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兄弟,此次重逢,你变了不少。”沈仲玄为展昭倒了一杯酒,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掩不住某种莫名的情绪,说不上
是喜是忧。当年的他象一片蔚蓝的天空,温和中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如今的他仍然不温不火,却少了几许凝重,多了
几分鲜活灵动之气。如同记忆中的人总是一身一成不变的蓝,此刻的他却改系了月白的腰带;简简单单的点缀,足以使
人眼前一亮,仿佛他整个人都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一般!这变化本是好的,可他为何无法全然地替他高兴?
“沈兄是指?”展昭举杯,小啜了一口。大概是与玉堂相处久了,受他影响,原本他对杯中之物并无特殊偏好,现在却
总觉得其他佳酿都不及女儿红入口时清冽香醇。
“这……我只是一时感慨,随便说说而已——”沈仲玄忙摇摇头,举杯饮尽余下的酒液,将展昭的反应看在眼里——他
的变化并非石破天惊到判若两人,却是丝丝入扣不容忽视。
五年的时间,真的比他想得还要长还要久;五年,足以水滴石穿,那时被迫放手,如今可能再将一切找回?
***
开封府衙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入了夜,月光清冷如水,映着院中一人,白衣胜雪,剑似流星,身形如梭,脚下步伐将乱未乱,
借着些许醉意,恣意率性而为,舞出道道凛冽精光,剑气声声欲破长空,起伏升降,寒焰闪动……
观之亦感酣畅淋漓,激越昂扬!忍不住为之惊绝……
“猫儿,何时回来的?又不是在办案,为何悄悄立在别人身后连个声也不出?”白玉堂听到耳边传来的赞叹,方才收了
剑势,转过身去,见那人怀中抱着他的剑倚靠在树干上,不知已经看他舞了多久。
“方才回来一会儿,看你舞得兴起,不想打扰——”以前不是没见过玉堂出剑,只是今日,他所舞的是巨阙。方才穿过
回廊来到后院,只见自己的剑在他手中发出异常眩目的光芒,不知不觉竟看得失了神。
“如今舞过了,物归原主。”白玉堂将巨阙归了鞘,递回给展昭,伸手接过自己的爱剑。人不跟去本是不愿如影随形束
缚于他,到了最后心里却仍做不到全然的潇洒,还是硬和他换了剑,与他同去会那沈仲玄。
“玉堂,今日这酒,不想分一杯与我么?”展昭看了看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掌心隐隐感到剑柄上传来的遇温,似是
方才玉堂注入的真气尚未全退,还有一缕附着在了其中一般。
“猫儿,你何时变得如此贪杯了,出去喝了两个时辰还嫌不够?”白玉堂嘴上说着,仍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只是以前不觉,如今才发现我最爱的也是这女儿红。”展昭仰头喝了一口,看向白玉堂——酒不醉人,人自醉;剑如
人,人如剑,仿佛自己刚刚也曾同他共舞过一回,心,久久地怦动不止。
***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清晨,骤雨初歇,屋内之人已早早起了身,坐在琴边,布满了厚茧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压,捻出几个清澈的碎音,随后
敛下眉眼,开始随手弹奏,时而横拨,时而反挑,乐音沉重悠长,泄露了弹琴人的思绪万千……直到身后的竹帘被人挑
高,几片桃瓣随风飘舞进来,落在琴上,弦声戛然而止——
“好一个春愁黯黯独成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这种‘靡靡之音’会是出自你的手,这令我不禁有些担忧
,等我们回到‘家’中,你没准已经忘记昔日的‘金戈铁马’是如何弹奏的了——”花飞宇勾起薄唇,开口又是一番戏
谑。
“你这若无要事每日皆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人今日无端起了个大早,就只是为了在我面前显示你的口舌之利么?”沈仲玄
站起身来,却没有回头,而是走上了汉白玉铺成的露台,低唤了一声,一只身披褐羽惟有尾上染了几缕雪色的猎鹰凌空
出现,盘旋了几圈,驯服地落在了他伸出的腕上。
“别恼,我不会无事也找上门来和你放肆——”花飞宇慢条斯理地一笑,知道沈仲玄是当真不悦了,因为他一向不喜欢
别人在他独自想起那个人时前来打扰,不过他微愠的同时也恢复了几分本色——他本当如此,如果他想,苍鹰猛兽皆要
对他俯首称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需要了解白玉堂。”
“原来这些天你没有在我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此事,了解他一番也好,你就说来听听吧。”沈仲玄半眯起一双狭长的凤
