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说呀,怎么吊起胃口来了!」年轻人等急了。
中年人仍是含笑不语,直到年轻人焦躁起来,吊足了听者的胃口,才开口:「月前含香院来了一位词写得极好的公子,
词好情深,每个唱他写的词的歌妓都会马上红极一时。」
「这位公子是谁?」年轻人好奇道。
「他的名字叫钟润,是去年前来赶考的士子,可惜名落孙山,潦倒街头,幸为含香院头牌花魁雪烟姑娘所救,感怀雪烟
姑娘的恩情,他甘愿留在含香院。」
年轻人叹道:「原来也是我辈中人,可惜了,就算应考不中,至少也能当个教席先生,现在竟然沦落到妓院为那些青楼
女子写词为生,大扫斯文啊!」
「这话怎么说?」中年人奇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以与花魁互相唱和为幸事吗?怎么说那位钟公子大扫斯文?」
「你是商贾之人吧。」恍然明白中年人的身分,姿态高傲起来,年轻人从鼻里哼出不屑,「你这就不知道了,与青楼女
子唱和是雅事,为她们写词则是大大败坏我辈的名声,此人简直是辱没斯文!」说罢,年轻秀才挥袖而去。
中年人望着年轻人的背影苦笑不已,本朝重农抑商,故商人地位极低,不过——他感叹,如果为了跻身仕途就必须虚伪
,他倒宁愿终身当个实在、不注重对方身世只重才能的商贾。
夜幕降下,半空中咬洁的月娘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平民众居的两城昏暗一片,对于一平民百姓来说,累了一天,该睡了
,而且他们明天还必须早起,忙活一整天以赚取家里人一天的口粮。西城边上的青衣坊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青衣
坊是城内青楼睹场瓦肆的聚集地,寻找风流的人,希望一夜致富的人,追逐刺激的人,一入夜便纷纷涌来,人头拥挤,
莺歌燕语,呼朋引伴,丝竹乐曲,喧闹声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边才慢慢地消去。
「公子、大爷、老爷贵人们,请这边来,咱家的姑娘个个水灵,要美艳的,要清纯的,什么样的都有。」
「哎哟,各位爷们别听他的,他家的姑娘丑得能吓死人,我家的姑娘才是要容貌有容貌,要才艺有才艺,咳,这边来呀
!」
青衣坊的大街上,龟公们的吆喝此起彼伏,卖力地叫喊,使出舌灿莲花的本事拉拢客人。
含香院也不例外,门口站着几个龟公,招呼着上门的客人和路过的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裳的书生观望了很久之后,才走近含香院的大门。
门口的龟公刚刚迎进一个贵人,回头看到书生,脸一下子拉长了,他挥手道:「去去去,一个穷酸秀才也敢来耍风流?
你荷包里的铜板恐怕都不够我们一杯茶水的钱,还想玩姑娘?走走走,别在这里阻碍我们做生意。」他的声音又大又响
,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了,顿时发出一阵奚落的笑声。
穷酸秀才被笑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见众人大笑,龟公更为得意了,才想着再说几句,一个含笑的声音突然传过来,「二甲,你还是那么狗眼看人低呀?」
什么屁话?被称作「二甲」的龟公正想发怒,抬头望见来人,顿时脏话全吞了回去,表情迅速变化,眉毛扬起,嘴巴也
往上裂开,笑得卑微又讨好:「哪能的话?我看他穿得寒酸,怕他在咱这里花光了银子没钱养家,才不让他进去的,小
的实实在在是一片好心哪。您可不能冤枉小的啊。」
「哦,是吗?想不到二甲你的心地还挺纯良的?」来人似笑非笑道,俊逸的脸上扬起的笑容醉倒了一大片人。
「那是当然!」二甲大言不惭地道。
来人啼笑皆非,这二甲油腔滑调,凭藉一张嘴,能把黑说成白,把天说成地,脸皮又极厚,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温将军才回来的么?我家的雪烟姑娘可把您想坏了,自从将军去了边塞,雪烟姑娘就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倦恹恹的
,容颜憔悴了不少呢!」
温将军?旁边侧耳窥听的人听到这个称呼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这位身材修长、面貌秀雅的青年公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温
将军?不会错的,朝中只有一个温将军,可是他竟是一个书生气的青年!
