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大概是忘了那池冬夜寒潭了,他雷羿的「要」可不是到手就满足,他的心可比饕餮还贪得多。
自作孽不可活,老天爷早有明训,既然曲大公子谁人不选偏是这么有「眼光」地拣上他,那就别怪他不客气连皮带骨吃
干抹尽。
「我脸上有什么吗?」吃人般的视线再继续装着视而不见,后果堪虑。
「找看有没有答案哪。来这儿干嘛?参观故居?」大马金刀霸着方怪石坐下,雷羿答得随意,反正看不清也猜不透,干
脆直接动口问省得浪费时间。
「有好参观的?」作势扫了眼四周,曲逸旸也跟着找了块树根落坐,一连破禁使力,还真有些累了,而最大的那尾鱼还
未上钩。
「有,你封大公子这张没表情的脸倒还挺好看的。」
眉挑,这下子很确定人是夹枪带棍在找碴了,至于原因……也不难猜。
抬头环视了眼迄今仍常在梦里出现的昔时旧景,曲逸旸生平头一遭试着辨析自己的感觉:「也许因为有点怀念吧。」
心跳得有点快,血流奔腾的声音也有点大,情绪莫名高涨,这种感觉算是怀念吧,所以才想在最后回到这最初的地方。
「放心,冯倩那妮子没敢往里头来。」
「……我倒希望这里多几样『恶作剧』。」咕哝了声,小脸的表情显然有些失望。
「对我没信心?」
「信心?哼,我根本连你现在到底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没好气地瞪了人一眼,雷羿咧唇笑得牙白:「我只知道某个家
伙皮粗肉厚喜欢找痛挨,一直在勉强自己,至于几时油尽灯枯完蛋大吉我就不知道啰。」
有些意外,曲逸旸没想过雷羿的直觉如此敏锐,只不过——
油尽灯枯完蛋大吉?这八字箴言是不是太狠了点……
「喂,都快下台一鞠躬了干嘛还这么神秘兮兮的,真是隔墙有耳不能说还是你这家伙根本懒得说?这鬼地方该没爬墙听
壁的死耗子吧?」长睫垂掩的黑瞳有着几分落寞,却是倔强地藏掩在仿若不在意的口吻里。
不能还是不值得说?即便自己是人「想要的」,也还是不能相信吗?虽说身为「人蛊」的特殊成长情有可原,但……
漫不经心似地呆看着砾石上的黑影变幻,雷羿从没想过自己原来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不论怎么地拿道理说服自己,还是无法不在意啊——
老实说,他一点也不想学女人硬泡软磨地非要人交代个分明,他可不认为多了分亲密就多份干涉的权利,只是有些事如
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已经忍到再无可忍。
这种老惦着悬着一个人的感觉,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比如棘在背还糟糕,天知道他是怎么染上这种牵肠挂肚的娘们毛
病,以前在洞庭时可从没过,全拜某家伙闹「失踪」所赐才开始的。
这算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呿!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才发现神游太虚间,害他牵肠挂肚的祸首不知何时走到了面前
屈膝蹲下。
「旸?」
「把手放在我背心上。」
不知道人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雷羿依言而行伸手覆上那宽阔的肩背上,半晌后脸色越来越是狐疑。
掌心下,似是有什么蠕动着。
忍不住趋上前手脚并用把人当香蕉剥皮,才稍掀开襟领,微哑的嗓音便带着熟悉的调侃语调在耳边响起:「雷,我想这
不是继续昨晚的好地方,除非你想坐着来?」
嘶地一声衣帛裂响,雷羿皮笑肉不笑地朝人甩了甩手上的半戳衣袖,意思很明白——再敢胡言乱语说句不中听的,等会
儿就披条挂带地穿着堆破布上阵吧。
在人再无异议地配合下,不一会儿想要的答案便裸裎于面前,昏黄火色下,依稀可见背心死穴上赫然有着梅瓣般的五点
红痕,有的已然结痂,有的则血色殷然,似是新创。
「怎么回事?」伸指轻抚着五点红痕圈围的铜钱大小所在,雷羿不由皱了皱眉。
不是错觉,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肌肤之下,就在危险的方寸之间。
「蛊。」一反之前的推拖拉,曲逸旸这回很爽快地直接给了答案。
「蛊?」
怎么又是这个很难理解的字?瞪着转回身慢条斯理整回衣衫的男人,雷羿实在不知该皱眉头还是该咧嘴角,在「人蛊」
身上下「蛊」,谁人想出这么令人脑子打结的方法?
