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下 BY 百弓

「我完全想不通。」

深夜，敏静拿着无线电话，满脸无奈地听着自己的哥哥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搞砸了哪一个部分？我还以为这次和平常一样，只要把心里认为的重点说出来，达成共识就没问题了。可是他那种表情，怎麽会是那种表情？」

敏静听得出来，敏恩难得地相当激动。

「恋爱本来就是复杂的事，哪是你那种逻辑可以应付的？一次两次听听或许很新鲜，但是长久相处下来裂缝会越来越多，感情本来就应该稳健一点，只凭一、两个重点你就要摆平所有事情吗？」

敏静这种时候说起话来倒是老成不少。

「还有，不是我要旧话重提。哥，你这样随随便便就踏进同性恋情的领域，本来就很不明智，而且你连人家心里的矛盾都不清楚，就要人家接受『没关系啦』、『反正没办法啦』的哲学，任谁都会反弹。」

「喔，敏静你怎麽好像很懂的样子？」

「我是女的，天生就比较擅长统合理性和感性。」

「是这样吗？」

「当然，拜托，这是常识。好啦，现在你要怎麽办？人家不要你了。」

敏恩考虑了一会，说：「我要搬家。」

这对敏静来说倒是好消息。「真的啊？好啊，我可以休假去帮你，我看你也该恢复正常回家来了。」

「我没有要搬回家。」

「那你要搬去哪？」

「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我再找找吧。」

「哥，我求求你──」

「如果近一点，说不定可以看出问题，这样一来我就会比较知道要怎麽解决。」敏恩听起来相当坚定。

「但是说不定看不出什麽问题。」

「对，说不定，不过我还是要做。先找房子，再辞职，再搬家。」

「你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哥！你不是个同性恋！明明就不是！」

「可是如果我就这样回去，我来北部的意义就会不见了。」

「喂！」敏静抗议了起来。「你别拿这句话来对付我，不公平，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不代表你没说对啊。」

敏静做了一次深呼吸，最後终於放弃了争论。

「好吧，随便你，要搬家通知我，我上去帮你。」

第十八章

这个月旗舰店月会时，宋奇伟感到上腹部隐隐作痛，太阳穴也一阵一阵地抽痛。前阵子只是胃里发酸，偶尔会有点不舒服，现在似乎更严重了，不但疼痛的频率有增无减，痛苦指数还越来越高。

拿出月报表，虽然全店业绩上升，但是各部门业绩相差太多，只是卖得好的部门勉强可以弥补其他部门罢了，接下来几个月恐怕不乐观。这种事不但他自己看得出来，董事长也全都看在眼里。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总是觉得自己还有无限的力量可以使用和发挥，现在宋奇伟却累得力不从心。

「你还好吧，奇伟？」开完会後，汝音走过来这麽问。

「当然。」其实不好。他尽量抬头挺胸面对外人，但是一个人的时候就忍不住坐下或微微弯腰。

「可是……你的脸是白的耶，而且好像很冷的样子。」汝音抓起他的手，发现有冷汗，明明是夏天，却冰冰冷冷的。

宋奇伟把手抽回来，皱着眉头说：「无所谓，坐一下就没事了。」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晚上有没有睡啊？身上没有几两肉，精神也很差的样子。」汝音露出担忧的表情。

「根本就没事，别大惊小怪。」

虽然嘴巴上这麽说，但是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宋奇伟就发烧了。

李组长气急败坏地对董事长说，很多的重大病症就是这样来的，如果身体搞坏了，其他什麽成就都没有用了。

董事长被动地发现儿子的状况以後，也同意他休息几天再上班，并且要求他去挂号看病。乖乖看过医生以後，宋奇伟才知道自己已经有轻微的胃溃疡。

他本来想住在旗舰店里，但是父亲说店里的东西会给他带来心理压力，最好花几天回家里住，彻底放松心情。

第一天晚上妈妈回家帮他煮了稀饭，其他时间他几乎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回到家里以後，面对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他才发现如果不工作，他真的不知道该做什麽才好。

