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有什么话,此时总该说了吧。」白玉堂半撑着头,一手在展昭背后缓缓抚弄按揉,状似不经意,用的却是舒筋
活血的指法。
「玉堂,今日在江上,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当真是被那雾笼了视线模糊,还是——我这双眼出了什么问题。」展昭
抬起手,举到眼前。房中只有月色,但掌中纹路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会是……错觉吗?
「怎么说?」白玉堂追问道。
「在江上,你问我是否有事,我说只是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其实那时我有些晕旋,若不是有你挡住,倒不知
会不会一头栽下水去。后来上了岸,与段爵爷话只说到一半,体内又觉寒潮涌动,因此才借故避开众人。」展昭答道。
「幽鹭那时不是曾说过,开了春,便暂时没有大碍了……怎么,你倒比我忘性还大吗?何况今日你又未受凉,或许只是
江风大了些,触动了那寒毒作怪,也无须多想。」白玉堂说着,附下身,凑到展昭面前,见那双猫儿眼反射性的瞠大起
来,邪邪坏笑道:「如何,这不看得很是清楚吗?哪来的什么问题?只要待你我到了大理,杀到赤寒宫掀了那杨春愁的
鬼殿,还怕他不乖乖交出解药?放心睡了吧,难得今日有床可躺。我们走的不是官道,明日难保不又要在荒郊野外吹风
。」
展昭闻言,自觉有理,应了一声,当真合了眼,却忘了防备那人坏心。才垂下眼帘,打算睡了,一双贼手便突袭般压上
了肩头,又湿又热的双唇随即罩了下来,攻城掠地,耳边传来得意非常的低笑。直到舌根被顶住吮得酸痛,再也抵抗不
得,那狡猾霸道的灵舌才缓缓蠕动着,从舌下柔软的凹处勾挑到舌尖,描画过唇缘,方才放开。
此刻,一颗心已砰砰乱跳得厉害,如同擂鼓一般,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听到那人在耳边道——
「等白蛮的乱子平定了,我便去和包大人告假,你我回险空岛小住。眼下,有白爷爷在此,料也没有什么鬼怪畜生敢入
你的梦。睡吧。」
夜半。
四周极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展昭或许是真倦了,睡得倒也沉稳。
白玉堂兀自望着展昭,仍是半撑着头,了无睡意。
安慰的话,是说来给人听的,绝不可能连带使在自己身上也管用。
从回到京城到现在,他留心算过。若是没有外因刺激,展昭体的寒毒每隔半月,必会发作一次。只是有深厚的内力顶着
,加上赤硝丹化解,暂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可是,他的双目既有感觉,便说明寒毒已经在悄然上侵了……
六月十五,路程过半。
千里良驹,蹄踏飞花。
一行六人恁是三日路做一日走,赶十日,缓两日;途中凡经大城大镇,必有流云飞龙门下各分堂口属下接应,马匹也换
过三、四次。因此虽是日夜兼程,却也安排得当,人、马均不至累伤,丝毫没耽误半点时间。
这一日,不觉已来到了巴州城下。
巴州乃是一方宝地,奇山妙水,得天独厚。此处峰峦延宕,起伏连绵;河谷开阔,溪沟纵横。而且,不仅景色秀丽,民
间亦是崇佛之风盛行,不论大小庙宇均是香火鼎盛。从早到晚,各地香客络绎不绝。
此种景象,倒是极合段思廉的心意。
原因不是旁的,只缘大理历代君王皆笃信佛教,并大举兴修寺庙,时常前往祭拜,甚至曾以僧侣为国师。故而,段思廉
亦自幼信佛,还贴身带了族中祖传舍利子作为护体之用。
几人入得城中,用过午膳,正是晌午十分。恰好此前已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十天路,今日到了放缓脚步,养精蓄锐的时候
。段思廉略微犹豫,还是买了些香烛之物,打算到本地最大的法禅寺朝拜。
法禅寺位于城东,离投宿的客栈尚有些距离。赵珺本欲借口舟车劳顿,只派向孤波与任擎剑跟去护卫,不想才欲上楼,
却听得店外街道之上突然一阵嘈杂,随后又迅速静了下来,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梵音。
「请问外面出了何事?」展昭拦住正经过身边的店小二问道。
「几位客倌远道而来,一定不知,那是巴洲有口皆碑的得道高僧,道彦禅师。几位若是想朝拜上香,倒不如去城北妙莲
寺拜一拜他这位活菩萨!保准灵验!而且禅师每月惟有十五方才亲自见客说法,几位来得却正是时候!」那店小二说得
一本正经,仿佛真当那道彦是佛陀再世一般。
「哦?活菩萨?白爷爷走南闯北,泥胎土偶见过无数,活菩萨倒是头一回听闻!」
白玉堂不冷不热扬了扬眉,转身踱到窗边,挑剑一掀半垂的竹帘向外望去,只见两队僧人手持木鱼、佛杵、金钹等法器
,口中念念有词,迎面而来。其后高高架起一座莲花台,台上端坐着一名长老打扮的和尚,双掌交错,形成法印;面容
似笑非笑,倒也确和庙宇之中供奉的神佛有几分相似。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是一股恶念,而非善气!