「禁制我用的,和封舟瀛本命连在一块的子母蛊,他死我得跟着垫棺材,所以我杀不了他,他却可以控制这小玩意杀了
我。」
「他拿这个……威胁你?」雷羿问得有些迟疑,不是不相信蛊毒的神奇,而是他很难相信眼前这家伙会是乖乖接受威胁
的人。
有谁见过被要胁还能这般嚣张的?这家伙出手教训的「自己人」可不少,按理早该碎尸万段丢到河里喂王八了,怎么还
好端端地螃蟹横行?他可不信这些家伙顾念什么师徒之情。
「哼,我如果这么听话的话,封老头大概早重返江湖居王称霸了,那还轮得到封擎云和古天溟混上这些年?」
话说得狂妄,然而见识过「指禁煞」可怕的雷羿却无法嗤之以鼻当是痴人说梦,更别提人如果真发挥细作角色兴风作浪
的话。
单是前岛一役,那时若多了这家伙插手,即使是明着来不玩什么狡诈伎俩,只怕老大和封擎云联手也未必就保得了百年
家业,再不济,至少封若樱不必青冢埋骨含恨而终,而南水十八帮也决计不会是眼前共推青浥为首的平和荣景。
越想越是觉得捏了把冷汗,雷羿不禁由衷庆幸起某人的「不受教」,念头微转,他马上就想到人犹能如此放肆的理由。
「因为秦泸瑜?」
看来,这三个显然是互成犄角谁也奈何不了谁。
「对,只要姓秦的一天没死,老头就舍不得动我,而我也没笨到把自己的『保命符』给宰了,所以这禁制顶多是绑着我
非得帮忙保着他的命。」
「曲媚儿呢?我记得你说过她也杀不得?」别跟他说这条小命的债主还有三四五六七的,随便哪个都可以拉着陪游地府
。
「也就杀不得而已,封舟瀛可舍不得和别人分享我这条命。」
「这玩意……」转回正题,雷羿伸指戳了戳男人背心上的红痕,前言后语拼凑一下,他大概猜得出这是谁的杰作了,「
意思是不想再陪他们玩,打算破釜沉舟来个一了百了?你是几时想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破釜沉舟」接着「一了百了」?曲逸旸有点意见地挑了挑眉,这两句凑一块怎么听起来也是完蛋大吉的意思?
耳边,清脆语声继续叨叨絮念着——
「找莫磊商量的时候?不,不对,就算你赌小莫莫有办法帮你,又怎么知道他几时会来?该不是连挨『留情』都是故意
的吧?就为了钓出小莫莫?啧,可怜的小黑小白,八成还以为闯了大祸铸下大错,这么说来就是从浔阳逃命……」循序
倒数,雷羿把人晾过一旁自顾自算着,却是指头越扳目光也就越发不善。
「我说……小旸旸,你大爷该不会在踏出洞庭前就算好这一串了吧?」
居然也把他蒙在鼓里一道算计?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少吃的米粮和少睡的好眠,十只长指就不由屈握成拳喀喀作响,痒得
很想活动活动。
「……你当我是戏班子里写脚本的?」眼微眯,曲逸旸终于能够体会雷羿常在他面前翻白眼的感觉。
当他「无所不能」好歹也有条界线吧,又不是供堂上拜的泥偶木像,哪来的算无遗策?
「你敢说事情不是照着你的『脚本』走?」
摆明着跟人杠上,谁叫这家伙害他平白担心受怕这么久!