几十年以後，等他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後，剩下来的就是这样吗？对这也没兴趣，对那也不起劲，整个世界都没有他的着力点似的。

既然是休养身体，又找不到兴趣的事做，宋奇伟索性睡觉，只是他不太会面对睡着之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的空虚时刻。

结果他往往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在心里疑惑着自己的心为什麽那麽不安宁，为什麽胸中总是一股空洞的烧灼感。

那个地方装着的痛着的，真的是胃吗？心神最恍惚但还是睡不着的时候，宋奇伟这样质疑起医生的诊断。

宋奇伟又做梦了。和以前不太一样的一场梦。

哥哥击退坏小孩，他带着残馀的恐惧和满心的依赖投入哥哥的怀中。这个梦进行到这里，往往会跳跃到某个时间点，後续接着发生。

「伟祥哭了。」关店後的店长室，他身上还穿着睡衣。

哥哥把手放在腰後，偶尔摸摸後脑，不太愿意看他。

「我不喜欢看他这麽伤心，别再欺负他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梦中的坏小孩，简伟祥这个男孩子抢走了自己的位子，就站在哥哥身後。

哥哥当时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对他认真生气了一样，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这个梦总是让他痛彻心扉。

但是今天梦到的有一点点不一样。

坏小孩被击退了以後，他投入温暖宽阔的胸膛中，伟祥没有出现，哥哥也没有给他脸色看。

他被抱着，听到有人低声说：「你哭了？

「我不忍心看你掉眼泪，别哭……别哭……」

但是他的眼泪还是一直落下来。

他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有这层渴望，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也需要安慰，所以如果不能在梦中补充一点能量，现实里就不会再有了。

忍不住收紧拥抱，想要更长久一点留在梦里。

他觉得额头被柔软的嘴唇碰了一下，充满爱怜心意的轻吻，然後他的脸颊也是。眼角的泪被仔细抹掉，手指来回摩擦着他的下唇，最後温暖湿软的东西覆了上来，嘴唇内壁和舌尖被小心翼翼地抚过。

就像真的一样，有时候梦就是会这麽真实，也许为的是加深梦醒後的失落感，让人更加孤单无助吧。

他隐隐察觉梦已经淡化了，他就要跌出这个梦境。一场梦要什麽时候结束，没有人说得准。他让古老的忧郁代替被抚慰的释然，认命地缓缓张开眼睛。

谁知还是被吻着。

看着眼前的人，他惊呆了。

自己躺在之前店里店长室中的小套房床上(奇怪……怎麽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但并不是孤独一个人，眼前吻着他的是本来应该被他拒於千里之外的戴敏恩。

「为什麽……」他问。

敏恩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宋奇伟没有推开他，他待在敏恩的怀里安睡。他知道敏恩的双手围出来的环境里他可以自由活动手脚，但是他先把这份乐趣搁着，专心享受被照护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里他只需要抚触，抚触就是他的生命所需。

敏恩的手指滑过他的发丝，他的脸颊，他的肩膀。

他的思绪像一股暖空气般盘旋在脑子里，他突然懂了，自己之所以冬眠，其实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到来。

他深深吸气，闻到的是这个人的味道，他用心记忆，陶醉在这种气味里。

不要离开我，把我从冬眠里叫醒的人……

就在此时，清晰又现实的感觉从迷雾中浮了出来，这一次是真的要醒了。但他很有自信，这种幸福的感觉一定能持续。

慢慢张开眼睛以後，他才发现自己仍然身在家中，房里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没有敏恩。

宋奇伟瞬间觉得跌回了黑暗的地穴。

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先是撞上鼻梁骨，然後落在枕头上。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在偌大的房子里无事可做，胡思乱想的时候，内心深处其实在等待敏恩出现。

