袭事败,游鬼尽毁敌手,该役名“金紫玄相”,天现异景。单国由是役动用巫鬼灵乱之术,为天下所唾。
第十四章
冬天的风吹着,尖啸着掠过发间,刀锋一般的锐利和冰冷,那恍惚的错落之中,是你想像不到的快意和放肆。
风是很紧很急的狂风,而影鬼仍是影鬼,香蛳依旧相思。
黑色的身影在远远的地方偷看着,咒语,象喷薄而出的怨气一样没有片刻停歇。
少昊的身上已经全被血浸透了。
——那是他自己的血。
影子是没有血的,就象相思不知不觉的就会吃尽了你的骨肉。拼死护住兰陵不被香蛳咬到,他知道,要是再来一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那冷淡端美的容颜。
兰陵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他只是紧紧的攀住少昊的颈子。其实很想叫他停手,叫他一个人走,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一开始这么说的时候,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贴上来。
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捂着炽热的半边脸,却居然没有感觉到耻辱。——因为那个胆敢动手打他的男人,一边奋力挡下一只又一只来袭的影鬼,一边又是伤心又是痛楚的、都有些冷酷的浓烈的看着他跟他吼——
——“你怎么任性都可以,——但你不要这么的不懂人心!”
沉默。然后紧咬牙关,竭力让自己不要因为噬心的痛呻吟出来;让自己不要在几近麻木中昏过去;让自己不可以在被放弃之前……放弃。
怀中的人,那之后就乖乖的、死死的揽着他的颈,涌起一股无奈的甜蜜,——如此的血肉相连,竟是在这样的绝境。充斥周身的巨大洪流和轻轻搅噬受伤的身体的痛觉,很清楚的,不得不被卷入某种极度可怕的境地里的觉悟让人数倍的明晰。虽然越来越不利,但是也越来越清醒,每一丝从身上飘离的血迹,每一丝从身体抽离的气力,他都感觉到了。
至少,想让……你……活下去……
影鬼,和香蛳,将他们逼至了退无可退的边缘。
后面,是百丈绝壁。
能够听见怒气滚滚的手掌拍击坚实的心志的声音,它咆哮着,愤怒着,渴望着它的牺牲品;嘲笑和等待着,而它已不想再忍耐。每一个卷起千重碧滔雪浪的激狂,在泛白而峥嵘的尖角们上击碎,拍裂成大段大段的银块,然后又落回,白色的泡沫晕开四散,直至下一次酝酿的攻击来临。
至少,要让……你……活下去……
因为,我已……不能。
少昊看了看眼前不断逼近的影鬼,脚步间一个不稳,就听见细小的砾石自高处跌坠下去,轻声擦过坚硬的冷酷的表面,在还没有被撕裂之前,已经被那轰鸣淹没。
——已经无处可逃了,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之中咧开一个似鬼似怪的笑容,只可惜此刻,没有人会来欣赏他的成功。
他突然低下头去,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
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般的专注的,只为再看一眼。
兰陵脸上居然有微弱的笑意,虽然已经有些迷离,但是清明的、几乎叫人心都翻滚起来的怒吼声却再三的提醒着他们一个事实。
“没事的,我们都尽力了。”没有伤心和绝望,兰陵已经不能感到那些,只是看见了那双那么痛苦的眼睛和自责的神情,他就笑了,安慰的说。
用尽全身的气力抬起重逾千斤的手,想触碰一下眼前模糊的容颜。只是及到半途已然力尽,无力的跌落下去的苍白,被血色缠绵的指捉住,贴在微温的面颊上。
水色涟滟过波光,小小的涟漪在其间悄悄扩大,动摇。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没有说错。是的,是的,他们没有说错,你也没有错,错的离谱的人,一直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