那敲打诵经之声也是时急时缓,听得人心烦气躁!
「猫儿。」
白玉堂自觉不对,连忙低唤了身边展昭一声,示意他仔细瞧了,自己闪身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坐了,暗自凝神静气。
过了片刻,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了街巷,逐渐走远。此时再看街边、店中众人,好似着了道一般,一个个枯坐待立原地,
目光呆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叫卖的叫卖,行路的行路,饮酒说笑的弹唱言欢。
立在几人身旁的店小二浑然不觉自己适才已经擦过了桌子,满脸堆笑躬了身,又仔仔细细将那已经光可鉴人的漆木桌抹
了一遍。
「请问小二哥,这位道彦禅师可是本地人吗?」展昭此刻也已回到桌边坐了,一边倒茶,一边「随口」问道。
「这倒不是。道彦禅师大约是六年以前来到巴州的,只一年光景,本地百姓对他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且——
」说到此,那店小二看了看四周,方才弯了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当年那自称『真命天子』的襄阳老王爷来此
,也曾前去拜过这位活菩萨那!」
「连『真命天子』都要屈尊降贵前去拜他,看来这道彦禅师也的确有几分道行。如此说来,我倒也想去拜他一拜了!」
赵珺喝了一口茶,咂摸了一下,抬了头看向那店小二道:「小二,你这茶有何讲究吗?别家之茶都是先苦后甜,你家的
怎么却一入口便是甜的?」
「客倌有所不知,这也是道彦禅师的神奇之处!自他来到此地之后,也不知怎的,城中井水也便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即
便是刚打上的清水也是入口甘甜,喝下之后神清气爽!」说起此事,那店小二不觉又兴奋起来,口沫横飞地对那道彦歌
功颂德了一番,方才离去。
「猫儿,提起六年前,襄阳王……你不曾想起什么吗?」白玉堂将未沾过口的茶杯又放回了桌上,靠向展昭,在他耳边
低语道。
「那悬而未决的命案,铁金刚,叶锋冥。」展昭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方白帕,将刚口中未咽下的茶水吐在了上面,又揣回
袖中。
这时,忽听赵珺笑道——
「展大哥,白五哥,我总觉这位道彦禅师与我们兄弟三人十分有缘,今日本也是打算稍做歇息的,不如同去拜拜,占卜
一下未来吉凶祸福。」
「如此也好。」
「正合吾意!」
展昭与白玉堂点了头,赵珺吩咐任擎剑留在店中不必跟去,只带了向孤波一同前往。
到了妙莲寺,五人下马驻足,举目望去,但见香烟缭绕、人潮涌动,便是京城大相国寺盛景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
几人随着人流拾级而上,到了寺前,却被两名小僧拦下,挡在了门口——
「五位施主请留步。」
「小师父有何事指教?」赵珺问道。
「几位施主不能进去。」小僧答道。
「这是为何?怎么人人进得,只有我们进不得?你倒说出个道理来听。」
白玉堂手摇折扇,盈盈笑问,明明看似一派英俊华美,不知怎的,一对上那双幽黑凤眼,却瞅得那两名小僧心中发毛,
口中也结巴起来——
「佛、佛门净地,手持凶、凶刃,不、不、不得入内。」