竟然会有这麽投机的想法，而且是在孤单一人的时候。

他侧卧着，睡醒的姿势就是窝在某人怀中的姿势，但一切都是幻想。

连脚步声也是幻想，一步一步那麽直接地向房间走来。

不过再次细细侧耳倾听，这脚步声是真的。宋奇伟的心脏又有了精神。

会是谁？哥哥会告诉敏恩我病了吗？他有可能这麽做的，因为他什麽都知道，而且不是普通的鸡婆。

那麽……敏恩会过来看我吗？宋奇伟双颊发烫，忍不住继续推想下去。

会的，他会来，他逮到机会就会来，而这就是他的大好机会。我生病了，我没有力气争辩什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接近。

房门被打开後，宋奇伟连呼吸都紊乱了起来，他静静躺在床上等待着。

进来的人是个子很高的人，身材也瘦瘦的，正在摸索着要开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来以後，宋奇伟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用手拨了拨他的前额头发。

「小伟？」

宋奇伟觉得被泼了一桶冷水。

「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别人被当成我？」敏恩是这麽说的吗？他自嘲地想。

「干嘛？」他爱理不理地说。

「好点没？妈说你很严重。」宋晋宇说。

「已经没事了。」

「你把自己累坏了，小伟。」

「你来这里干嘛？」宋奇伟翻了个身背对哥哥，好隐藏自己太过失望的表情。「想慰问的话打通电话就行了。」

宋晋宇搔了搔头，很伤脑筋似地说：「真是的，去旗舰店以後你变得更不解风情了哪。」

灯被开到最大以後，宋奇伟想好好休息都没办法了。宋晋宇绕着双人床走，摆出烦恼的样子说：「其实我回来看你是顺便想请教一下，把小娟调回参考书区可不可行啊？」

「怎麽了？参考书又烂了吗？」宋奇伟不太有兴致。

「也还好啦，不过敏恩要离职了，伟祥一个人大概应付不来，徵新人又太慢，所以我想暂时把小娟调回去，她的工作就由我和电脑室分担，你知道，这种非常时期真的是没鱼虾也好……」

宋晋宇继续滔滔不绝自己勉强想出来的方案，宋奇伟的注意力却一直留在同一句话上。

敏恩要离职？为什麽？

「……店里其他人是没什麽意见啦，共体时艰嘛。你觉得呢？要徵参考书区还是其他楼层的新人？」

「这就要看戴敏恩什麽时候走了。」

宋奇伟尽量事不关己地说，但还是吸引宋晋宇的眼神多观察了他一会。

「月底。」宋晋宇这麽回答。「我请他帮忙到月底。他把假都集中在月底了，工作正式结束就要搬回老家。」

「是吗？」宋奇伟看着床边衣柜的把手，相当提不起劲地说：「那你可以考虑小娟调回去管参考书，这样比较保险。」

「好吧，那就这麽办。」

宋晋宇走到床边，帮弟弟拉好棉被。「其实你不用那麽拼命工作，店里很多人都在想，说不定你在旗舰店捅了娄子以後可以回来。小伟？」

没有回答，宋晋宇只听见稳定的鼻息，他知道弟弟想叫他出去了。

「也对，要乖乖休息，生病了就该乖乖休息。」宋晋宇自言自语地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补上：「其实他走了你也不需要太介意，我是说如果你会介意的话，反正戴敏恩可能终究是个过客嘛。」

还是没人搭理，宋晋宇吐了吐舌头，又看了看弟弟的背影，才踩着和平常一样异常轻快的步伐离去。

哥哥的那句话实在让他火大。他本来应该把休假的时间拿来好好静养，结果大部分的时间都被那句话困扰着，根本没办法减轻心理压力。

哥哥说敏恩终究是个过客。

没错，就敏恩突然跑来应徵又突然辞职回家乡这种行为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过客，就他反正自此以後和自己没有瓜葛来看，他是个过客，但是宋奇伟就是对这种说法极度不满，一直耿耿於怀。