眼,望着碧空上飘浮的几朵白云道。半个月来,他曾几次约展昭外出陪他游玩,他虽总是一口答应从不拒绝,他却知道
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想报恩。
“你离开两年之后,展昭随包拯进京面圣,南侠受封为‘御猫’。起初只因名号问题,陷空岛五鼠大闹东京,掀起了一
场猫鼠之争,尤以锦毛鼠白玉堂为最,处处为难展昭,和他针锋相对,凡事都要与其比个高下……众人皆以为这二人之
间的梁子是结定了,未曾想他们却是不打不相识,不知从何时开始倒成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知己……这白玉堂
武艺高强,无论剑术轻功皆数一流好手,功力绝不在展昭之下……而且此人快意恩仇、性情高傲狂放,却又生了颗七窍
玲珑心,比起御猫光明磊落的作风,有的时候更加不在乎用些狡诈的手段获胜!这三年来曾协助展昭破过不少棘手的要
案……”花飞宇品着婢女奉上的香茗,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哦?难得嘛,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到是颇高啊——”沈仲玄撒开手放了腕上的鹰,走回屋内坐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些都是他人对他的评价,若要我说,还须接触之后细细估量——不过他也有弱点,就是自视甚高,过于自信,行动
力极强,生得一副好头脑,却往往只用上七八分,余下的皆用上乘的身手摆平……这一点到是比之前那些赞颂之辞都要
有价值得多,值得玩味啊——”花飞宇抬起头来,望入沈仲玄的眼中。
“你是要我利用他这个弱点么?或是你认为我根本没有半点胜算,才必须使用阴谋?”沈仲玄说着,随手从衣袖上拨落
一片鹰羽。
“何谓阴谋?只是铁腕而已!残雪是只猎鹰,你在它脚上系了铁链、饿它三天三夜,它还不是要乖乖被你当作鹊鸟玩赏
;对那人,你缺的只是同样的狠心——别说你从未后悔过没有趁他受伤将他一起带回……你算准了他不愿拖累别人,至
少在而立之年之前身边不会有女人出现,但白玉堂的出现完全出乎你的预料之外——一步输,步步输,这个时候你还犹
豫不绝些什么?容我说句实话,你不想伤他,这绝不可能,与其我们大功告成之日让他将你恨个彻底,不如此时动手,
攻心为上,潜移默化,就如同残雪,日久天长便对你产生了依恋,如今你不栓它,它仍然会心甘情愿地守在你的身边—
—”花飞宇眼波一转,暗中把沈仲玄的神态一一收入眼底,知道自己的话已点点滴滴渗入了他的心。
“攻心为上……好吧,吩咐下去,送张帖子去开封府衙,邀展昭和白玉堂前来一聚。”人,终究不是物件或土地,可以
强取豪夺;攻心,却比掠夺更难,何况已经有人先一步叩开了他的心门……
***
是夜,展昭与白玉堂一起回到开封府衙,才进了门就被一名衙役拦住——
“展护卫,白少侠,白天有人送了这帖子过来给你们。”
“多谢。”展昭点点头,道了声谢,接过那张帖子。
“猫儿,是谁送来的?该不会是要与我们比武的战贴吧?”白玉堂嘴上问着,已经等不及一把抢过展昭手里的帖子,一
闪身跃上了屋顶。
“哪有人会无故下什么战贴给我们,世上又非人人都是这般喜好争强斗勇。”展昭纵身追了上去,只见白玉堂正翘了腿
躺在瓦上拆那帖子。
“嗯哼——猫儿,你这话里有话,莫非是在指桑骂槐,说你白爷爷我喜好争强斗勇?”白玉堂帖子拆到一半,听了展昭
的话,立刻跳将起来,狠狠凑到展昭面前问。
“我何时如此说过?你却偏要扯到自己身上去——”连一句话都要睚眦必报,还不承认自己性好争强——展昭看着白玉
堂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那张脸,除了觉得有些好笑,心跳也突地加快了些,不由得连连后退了两步,避开萦绕在鼻端温
热气息。
“那你躲个什么,分明是在心虚!”白玉堂一旦气势占了上风,立刻步步紧逼。
“我——”展昭一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在片刻之前,他还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此生还从未心虚过;可是现在
,他却的确是有几分心虚——玉堂的脸,在月下好看得过分,自己脑中刚刚居然产生了某种一闪而过的邪念。
“猫儿,再退下去,你就要跌下屋去,摔成三脚猫啦!”白玉堂开口戏道,黑眸一转,心下已有七八分明了——若论办
案时的心思缜密,自己也许不及猫儿;不过其他人情世故,他不敢说是个中好手,却也比这笨猫多些经验。但好在他还
不若他想的那般迟钝,心中亦非平静无波。
“玉堂,莫要再胡闹戏耍于我了,快看看是谁捎来的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才特意来寻我们。”展昭及时收住脚步,暗
自叹了口气,三年以来早有自觉,在这白老鼠面前,惟有“认命”才是上策。
