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定定地凝视进。进点点头。
他们是同类。进和织江。两人都曾受过来自双亲的虐待。虽非织江那样直接的肉体暴力,最近进才终于惊觉,过度施压和斥责也是暴力的一种。还有,来自同侪的欺负。
身边同样有一组孤零零度过青春期的男女。瑞纪和麻理奈。两人都没有父亲,母亲又成天忙于工作。再加上今人敬畏的美貌。他们屡屡受到来自周遭的攻击。
只不过,这一对都拥有坚强的性格予以反击。相对来说,进和织江就只能蜷缩在自闭的硬壳中。
安宁的幸福并非由他人给予,而是靠自己创造出来的。倘若是现在的话,进多少能理解该如何战斗。然而,在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幼年时代,又有多大的气力呢?
"真锅先生?"
玻璃珠般的瞳孔看了过来。
"……你谈过恋爱吗?"
细长的睫毛在以像般的肌肤上映出浓浓的影子。
"……我……很脏……"
织江以几近消失的音量回答。进摇头。
"你很美,很有魅力。"
"真锅先生……"
清澄的眼瞳不断闪烁,出现疑惑的神采。
"真锅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嗯,进点头。将目光移向织江手边,重迭包着几层不同颜色日本纸的盒子。
"最近我常想……。恋爱就和颜色一样。"
"颜色……?"
"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后,能够调出另一种新颜色。红加蓝是紫,蓝加黄是绿。如果只是这样,混合而成的色彩会很美丽。但是混入四、五种颜色之后,就会越变越脏。如果亚当和夏娃可以一直过着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想必会很幸福吧?可是,他们却受到蛇的引诱,双双被逐出了伊甸园……"
"真锅先生……"
"也有原本就很脏的颜色。像黑色和茶色不管再怎么努力,还是一片污浊……"织江脸上出现阴霾。进露出苦笑。
"抱歉,已经十点了。时间有点晚,我送你回饭店吧!"进拿起账单。
"你住哪儿?"
"涉谷的Shanpia……。青山通上的商务旅馆。"外头正下着雨。进打开自己的雨伞。然后他回过头,要织江一同进入伞内。
此时楼梯上出现了一对共撑一把伞的男女。男人拿着一把女用红伞,让女伴先行走下楼梯。夜灯照亮了两人的脸孔。女人足蹬绑带高跟鞋,搭配合身的利落套装。男人是T恤外加牛仔裤的休闲打扮。
"……真锅、佐藤……"
正欲下楼的女人张大了眼睛。进抬眼看着后方的男人。
"京平……"
京平也很惊讶。眼镜后的瞳孔茫然地盯着并肩站立的进和织江。
啊啊、对了,进在心中沉吟。这里是京平的地盘。他会和梓一起出现,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突然,京平猛转过身子。
"走了,梓。"
"京平!?"
梓讶异地扬起头。
"可是--、京平……!"
"别理他,快来。"
京平冷漠地说,转身离开只走了一半的楼梯。进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梓向上踏了一阶,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回头。进垂下眼睛。
脚踝处出现了一滩小水洼。从屋檐滴落的水滴在黑色的水面激起波纹。一滴、又一滴。进洼一脚踩过水。接着,他将脸转向身旁的织江。
要走了吗?正当地想这么问的时候--
"佐藤!?"
"……"
织江用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则痛苦地压在胸口。
"京平!"
听到进的惊呼后,梓高昂地唤道。
"佐藤!"