「凶刃?」赵珺看向手中银枪,「小师父此言差矣,吾等兵器只作防身之用,又未曾使之行凶,怎么会成了凶刃?」
「这……这……便是普通兵刃也不行!」两名小僧后退两步,一口咬定,坚决不肯放人。
「柏雩,寺中自有寺中规矩,莫再争了,不如你与段兄、向兄进去,我与玉堂在山下等你们便是。」展昭道。
「说得没错,反正我们也是平日难得烧高香,如今临时抱佛脚怕也不够虔诚,无有大用,还是算了,不进也罢。」白玉
堂说着,主动伸手接了赵珺的银枪。
至于另外两人,段思廉本就没带自己的刀来,只在腰间暗藏了软剑;向孤波则是平日一副书生模样,遇上阵仗只发暗器
。
「好吧,那么就有劳白五哥与展大哥了。」
赵珺点了点头,便与段思廉、向孤波二人一同进寺去了,只留白玉堂与展昭独自下山。
当然,所谓「下山」只是说与人听的,白玉堂自是知道展昭的用意。两人只走到半途,便趁人少时闪身进了山道边的树
林,饶路重又来到了妙莲寺外。
「玉堂,江湖之上几大毒门药王,你可想得到,哪一家是施毒却不死人,只欲控制人的心神的?」展昭问道。
「若说控制人的心神,我此时想到的只有黑炀。但黑炀施的是蛊,谁家用药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起。」白玉堂答道。
「不过城中井水有问题倒是必然。你适才可否注意到,店中受那些和尚所念妖咒影响之人开口皆是本地口音,外乡来客
却大多只是看看热闹便罢,并无什么异状。」
「恩,我刚刚也曾留意,的确如此。听那店小二所言,那道彦确是颇有些古怪,又恰巧是六年前来到巴州,偏还会过襄
阳王,令人不得不起疑心。」展昭颔首应道。说到此事,本是有些话想问白玉堂,又觉不是时候,便暂且放到一边,留
到过后再提。
「猫儿,说来也怪,你我这般平日从不拜佛之人一旦与佛扯上关系,遇上的却似乎总是邪魔妖孽!」白玉堂纵身跃上一
颗丈高古木,扫视寺中各处。似是人都集中到前面大殿去了,后面一片寂静。
「心中有佛,自得保佑;佛若有心,普度众生,我便别无所求,还何必特意拜之?至于邪魔妖孽,自有宝剑除之而后快
!」展昭摇头跟上,淡淡笑道。
「『我佛慈悲亦斩魔』!你这猫当日说的话,白爷爷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如若世上当真有佛,我倒也想许个愿来,
让我将昨日一切通通记起。」
白玉堂微微眯了眼,后面一句只是喃喃自语,足下一点,与展昭一前一后,如同雄鹰一般去了,只将那丝怅惘留在风中
散了。
奇怪。
展昭隐身在一株苍松之上,向下观望了一会儿,只有这样一种感觉。
想红尘俗世之中,尚要尊老敬贤,这妙莲寺不问俗事,却连这点也倒了过来。来来去去,看到挑水劈柴的都是些老僧,
反倒是几名年轻和尚,态度倨傲,对那些老僧呼来喝去,好不威风!全然没有半点同门情谊,倒像主子训斥奴才一般,
颐指气使,甚至拳脚相加!
这哪里像是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之人,倒似土匪恶霸!
看不得那欺凌老弱的恶徒,胸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展昭随手摘下几枚果实,一甩手掷了出去,正狠狠打在两名凶僧光秃
秃的脑后——
这一打的力道甚是巧妙,生生掠去了一层油皮,只出水不出血,疼中带痒,好似被什么在心头抓了一把一般,痛得两人
当场哇哇怪叫起来,仔细看去,却只是两三枚「被风吹落」的松果。果实还泛着青,落在地上,摔裂了一半,那「凄厉
惨状」看来倒象那两颗秃头才是凶器!
