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许幽音就这样,从身边流开。那等同毅亲手放弃一泓美好之梦。我·不·能·容·许!”
铁毅顿了一会儿后,又道:“不论将来毅是否失去她,但至少和她曾经拥有过一段岁
月。辛酸的悲凉的喜悦的欢乐的哀愁的仓皇的迷乱的深情的至喜的爱恋的岁月。不仅因失
去,而只获绝望。毅还有更多更多的珍贵宝藏──值得的──”
“那就是──”铁毅之语,宛若苍天降下的一场雨、一阵风、一袭雪,确切万分,“和
幽音一起渡过的日子。每一瞬间,都是绝美、都是惜恋、都是永远。回忆将在生命底,留下
私密而饱满的空间──独我和幽音一起,不舍不离!”
细细如猫眼睫毛颤动──微小得彷佛超越存在范畴──的沉默,飘散于空虚。
骤尔,一个清涩中,略有款款柔情的声音,在两人耳傍,悄悄扬起。
彷佛一阵带着雨意的春风。
“铁、铁──铁──大哥──哥──”有些疙瘩,但毕竟是完整的发语。
铁毅震惊。他错愕不已、他惊怔当场、他木然而伫。
韩冲雪迅速回头,看着他的女儿;不知究竟是韩梦幽,还是梦幽音的女子。
铁毅不敢置信,“幽音──你开口──”
毅这辈子永难忘怀的一瞬间──
比死亡倏而降临都还要真实而且永恒的一瞬间!!!
“爹,对不起!女儿真的好──不肖──”韩梦幽一开口,便道。
韩冲雪凶然着双眸。怒视之。
“我想,我已经──梦幽音了。不想当回──韩梦幽。”
韩梦幽慢慢走向铁毅。
彷佛一缕飘零之梦,回归梦境。
韩梦幽一步步的走。
专心致意的走。
好像迈向光明、走进幸福。
好光明、好幸福的。
她正要步出韩梦幽的岁月──踏入梦幽音的时空。
希望的羽翼,于铁毅和韩梦幽的顶上,洒下透明的深邃之蓝。
无限的透明的蓝──光。
“你回来了。”铁毅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郁之恋。
梦幽音笑了。好若浸湿山道的朦胧厚雾,霎时被沉暖的日光,给轻灵灵剥开。于是,一
阵张扬而开的清风,像是掀开神秘纱罩,将秀色山水,一并揭露。“是的。我回来了,铁大
哥。”
“原来,你跟你娘都是一个样的。罢罢罢!”韩冲雪大受打击。显然。
梦幽音急切,蓦然回首,有些结巴。“娘?我──的娘?娘她怎──么了──”
“休说。”韩冲雪说完,像跌入深沉睡意似的忆思。
有顷──
韩冲雪才不胜欷吁的道:“这场会战,或许你娘──”
“难道──娘是《侠帖》──中人?”梦幽音两眼灼热,依依看着韩冲雪。
韩冲雪定定的望,已不再是韩梦幽的女子──梦幽音。韩冲雪突尔叹息。长长的远远的
叹息,像是从大地另一尽头,拂来的哀愁之风。然后,他说了:“从今而起,我韩冲雪──
再无你这个女儿。”
梦幽音身子剧震。眸底的焰火,被扑熄。只有余烬般的微光,伤痛地明灭。
铁毅宽厚而温暖的手,适时搂住摇摇欲坠的躯体。坚定一如山对风雨的怀抱。
梦幽音整个人软在铁毅怀底,欲泪似无言地望着乃父。
韩冲雪两眼迅快闪过一缕悲的光采。但瞬即而灭。
铁毅用比无光的海底,还要沉辽、深静的关怀,抚照梦幽音。
韩冲雪接着又说道:“至于,铁少兄──”
“是。”铁毅抬头。
“我们的未竟之战,也好在明日‘侠帖大会战’,一并解决。”
铁毅楞住,“韩帮主,这──”
“无用多说。你夺走我女,韩某怎能善罢甘休?”
铁毅犹待再言。
韩冲雪不给铁毅说话机会,“一切恩怨,便交由你我之间的高下,做个了结!”