说起这位问将军,他的事迹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京城有四大贵公子,温清鹤是其中之一,他出身世家豪族。是河东温氏的三公子。他身世显赫,长相极为出众,个人也
极有才能,就算不能继承爵位,但是依照他的能力,出候入相也不是不可能的,偏偏他天生逆骨,不愿意遵从家中长辈
为他安排的道路,竟然跑去从军了。当朝重文轻武,武将常遭文臣轻视,他的肆意妄为,把族中长辈气得七窍生烟,差
点没把他赶出家门。
所有人都以为他自讨苦吃,嫉妒他的人暗暗发笑,关心他的人担心不已,没想到他竟在短短几年间凭藉军功从小小的偏
将一路攫升至将军,当然,这个头衔的获得自然少不了其家族的推波肋澜,但是他的赫赫军功仍然是不能让人忽视的。
众人暗自里叹息,瞧瞧那双白皙光滑的手,谁会想到这是一双握剑的手?说是执玉箫与士人唱和的手还差不多。
温清鹤仍是笑着,不以旁人的反应为意,「二甲,别人不知道你嘴里能调出油来,难道我还不清楚?」
「是是是,温将军英明,识破了小人。」龟公反应得很快,他频频哈腰道,鼻子嘴巴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这个人哪!怎样都改不来这种习惯奉承人的性子,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行了,别说了,快点领我进去,在门口叽叽
喳喳的成什么样子?」
龟公恍然大悟,一个巴掌朝自己脸上扇去,「小的笨了,温将军快请!」等贵客踏入门,他倚在门口扯起喉咙喊道:「
李妈妈,温将军来喽!」
「哎,来了!」院里面远远传出尖锐的应声,「温将军,可把你盼来了,老身想死你了哟!」伴着「咯咯」的笑声,从
里面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还没有走近,便间到了刺鼻的香味。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她想念,他会半夜作噩梦吧,温清鹤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李妈妈,好久不见了。」
李妈妈笑得花枝乱颤,「亏将军还记得老身,老身感激不尽啊。来,快请进!」她回头尖声招呼,「丽红桃红,快出来
,你们想到心肝尖里去的温将军来啦!」
「哎!」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
温清鹤摆摆手,「得了,李妈妈,不用费劲了,我直接上去找雪烟就行了。」
李妈妈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色变了又变。
温清鹤何等人物?马上看出了李妈妈的不妥,怒从心起,他一把揪起李妈妈的衣襟,那李妈妈便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他不耐烦道:「给我闭嘴!你这老婆子,是不是又强迫雪烟接客?上次我给你的教训忘了?」
李妈妈唉唉叫道:「将军,天大的冤枉啊,自从上次之后,您的每句话老身都记得牢牢的,雪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
是一点儿也不敢管啊。坦白说吧,雪烟现在不是在接客,她是和最近来的书生在一起,这是她说的,无论是谁来也不能
打扰他们!大人,您可要明察秋毫啊!」
温清鹤脸色闪烁不定,「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一回来就听说含香院来了个了不得的填词人,更是听说雪烟对他青睐有
加,短短几个月难不成那个女人就变心了?
「老身说的是千真万确,不敢隐瞒大人,老身确实没有强迫雪烟做不愿意的事情!」李妈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表明自
己的清白。
他皱起眉头,不怒而威,「我是问那个书生!」
「问他什么?」李妈妈如陷五里雾中,不是说雪烟吗,怎么说起一个男人来了?