「我早说过,你这狡诈猫儿看似一副好脾性,其实是万万惹不得的!若是在你面前为非作歹,你一出手可便绝得不容商
量!」
随着戏谑的话语,温热的气息拂过颈边发丝,展昭心头微微一动,知道是白玉堂回来了。
刚刚进得寺来,那胆大包天之人便抱怨赵珺的银枪碍手碍脚,活脱脱是个累赘,竟摸进了天王殿,将枪暂时藏在了弥勒
佛像头顶的梁上!他见了这般情景,也惟有无奈叹息,又觉得有些好笑——
天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之人不少,但敢在佛爷顶上弄枪的,爬是世间只有这放肆猖狂到霸道的白五爷了!
那人看出了他眼中的笑意,唇角一勾,划出一个邪魅狂妄的坏笑:
「我佛慈悲,为了铲除这些祸害,必定不会有所怪罪。大不了,事后白爷爷多添些香油钱与他,顺便也拜上一拜!白爷
爷难得前来,诸位神佛菩萨必定会为我今世姻缘赐一个上上签,待我回了京城,每日供在房中,一三柱香,一柱也少不
了!」
「你若真想求签也要待事后再说,总不能此时在这凶寺树上求来。」
展昭本想道「正事要紧,莫要再说笑了」,转眼却又被白玉堂抢了白——
「那是自然,常言道,『心诚则灵』,既是要求姻缘,也要拉你同去才行!」
寺院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那些斩断红尘、六根清净的僧人清修之地。
这个问题若是问出,怕是连七八岁的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答出,临了还要送上一个鼻孔朝天的不屑哧哼。
清修之地,清净修行之所。
这样的地方,本该有它的规矩,它的特点,它的味道。可是,这妙莲寺却偏偏一概全无,有的只是一副一室、二堂、三
门、三楼、四殿的架子,内里一团乌烟瘴气!
说此处乌烟瘴气,并非它当真看来污秽不堪,而是一种感觉。习武之人特有的敏锐感觉!
何况,白玉堂与展昭并不仅仅是习武之人,还是贯于办案的官差,感觉又比寻常武者敏锐上几分。
「猫儿,你闻到没有,这寺中有股酒气!」白玉堂皱了皱鼻道。
「酒气?我倒觉得是股腥气!」展昭低声答道。
「就算有腥气,也遮不住那酒气!白爷爷七岁便开始到干娘的江宁酒坊偷喝她藏在地窖中的各方名酒了,绝不可能辨错
!」白玉堂边道,边在展昭肩上轻轻一推:「猫儿,不如你我分头去探上一探,之后还在此处会合,拿了柏雩的枪,一
同再走。」
「也好。」展昭点了点头,辨别着那股腥膻气息的方向,看准四下无人,飞身往西配殿后去了。
西配殿旁正是大雄宝殿,供奉三世佛之处,平日香客多聚集在此,今日因为恰逢道彦说法之日,倒全涌到大殿后的法堂
中去了。此时,正静得只闻风动之声。
西配殿中供了祖师,香烟萦绕,里面空无一人。展昭闪身而入,在殿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便又转身而出,
重新跃上了高处,发现与西配殿一墙之隔另有一处院落,院墙涂了青、白、红三色,在别家寺院从未见过,煞是古怪!
举目看去,那院落之中亦是极为宁静,也不知是否有人。展昭略作思虑过后,自屋顶上拣了些经过风吹雨打破裂碎开的
细小瓦块,纵身轻落在隔墙之上,伏下身来,将手中瓦块抛了出去。瓦块穿过树梢,落在院内,惊起了几只飞鸟,好一
会儿,却无人出来查看,他这才翻过隔墙,落在院内。
这院落虽小,倒也有正屋偏屋之分。正屋的门锁了,往窗上一推,却是开的。
看来今日御猫倒要学学锦毛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