说完,人走入屋内。
只余伤心欲绝的梦幽音,以及深情对待的铁毅。
两人拥着的姿势,看来悲怆非常。
彷佛跌到地面的两只折翼之鸟。
然而,却是──
好幸福的样子!
──悲愁的幸福。
有一种忧之尽、欢之生,融浑悲愁与幸福的奇妙波动,隐隐然流逸。
宛若生之根被整个刨开的哀伤,剧烈盘绕错节于两人的肢体。
然则,终究这样的姿势,确是新生和蜕变双重意涵的展开!!!
梦幽音伸出手,从铁毅的腋下,穿过,环抱铁毅,痛哭的一刻──
遽然的!
一线烛光,逸在两人身上。
却是月心瞳和云飘不放心,拿着蜡烛,偷偷寻来,看看情势何如。
于云和月看来,从铁毅腋下探出的纤纤之手,在黑夜笼罩下,被光粉淡淡抹上一份润泽
和致艳──宛若一对新生略显苍弱的光之羽翼,极度密合地贴实铁毅背上的暗之刀。
于是乎,断翼之刀的翅膀,再度凝合。
第六章 云
三月三十一日。
“侠帖大会战”开始。
目前已在“侠者庄”之人,仅有“铁·云·香·乱·机”五人。其余似不克出席。不
过,据说“雨”已兼程赶来。至于“幽”嘛…早自闭“幽然谷”,绝不可能出场。此外,
“神”则云淡风轻,以一句“老朽已是半百之身,要这虚名何用?还是让适合的人,妥加利
用罢…”回拒宇凌心盛情邀约。“织”则是《侠帖》始终如一的神秘者。而今,《武谜》各
大谜,逐渐或解,却仍不知“织”兰夫人真实身分。因之,更难确知“织”是否出席的意
愿。
以是,“侠帖大会战”极有可能形成六人对峙局面。
这一战,备受江湖瞩目──因为新一代的[侠],很可能由此役诞生。这非常重要。毕
竟,[侠]和[魔]约战的日子,愈来愈近。魔性狂发的天纵横,正大力整顿“异道”,所
过之处,无不带起遍地烽血、满目疮痍。被[魔]或歼灭或降服的〈邪系〉、〈魔门〉两大
系统的门别,不知凡几──焦土待已形成──天纵横这一回征伐,在短短几月间,总共占领
抑或除去百多个〈邪〉〈魔〉帮派,全数将之纳为【魔之宗】旗下。几已将“异道”三分之
二势力,囊括下来,化为己有。
新近崛起的【杀红楼】,夹带【朱大家族】盘根错节武林各领域的庞大金钱底实,以及
诸多〈邪〉〈魔〉各本宗相互盟结,方能稍微阻格[魔]所向披靡、不可锐挡的无匹气势。
也因此,意外促成〈邪系〉、〈魔门〉千百年以来的大联合,致使【反天邪魔联盟】成立。
这等现象,倒也始料未及。亦由于斯,〈邪〉〈魔〉两大系统数千年传承,才不至全毁于
“魔天纵横”这个旷古绝今、超越历代“异道”独领风骚者的不世出绝才之下。
然而,血洗〈邪系〉、〈魔门〉的[魔]之手,终究让〈邪〉〈魔〉两系统,遭致不可
抹灭的绝对伤害。许多邪术魔技精华,因于天纵横狂风般疾袭,而逸丧失传。以致乎,自此
而后,“异道”的声势,大不如前。约莫有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都在“正道”〈佛〉〈道〉
压迫之下,再难覆雨翻云。因是,天纵横率领【魔之宗】大杀四方、狂卷江湖的黑暗战绩,
乃被〈邪〉〈魔〉后世人论以“焦土之袭”,名留武林之史。
其时,虽说“正道”人因[魔]放手而为,导致“异道”四分五裂、大受创害,乃无不
额手称庆。然而,却不得不深为忧患。毕竟,不可讳言的是,【魔之宗】已成一头谁也不能
小觑的庞大怪物!同时,亦暗自惊惶若[魔]胜杀[侠]后,江湖可还有谁能够挡得[魔]
之锋芒?!这恐怕是武林人异常关注“侠帖大会战”重要的心理因素之一呀…除此之外,众
人亦都在看,究竟宇凌心要用什么方法,来决定次生代的独一之[侠]!