他更加不耐烦了:「雪烟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第二章
李妈妈立刻醒悟过来了,眼珠子转动了几下,计从心起,「那个书生长得一表人才、风流气韵,哎,将军你也是知道的
,哥们俊俏姐儿爱,再加上女人终究是寂寞难熬,所以也难怪雪烟嘛,咯咯。」她笑得神秘。
李妈妈打着如意算盘,温将军年前把雪烟包下了,虽然给了大笔的包银,但还是少赚许多,她不敢得罪将军,但是如果
将军不要雪烟了,那她如何处置雪烟便与他无关了。
温清鹤脸色沉下,扔开老鸨,大步向后院走去。雪烟是含香院的红牌,加之有温清鹤的照拂,老鸨不敢亏待她,为她准
备了独立楼阁,名为「飘雪楼」。飘雪楼坐落于含香院的后部,建在竹林旁边,倚在窗边即可看见摇曳的竹林,风雅无
限。
门口候着丫鬟,温清鹤摇头示意她不用通报,丫鬟恭恭敬敬地退至一边。才上二楼,就听见了房中传来乐声,干净明亮
的乐色令人心旷神怡,温清鹤止住脚步,那一丝怒气烟消云散,任清澈的琵琶乐曲洗涤自己的心灵。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轮指过后,婉转的歌声响起——
临江柳,飞絮纷纷泪莫洒,勿盼他,回头看。
无情攀折随意弃,淡薄何必思?理他多情,道他无意。
倒不如忘了,做我的曲江任拳柳!
歌声清亮中带沙哑,诃不甚合格律,却是字字动人,将一个风尘女子被情郎弃后的复杂心情娓娓道来。
「先生,我唱的如何?」放下琵琶,雪烟回头看那托颐靠在躺椅上倾听的男子。
歌声萦绕不绝,清新动听。钟润赞赏地点点头,「雪烟姑娘的曲音迷人,歌喉更是美妙,将词中的感情淋漓尽致倾泄而
出,不过正是因为此,我反而颇觉奇怪,据我所知,我朝赫赫有名的将领温将军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啊!」
待在含香院两月有余,对于雪烟的事他略有听闻,再加上两人友情一日比一日加深,故此他坦率地发问。
雪烟一笑,娜笑容中包含了幸福由有哀愁,「温将军确实对我情深意切,他是个很好的人,多次让我脱离娼籍跟他回家
,只是我都拒绝了。」
「为什么?」他奇怪,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哪个不盼望着从良?
「能领略到他的深情厚爱,我心已足矣,再多的不敢奢求。」雪烟凄凉一笑,「雪烟出身风尘,纵使他不介意,但是他
的家人能不介意?一个平民百姓尚且看不起烟花女子,更何况世家大族?我不愿他因我为难,我也不愿在侯门里度过一
生。现在不是很好?想念我时,他可以找我,等他不喜欢我时,我也可以不被束缚。」
她说的似乎合情合理,钟润却从中听出了她的悲哀,没有女子不希望良人陪伴左右,说的再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在掩饰自
己内心的伤痛而已。
「不说这些了,先生,不如我再为你弹奏一曲吧。」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多作话题,雪烟拿起琵琶。
正在此时,一个男子推门而入。
雪烟抬头,大吃一惊,「将军?」来人竟然是温清鹤!他来多久了?听到了她和钟润的谈话了吗?她心中忐忑下已。
钟润明白了,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恰是他们刚刚谈及的温将军,温清鹤。
见那个男人一如既往的表情,雪烟不安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什么时候回来的?」两人认识太久了,她没有说什么客
套话,只是习惯性地上前为他脱去披风,又赶紧吩咐丫鬟加点炭火,春寒料峭,还是有点冷的。
「昨天才回的,今天进宫禀了皇上便过来了。」温清鹤回答道。
才回京就来这里,显示了他对她的重视。雪烟心中一暖,为了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感情,她转身为他倒了杯热茶,且用
薄纱拭去点点泪意。
放下茶杯,温清鹞看向那名站起身来的年轻男子,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那男子面貌俊秀,气质高雅,隐约中又有一丝狂
傲颓然。是个出众的人物!妒心散去,不由得欣赏起来。