"--……"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京平连忙冲下了楼梯。
"……对不起……"
织江以蚊鸣般的音量嗫嚅道。进坐在床缘,床头灯越过他的身子,在织江身上形成一片黑影。尽管光线昏暗,低垂的脸部肤色还是异常潮红。进用手腕环住靠在隔壁的织江肩膀。织江柔顺地倚在进胸前。
呼吸仍旧紊乱。不过,已经逐渐度过最差的状态了。
被雨淋湿的发梢飘散着香味。
"我才该说对不起。我应该慎选地点的。"
织江缓缓摇头。进一边忍住心痛的感觉,一边说道:
"今晚在这里住下吧?虽然你可能比较习惯一个人;不过,万一又发作的话……"
"可是……"
听到微弱的声音后,进在手腕注入更大的力道。
"你别顾虑我。这房间的门可以上锁,我已经知会过室友了,他们不会来打扰你的。你只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就行了。""……"
猫眼般的瞳孔出现动摇。进轻轻将头发贴在织江的面颊上。
"明天早上,我会送你回饭店。有我在,你别担心。"
"……"
织江轻轻点头。进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厕所和浴室在最里面。"
进用左手指着浴室的门。
"真锅先生……"
不安的眼神凝望着站起身子的进。没事的,进露出微笑。
"我去拿毛巾。啊,太暗的话就开灯。开关在门旁边。要喝东西吗?"织江摇头。说句马上回来后,进走出了寝室。
哈瑟趴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圆眼睛里满是疑问。静静地,进屈膝抚摸牠白色的头部。哈瑟很舒服似地瞇起眼睛,将脸转向进的房门。门是关的。
"可以帮我照顾她吗?"
摇晃的胖尾巴彷佛在回答没问题。
"谢谢。有你在的话,她也比较能安心吧!"
进打开门。哈瑟不发出声响地慢慢踱进去。
"拜托你了。"
哈瑟用尾巴回答。
进从门缝中窥探情况。发觉骚动的织江抬起头。白色的巨大躯体忠实地蹲坐在织江脚边。织江轻抚哈瑟。哈瑟安静地低下了头。
房间内飘散出沉稳的空气。进见状后便关上了门。
京平、悟、瑞纪、梓,四人围着桌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冷静下来了吗?"
悟问。进点点头。
"抱歉,我想留她住一个晚上……"
瑞纪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扬起眼睛。
"不让女性留宿是这里的规定吧?"
"瑞纪。"
悟出声阻止。进垂下了视线。
"可是……"
瑞纪哼了一声。
"算了,反正那个闯祸精都不知道住过几次了。真好笑,每次带女人回家的,居然都是最没异性缘的进。"
"……对不起……"
"不送她去医院没关系吗?"
悟调停般地问道。
"嗯……"
进轻轻点头。
"她不是生病。"
"不是生病……"
悟和瑞纪四目交接。光是看到织江刚才发作中的痛苦模样,连旁观者都觉得难过心酸。
"难道不是气喘?"
"不是,气喘发作时不会那样。她是……"
进没有继续说下去。
"精神上的问题吧!暂时性的呼吸障碍?"
梓从旁代答。进点点头。
"我想也是。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
"田岛?"
瑞纪用眼神询问。梓的视线落在交叉的双腿上。
"我在美国的医院时,见过类似的症状。因为精神性的原因,患者会出现暂时性的呼吸困难。身体会突然无法呼吸,可是又太过敏感,反过来造成呼吸过量。我见到的那个人,有和密室恐惧症相反的病症,他无法出现在不特定多数人聚集的场所,心理医师将他带到百货公司进行治疗时,他就发作了。"说完后,梓将脸转向进。
"她的情形好像也是这样吧?和无法出声有关吗?""嗯……"
一直默默无语的京平开口了。
"刚才发作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我吗?"
"……"
进垂下眼睛。
"……她不知道我和京的关系。只是个性太纤细了,无法和陌生人好好交谈。尤其是男性。所以说,伊达和瑞纪,可以请你们别去打扰她吗?明天一早我会送她回饭店。"
"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没事?"
"瑞纪。"
悟出言阻止。接着,他面对进说:
"我知道了。我们不会在你房间附近说话的。她可以放心。"进的嘴角为之一松。
"谢谢。"
京平将脸转向梓。
"你也住下来吧!"