总之,“侠帖大会战”已将开幕。
“师兄──”只有云飘和铁毅两人──自两人拜了宇凌心为大哥后──云飘总是这样唤
着铁毅,“什么时候,你肯定‘必须’要她──嗯,我是指幽音──你如何确定,师兄?”
铁毅错愕。
距离“侠帖大会战”,只余两个时辰。
铁、云两人一起待在云飘的房间,调息静养。
云飘像是很清楚为何铁毅这般疑窘,“当然,的确是小飘劝师兄去追回幽音。可这并不
代表我懂得。不过是小飘感受到师兄心意──如此而已。但我却难以懂得为何师兄会这么确
切知晓‘自己必须要她’。小飘难以明白。”
铁毅沉吟一阵后,不答反问道:“你和月姑娘──有问题?”
云飘笑了,“知我者,莫若师兄呀…”
“是?”铁毅顶认真的问。
“咦…何必这末严肃,”云飘嘴角上扬,破出一缕光灿笑意,“没那样沉重罢?”
对于云飘的吊儿郎当,铁毅只有苦笑,“难道,你不在意?”
“在意?”云飘的笑意,宛若演员从舞台退入红色帘幕似的隐去。“我在意么?”
铁毅这时有些明白。问题或者在于飘自身心意。“你是否开始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云飘惘然的。
“怀疑自己。”
云飘彷佛一只迷惑于空中之蓝,而丧失雁行路向的孤雁;凄然的哀茫。
铁毅有些沉重,有些慨然。虽两眼凝真,对着云飘说;但却更像对自己喃喃细语,“怀
疑自己的心情,人尽有之。人最不能信任的人,恐怕就是自己。动摇、窘困、模糊、混乱、
狂溃、脆弱、猜疑、哀愁、………一个又一个──像是‘洞’的阙漏,一一浮现。谁都不能
摆脱。谁都是在正与反的轮回之道,踽踽独行。等待一些事发生、等待一些事终结、等待一
些人走来、等待一些人过去、等待一些物出现、等待一些物消灭。有的人以征服别的人事
物,来掩饰从骨髓深处散将出来对自己而发的怀疑,将流漾于生命根处的微弱之光,藉由黑
暗堡垒的巩固,彻底抹消。愈残虐的人,其实就愈软弱、愈可怜──不过是个不敢面对
‘洞’的悲哀之人。或者有人陷入深层自恶。相信亦有人开始反击──反击周遭认定的一
切。你呢,小飘?”
简直异常的长篇大论,让云飘相当惊愕。且不明白,“我?”
“毅最近忽而明白,所谓生之谛观这样的东西。没有人肯或敢承认自己有‘洞’。每个
人都在否认,且不断用外部行为,意图填充、改变‘洞’存在的事实。失望的人,想要离
开;衰老的人,想要青春;自卑的人,想要强大;寂寞的人,想要狂暴;弱小的人,想要力
量;………似乎人都不明白失去的就是失去、无法拥有的就是无法拥有。失去,就是永远不
会再回来。无法拥有,就是飞翔的本能,早已断裂──人是没有羽翼的──”
“人·是·没·有·羽·翼·的。”
“失去,就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人没有羽翼──”云飘喃喃的。
铁毅宛若被吸入更遥远的彼方;魂欲飞离。“──相对的,存在就是存在。经历过什么
所残留下来的‘存在’。没有永远、没有羽翼,只有一地里恣意蔓长的烽火和锋血。我们活
在渣滓堆积的‘现实’底──‘洞’在呼唤所有人们,迈向未知尽处。小飘,你让毅避免再
度坠入绝望深渊。遗憾从躯体,驱除一净。你的质疑,让毅真诚面对怯懦和爱恋。师兄很感
激。真的感激!”