“放心,一定不是急事,否则必定亲自登门——”白玉堂重新坐下,满不在乎地打开那张帖子,细细看过后开口道,“
……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那恩公——”
“沈兄?”展昭不确定地问,奇怪沈仲玄这次为何如此认真,特意下了帖子。
“他邀我们几日后月圆之夜过府一聚,饮酒赏花——”白玉堂合上手中的帖子,隐约猜出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无所谓
地笑了笑道,“既然他这般盛情相邀,白爷爷也不好三番两次驳他的面子,就与你一同前往,和他一聚吧。”
“玉堂,无须勉强,你若是不愿,我自会与沈兄解释。”展昭在白玉堂身边坐下,转头看着他道。玉堂生性高傲,若非
他看入眼之人,便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也难得他半分薄面,此次轻易答应邀约,想来全是为了他。他欣赏他的肆意潇
洒,也最不愿见他受半点委屈。
“无妨,他既是你尊为兄长之人,又是你的恩人,想必也并非平庸凡俗之辈,现下他发了帖子,倒也引起了我的兴趣,
前去会会他也好。”白玉堂云淡风清地说完,话锋一转,叉开话题,”猫儿,过来。”
“怎么?”展昭移近了些,不解白玉堂为何突然一脸地神秘,不过那拿着根稻草招呼他的手势还是一贯的戏谑,好象在
逗弄阿猫阿狗。
“夜间露重,坐得近些比较暖,我们也好慢慢说话么。”白玉堂嘿嘿一笑,一扯展昭的手臂,两人立时靠在了一起。猫
儿身上有股清新干爽的气息,令人安心又平静。
“说些什么?”展昭问道。只觉心跳在一瞬间又快了起来,但随后便渐渐恢复了平和。
“就来说说,你是如何识得那位沈兄的?”既然要去会他,总要搞清他是何等人。
“江湖之上,萍水相逢,既谈得来,就成了朋友……他长我三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也可算得上是旧时的一位知己…
…虽然总有些琢磨不透之处,却绝对是位令人敬佩的侠义君子。”习惯了身侧比自己略高的温度,展昭松弛下来,将往
事娓娓道来。
“他如何琢磨不透法?”白玉堂用肩膀顶了顶展昭问。
“他不似一般草莽好汉,性情豪迈又不乏谦和有礼,而且学识渊博,似乎家世出身极佳……从言谈之中,亦可以看出他
是个胸怀大志之人……此番再见,这种感觉又加深了几分……他仍如当年我们结伴同行之时那样,最好登高远眺;我曾
问过他原因,他只道是无甚特别,惟爱将一切尽收眼底而已——玉堂?”展昭说到一半,忽觉肩上一沉,扭头看去,那
缠着自己说话的人已不知何时打起了瞌睡,一张睡脸没了醒时的那股犀利,竟显出些孩子气的天真,一如他那颗无论何
时都不会被尘俗浊气所染的赤子之心——
***
几日之后,月圆之夜,牡丹飘香,主人手持绿玉杯,向来客敬上醇郁的陈年佳酿。几人表面上一片和乐融融,私下里却
是各怀心事。喝到半酣,沈仲玄命人抬了琴到花厅,说要为大家抚上一曲,以助雅兴。其余三人则继续一边欣赏一边饮
酒,白玉堂微微侧身,在展昭耳边低语道。
“猫儿,那姓花的小子好生奇怪,打从进门起就一直对我们笑得阴阳怪气,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一袭淡青儒衫,身
材清瘦,容貌秀丽阴柔,但走路时步伐稳健轻快,绝非一介文弱书生。
“人家只是笑笑,表示热情而已,不必想得太多,安心饮酒就好,这女儿红还是沈兄特意为你备的。”展昭面上不动声
色,轻声安抚道。对于只打过几个照面的花飞宇,除了知道他家与沈兄是世交,二人亦是老友,他所了解的并不比玉堂
多。不是没发现他打量他们的目光中似乎含有某些若有似无的东西,说来也的确令人生疑;只是对方若无明显的恶意,
他们也没必要主动有所反应。
“你放心,我不会主动惹是生非,只想礼尚往来,也逗他一逗——”
白玉堂垂下眼帘,唇角一勾,浮起一个三分魅惑七分邪气的笑容,看得展昭暗暗心惊,正提醒告他不要胡闹,持杯那只
臂上的麻穴已经被出其不意地点中,手一颤,杯中的液体立时尽数倾出,泼进了泥土中,未等他开口,那老鼠已经抢先
一步,故作抱歉道。
“哎呀,猫儿,我听沈兄抚琴听得入迷,一时不察,竟碰翻你的酒了,真是不好意思!来,我敬你一杯,全当陪个不是
——”
“玉堂,休要在外胡来!”展昭瞪了笑嘻嘻将酒杯送到自己唇边的白玉堂一眼,尽量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
到的音量警告。
“叫你喝你就喝。”白玉堂低笑,朝展昭眨了眨眼,耳边听得行云流水般的流畅琴音在一瞬间似乎微颤了下,同时以余
光瞟向花飞宇,只见他脸上的笑意蓦的又加深了几分。
“……”展昭敛了眉,知道若自己不喝,白玉堂必定不肯善罢甘休,难保他不大胆做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举动,便不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