「我不想跟你争,雷。」语声渐冷,曲逸旸些许烦躁地皱了皱眉,他不懂雷羿为什么要跟他争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
很清楚这不同于平常的揶揄调侃,多了些令人不悦的东西。
「……」不语,雷羿一反常态地静凝着那双凛冷黑瞳。
大眼瞪小眼,最后举白旗的竟是人人畏之如毒蛇猛兽的男人,就见人头痛似地按了按太阳穴,口吻也不再是一惯的游刃
有余:「别这样看我,雷。你明知道我不懂!」
不懂为什么会吵,也不懂得怎么吵,更不懂这脱序的情绪该怎么控制,太多陌生的感觉令曲逸旸无所适从,若在以往,
一杀了之,再不就不予理会,这世上本不该有困扰他的事情,而今他却无法再这般任性妄为,不能杀也不能不理,一如
困笼之兽,坐站不是地找不着出口。
「……过来。」心软地拉过满脸焦躁的男人,雷羿把刚撕下的半截衣袖扎上人血色殷然的肩头,呆默半晌后,终是无奈
何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是担心你。」
想叹气哪,雷羿已可以预见未来会和「温良贤淑」四字妇德越来越有缘,谁叫这家伙拿了道免死金牌,跟个什么都不懂
的白痴闹意气?哈,那还真是气死了也无人应理。
「喔,我忘了,你大概也不懂什么是担心吧?」
既是揶揄也是实话,雷羿自嘲地撇了撇唇,他开始觉得不久前的那句自作孽不可活说得太早,瞧瞧现在这情形,到底是
谁在自作孽啊?!
「旸,我不是你,我没有你凡事在握的绝对自信。」只手撑颊,另只手则出气似地在人脸上这摸摸那戳戳,要个男人承
认自己的无用坦然示弱,感觉还真不是普通的别扭……
「所以你不说不让我知道,我就会变得跟三姑六婆一样聒噪,哪天也许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说不定,如果你不想看到个『
泼妇』或只『泼猴』的话,麻烦请开始习惯跟我说清楚吧。」
话都说了这么白,不会还是两字不懂吧?再不懂,他可考虑另寻「良人」了。
一把拉下在脸上作乱的小手合握在掌,曲逸旸认真思索着该从何说起,想了老半天终是放弃地拉冗了脑袋:「你问吧,
我答。」
自暴自弃的男人表情显得几分懊恼,大概是没遇过如此挫折吧,雷羿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唇角,能看到人这般「可爱」的
模样,也不枉他先行低头伏小了。
「后头是莫磊弄的?」
「嗯。」
「他还说了什么?」
「……这五根金针封着蛊也会对内息有所影响,下针后我只有一次动武的机会,再动武就会开始散功。」
回想了下,雷羿很快便对上了时序,一次的机会该是指封若樱墓前那次,再来则是用在了教耗子规矩上,之后便如莫磊
所言散功了,那么……
「这一路你不动了两次手?又是怎么回事?」
「三次。」轻声纠正,曲逸旸有些犹豫,因为他确定接下来说的不会是人喜欢听的,「每开一支针,封锁的真气就能回
复片刻为我所用。」
「但是?」主动提醒着下文,黑瞳微缩。
「……易放难收,暴涨的真气归位得费些功夫,依我的能耐,莫磊估量约摸四次。」
「所以才只钉了五根针?」
「对,姓莫的说,反正五次后我也收拾不了,与其半死不活拖着,运气好的话还可能害他浪费力气救,倒不如干脆直接
放我给虫子咬死来得省力。」
冷风飕飕,雷羿陡然起了阵恶寒,这话他听起来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胆敢把第五只金针也拔了的话,就直接去死好了
?
……小莫莫的威胁还真是干脆,一点余地也没留。
「你刚说三次?」多的那一次是因为他中计落入操控?本来该可以更安全无虞的是吗?