云飘摇摇头,“其实我并不──”
“小飘或者无法意识心开了个‘洞’──力量在流失的‘洞’。但你感觉得到。关于我
的畏惧、我的懦弱、我的无力。这一切你都能感受。所以,你才能把毅拉出执迷乱流。”
云飘笑了,好像天空吐着舌头;清澈得太过纯粹的顽童之脸。“那是因为师兄的借口,
太也荒谬。委实过于‘借口’──哈!你我江湖之人,怎会着意礼份之事?事情的重点,应
该在于什么是我们想要的。这么薄弱的掩饰,谁都看得出来呀…小飘不愿见你后悔。我想或
者师兄需要一个助力。如果害怕失去,那就真的会失去了──失去的更多,绝望的更多。面
对绝望以及失去,才是师兄应该采行的法子。”
“然则,再度将自己推入火焰之中,受焚身之苦,并非那么容易。”
“所以,师兄需要我的‘引爆’。”
两人相视而笑。
大──笑。
铁及云笑了一阵后,云飘道:“这么说,怀疑是为了再确定,而产生的反向力。”
“嗯。”铁毅山中鸟语啾啾般轻盈的笑脸,犹然未去。
“所以──究竟师兄怎么肯定‘自己必须要她’?”
铁毅笑了个意味深远,“飘,我不就正在回答你。”
云飘愕然,“有么──啊,师兄指的是,怀疑?”
“便是怀疑。”铁毅极认真,“这些日子以来,我思索许多。许多许多。我的、殇情
的、幽音的,甚至还有你和心瞳姑娘的。毅总算明白,当你绝望时,就该好好绝望;当你失
去时,就该好好失去。然后,走出来。从生命的伤口,用力走出来。走出大雾、走出青天。
用血用泪,缝合自己的碎裂。靠心头的微温,重新熔铸新的自我,面对软弱以及伤痛。”
云飘肃然已极。
“别倚赖时间。时间不会抹除什么。时间只会在记忆的刻度,留下一点玄迹──遗忘的
空间──于是,你失去。连失去都将失去。然后,在某一天,你会想起,也或者你不会。但
总之,记忆一旦复苏,便完了。因为,遗忘的痛楚,将排山倒海袭来。你毫无抵御之力。因
为,你以为‘它们’早已不在。对付自己以为的‘不在’,你如何使力?如何抗防?如何反
击?………”
“毅悟得这些道理。但真要去做,却还是充满畏惧──阴郁彷佛青苔,覆满心坎。因
为,或者我将发现自己的无情,与及看似柔弱但终究并不是没有谁就不行的坚强。或者,人
类最大的软弱,在于‘发现自己是什么’。当你过去所认知的,不论是记忆或者是观念,当
它们遭受剧狂一击之后,所显现的‘真象’,往往最具杀伤力。于是,疯狂的坠落,成为唯
一的终局。似乎。”
铁毅停顿。
云飘无语问穹空。
“当毅明白殇情渐行渐远,而我却依然紧紧捞着部份破碎,不愿放手,我想,我难舍难
离的是──那个全心全意付出的自己。我想,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因为她离去便抛弃曾经深
爱她的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背叛一度执恋的深情。然而,其实,谁的心底,没住着一只魔
鬼?谁没有?最后,毅总算懂得无情和坚强。也了解隐藏自己内心深处可悲的柔弱。”
“殇情执意超凡出尘的因由,毅亦有所领悟──人间、人迹──因为有人迹,才有人
间。人间存在,人迹就变得沉重。且显得模糊。毕竟,人间有太多人迹。污渍般人迹,随意
泼溅大地。留下人迹,人还是没带点什么,就走了。走离人生。所谓生命,只是多劳和徒
废。殇情这么想着。人都是无情而残酷的。人终究是以自己为出发点,是空茫一片。而至高
无上的价值──爱恋,不过是对自我核心隐遁,而引发的反抗和探寻。直言之,爱·恋·即
·可·以·是·对·自·己·的·渴·望。终究,人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管
爱恋花火,如何灿烂而辉煌,还是会有消褪的一天。因为,人必须回归自己。只有回归自
己,意义才会清晰。人间与人迹是否有光华──这个问题,亦或者才有产生答案的一刻。”
“师兄你既思及此,为何还需要幽音姑娘?”
“没有答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