在温清鹤打量他的同时,钟润也在观察他。这个男人虽然年轻儒雅,但是隐隐可以看出作为武将的霸气。有这么一位才
智双全的儒将是国家之福啊!他暗自称赞佩服。
「你可是填词公子?」半晌,温清鹤率先问道。
他一愣,填词公子?哪来的各头?「不知将军所指何人,在下只不过是个卖词为尘的穷酸秀才。」钟润不卑下亢地答道
。
「足下多谦了。」他的处之泰然让温清鹤更是欣赏,加上刚才在外面窥听了两人的谈话,对钟润的恶感顿消,好感即生
。
「足下尊姓大名?」如此一个人才不应屈就于青楼才对,凭他的才华,参加朝廷的科考何愁得不到功名,他心中暗暗可
惜。
「在下钟润。」他回答道。温清鹤与其他趾高气扬的官员颇为不同,他当下生出了亲切感。
想不到温清鹤的神情竟是一变,「你就是钟润?」他又惊又疑。
钟润心中纳闷,他不记得与这位温将军有过任何的交集,为何如此发问?「正是,敢问将军,此名有何不妥,」
「没事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才华横溢的填词公子竟是如此年轻而已,」温清鹤连忙搪塞过去。
温清鹤吃惊的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不过既然别人不愿意说,追问下去既得不到答案也没意思。「温将军夸奖了。」
他有礼地回应。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实在是迂腐,如果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温清鹤突然说道。
钟润一惊,哪有人初见面就提出这种不合常规的要求?「在下身分低微,担当不起温将军的厚爱。」他婉谢,心里不禁
啧啧称奇,温清鹤看到自己女人的房内有其他的男人出现,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和颜悦色,也不知道是他过于大方还是
另有他谋,不过看他温和中带威严的模样,他倒情愿相信这个男人确实高人一等。
「我看钟先生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怎么拘泥起身分地位来了?」温清鹤笑道。
他定定神色。「既然将军这么说,我推辞反而是不美了。敢问温将军贵庚?在下二十有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
暗自盘算。
「这才是钟先生!」温清鹤朗朗大笑,「我虚长先生五岁,以后我不称你先生,你也不叫我将军,我们平辈相称如何,
钟贤弟?」
这不是强迫中奖吗?苦笑在心里,他面露笑容,拱手道:「小弟高攀温大哥了。」
「好!好!来,贤弟快坐,咱们来谈一下你的词……」
他只得坐下,与温清鹤攀谈起来。
酒过两巡,话经几回后,钟润惊讶地发现,这温将军竟是难得的豪情,话语光明磊落,又句句有理有条,慢慢地起了佩
服之心,真心枧他为兄长。当然这是后话了。
城东是世家大族高官贵胄群居之地,朱门高台,雄伟大气,府邸一座连着一座,庭院深深,檐角重重。门口的石狮子,
朱漆大门,显不了居住人家的身分高贵。
这一座又一座的高门深院当中,最引入注目的是偏东的一座大宅子,不是因为它最靠近皇城,也不是因为它森严威武,
而是因为它的主人是当今的相国。
相国赵大人,相国趟熙。
当今,谁人不晓赵熙的大名,十年前,他以弱冠之年高中状元,独占鳖头,轰动了整个京城。先皇对其颇为赏识,信任
有加。他一路高升,在十年间,他做过开封府尹、京东西路转运使、兵部侍郎和提点刑狱按察使,无论哪个官位,他在
位期间都是做得有声有色,先皇称赞,当时尚为东宫的当今圣上也对他青睐有加,短短十年期间,他达到了人生功名利
禄的顶峰。
祥泰二年,赵熙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风流。
如今的赵熙,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朝中一半的官员都出自他门下。他把握权势,官员的调动都必须经过他的许可。京
城里,无人不知他的威名,可也无人不崇敬他。因为他虽然身分显赫,但是为人有礼,从来下纵容下人作恶,这与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