其实他也并不是想宣称敏恩会一直留下来，只是这种说法他就是不喜欢……

那家伙为什麽要辞职？宋奇伟绞尽脑汁地想。

就因为被我断然地拒绝吗？怎麽可能？就算没有我，他也还有店里其他好夥伴和很多好朋友不是吗？怎麽会这麽鲁莽？

不但鲁莽，那个家伙竟然……连最後一次和我见面的机会也不争取，完全没有他要辞职的消息。

敏恩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累积对自己的不满呢？宋奇伟想。忍到最後觉得再忍已经没有意思了，所以才毅然决然辞职回家乡。

店里的人对敏恩的辞职应该很惋惜，只是如果敏恩真的想做什麽的话，还是没办法轻易挡下来的，那个家伙其实该有的魄力也不缺，只是活得太随性了而已。

照理来说，他不应该再和敏恩有任何瓜葛，但是心里总有一种还有事情没解决的感觉。

回到工作岗位以後，宋奇伟开始失常。

当然不至於是走路绊倒或是用头撞书柜那样的失常，那样的失常有点太过华丽了，不是宋奇伟的风格。

他开始在原本不该沉思的时间点做无谓的沉思，好像被什麽困惑着一样。要不就是犯点无伤大雅却显而易见的小错误，被发现以後才尴尬地改正过来。

「联合书展的书要尽量集中，想办法多摆一点平台。最後就是加购换赠的商品已经没了，你记得帮我调货。」

已经月底了，宋奇伟一边这麽想着一边向李组长交代事情，他从来不曾觉得工作如此枯燥乏味。

听完宋奇伟指示後，李组长从她的笔记本中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相当不解地说：「加购的活动一个礼拜以前就结束了耶。」

宋奇伟愣了一下，默默把自己记事本上的事项划掉，有点尴尬地抿着嘴。

就他以前的完美纪录来看，就算只是忘了一件小小的加购活动日期，也是个令人震惊的错误。

李组长用笔记本轻轻敲着嘴巴，试探的眼神不停在宋奇伟脸上游移，心里对自家店长这种出小包行为形成了许多不同的看法，最後她说：「奇伟，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宋奇伟痛恨这种问题，在这种时候问对问题会让他更加心烦。

「工作上的事。」他说。

「是吗？我倒觉得你最近常心不在焉，能让你对工作心不在焉一定是大事吧？不同於工作的大事。」最後一句被别有用心地强调了出来。

两人安静了一会。李组长突然笑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其实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虽然你跟伯父说你和女朋友分手了，但是我觉得不太对。也不是说你说谎啦，只是听起来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你想说什麽？」

「你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在猜而已，其实你还是很在意前女友吧？」

事情好像因为被说出来而变清晰了。当汝音说「在意」时，宋奇伟虽然感到自己内心一阵反抗的欲望，但是他没办法反驳。

他平常总是习惯回避不愿意面对的真相，但是也许很多心中的想法早就在日常言行里透露了出来。

否则为什麽哥哥可以，敏恩可以，连汝音也能说出这种一箭穿心的话？

「你不要紧张。」李组长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笔记。「我不会告诉伯父的，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宋奇伟没有马上说什麽，他看了看桌历：月底。又看了看桌上的资料夹，店长的立牌，公司电话……

他站了起来。

如果真的讨厌什麽事的话，他会怎麽做？

他讨厌书柜脏乱，讨厌业绩低迷，所以他总是竭尽所能避免。他如果真的讨厌什麽，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发生的。

他所谓的讨厌，是不容许有任何模糊地带，不容许讨价还价，也不容许有反转的可能性的。因为宋奇伟就是这麽霸道。

难道他喜欢辗转难眠，喜欢心里总是挂着沉重的矛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