「别担心雷,对付秦泸瑜还不是问题,只是之后回青浥带着我这包袱,可就得辛苦点了。」
「辛苦?会吗?你不都早算好了?」似笑非笑地瞅了眼人,雷羿一语道破人的用心:「刻意钓秦泸瑜出来,一来免去重
重突围打糊涂仗二则不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封舟瀛好争取时间离开?就算被知道了,情况未明下,封舟瀛也未必
肯冒险倾巢而出派人追杀不是?」
「所以说不必担心。」没有被人窥破的尴尬,曲逸旸只是再次给了肯定的保证。
「……你本来打算连封舟瀛也一并解决的吧?」
千里迢迢又演了这么出精彩好戏,只为个秦泸瑜?别说是他雷羿不相信,只要稍为认识男人的都不可能点头,永除后患
才是这家伙的作风。
「是又如何?」不置可否,颀长身躯缓缓站起,微挑的嘴角显得毫不在意,「我说过我不是戏班子里写脚本的,就算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戏子也有出错的时候,这些个又不是木偶任我牵着线指东画西。」
「那这怎么办?」仰望着人,雷羿伸臂轻抚着那方只有他能够触及的宽背,相较于人的不在意,他可是心尖上压了块大
石。
不趁蛊毒受制的时候一劳永逸,岂不得时刻担心着枉死城报到?他不以为金针锁穴能是长久之计,若然,他们何必绕上
这么大一圈?如果不是非处理不可,这家伙才不可能大费周章地算计这一切。
管它青浥还极乐,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不是?如果莫磊能有解决的办法,人大可继续高枕无忧地一如以往每一天,何须
煞费苦心演上这场戏?
「一年半载不是问题。」唇撇微哂,曲逸旸已不记得自己何时这般老实过,没点掺虚道假,半分实情都不曾藏隐地尽吐
真言,很不习惯,像是剥了皮般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想当年,在这个没有真情实话的坟场里,只有十成十的笨蛋才会做这种蠢事,没想到时隔十余年,旧地重游他的所作所
为却完全相反,如果真有神鬼之说,这数百冤魂大概正都捧着眼珠子装不回吧。
唇畔笑意更浓,脊梁骨却被大力戳了戳,回头就见两排白牙森然。
「大爷的意思莫不是小的杞人忧天?」一年半载,转眼即到,还笑得出来?
「冤枉哪,雷大总堂。」反手抓住背上作乱的五指将人一把提起,曲逸旸带着人继续朝里走去,「我是笑自己很久没这
么老实过了,结果谎话可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实话却差点舌头打结。」
不能瞒不能隐更不能说谎,但没说不能让人「忘了」吧?知人莫若己,曲逸旸很有把握眼前如猫投胎的好奇家伙定会上
钩。
不是他不顾回答,而是他也没有答案,总不能具实以告他也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大不了,时限之前再杀回极乐就是了
。
「啊?没老实过?喂喂,这十年你到底还瞒了多少?」
「这个嘛,让属下想想……」
细语喁喁,火光下,石壁上一高一低的两抹黑影渐长渐逝。
是谁说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乌鸦!
愣愣看着两个合该不认识却又都久仰大名的大人物,雷羿真不知去年中元到底烧了什么高香,天底下哪有这么离谱的倒
霉事?可不可以来个人帮他敲记脑袋告诉他犹在梦中未醒?
虽然天光才亮,他不介意破例做回早起的鸟儿。
「雷?」见人状似吓得不轻严重神游天外,曲逸旸不由失笑地唇角微扬。
老实说,他还真没见过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吓成这样过,看来比昨天见着他屋下那两座刀山时犹胜三分。
「……是谁说这两只互看不顺眼杀得你死我活的?」
「我说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就是这张鸟嘴!雷羿一脸怨怼地转头瞪人。
还有命的话,今天中元绝对要押着这家伙拜遍衡阳城里的大小菩萨!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不会是又忘了说什么害我『误会』吧?」
「习惯了。」
不是没有惊讶,但远不及雷羿的骇然,杀戮之中没有绝对,前一刻胜券在握也可能下一刻魂赴黄泉,他早习惯了世事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