进看着两人。悟和瑞纪也一样。
"……我要回去。"
梓低声回答。
"今天是女孩子的日子。我什么都没准备。"
"……"
没有人出声。
梓拿起包包,站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
京平追了上去。
"我送你。"
进的视线追逐着京平。可是,他却不肯看进。反倒是梓回过了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在一起。
"……"
走了,京平催促般地搂着梓的腰。梓移开了目光。
京平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阁楼。
京子出借的阁楼有四间寝室。没有客房。不,虽然有,可是现在是悟和瑞纪在使用。
和那天晚上相同,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深夜一点了。悟和瑞纪大概各自回房去了吧,阁楼一片死寂。楼下外苑西通的往来车流声不断传入耳中。
进呆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侧耳倾听引擎和窸窣的雨声。雨一直在下。京平送梓回去后,还没有回家。
进转过头。
头顶上的橘色小灯在一旁女性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阴影。织江睡着了。睡脸十分安稳。
进小心不吵醒织江,抽出没有靠住她的那只手,将手举向天花板。
对男性而言太过瘦弱的手腕,不见京平或悟那般结实的筋肉。
然而,自己居然抱起了织江……。
进将陷入呼吸困难状态的织江,从酒吧抱回了阁楼。
织江的个子娇小,体重差不多只有四十公斤吧?即便如此,两地也有两百公尺的路程。进一直抱着织江不放。尽管瘦弱,可还是男人有力的手。
织江依偎在进身旁,睡得十分香沉。她一大早从京都赶过来,一整天都忙着和Glass House讨论工作。她大概累了吧?细致的薄唇微微张开。一张无防备的睡脸。
"……"
温暖的鼻息掠过肌肤。
进安静地走下床铺。
他来到走廊,发现螺旋梯下的客厅亮着灯光。
(工作室里有人……?)
进才走下楼,哈瑟马上摇着尾巴靠过来。进弯下腰,摸摸牠的头。
"睡不着吗?"
坐在窗户旁沙发的瑞纪说。进转过头,看到悟也坐在对面。桌上放着威十忌酒瓶和冰块。
"过来吧!"
瑞纪叫道。进在他身边坐下。哈瑟也跟了过来。悟从冰箱中拿出矿泉水,再从上方的橱柜取下一只杯子,帮进调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谢谢。"
进一口一口地轻啜。瑞纪笑着说:
"悟说她很可爱。"
"谁?佐藤吗?"
"好像是他喜欢的那一型。"
笨蛋,悟白了他一眼。进望着手中的杯子,露出苦笑。
"我还以为再怎么说,伊达喜欢的都会是田呜小姐。因为悟每个交往过的对象,都是像田呜小姐一样聪明,而且工作能力强的女性。"
"我只是就事论事,说她长得很可爱而已。是这家伙在乱起哄。"瑞纪笑了笑。进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是一对恋人,为何能在彼此面前轻松谈论其它女性呢?而且不带一丝忌妒,纯粹是朋友间的随性对谈。
意识到进脸上表情的瑞纪歪着头。
"干嘛?"
"怎么做才会变成这样呢?"
"变成怎样?"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谈论女人,是很普通的事情吧!就算彼此正在交往……。刚才的悟和瑞纪,看起来十分地自然,我觉得很羡慕……"悟和瑞纪四目相对,两人的视线缠绕。瑞纪的嘴角扬起苦笑般的笑纹。悟也一样。
接着,瑞纪拨开微长的浏海,思考了一下子。
"田呜的心情。"
"……"
细长的双眸攫住了进。
"她是认真的。交往的男人已经死了两年。虽然她也想发展新恋情,可是除了京平以外,她根本看不上眼。"进的视线落在金色的液面上。
"……她明明说会努力寻找的。"
"进……"
"田呜小姐在神户的时候对我说过,她说要在当地,在神户,再次找到自己的新恋情。那时的她挺直了背脊,神情无比爽朗。我很佩服她……"
"那只是在逞强吧!她还没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也做不到对末婚夫的承诺。光是活下来就已经够让人筋疲力尽了。实际上田呜也说了。那个时候,未婚夫已经过世的心情,以及和他一起拥有过的回忆,各占了生活的一半一半。""……"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她逐渐有了恋人已逝的体认。不管她再怎么寻找,还是找不到倾心的男人。她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即便如此,那两年内,她好像也和几个人交往过。可是不管双方再怎么亲密,她始终无法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对方。因为对像全是关西人,曾经历过同一场灾难。过去自己曾有个未婚夫,连结婚日期都定好了,原不应该在春天举行结婚典礼的,不过公寓却在地震中倒塌,无法逃生的恋人就在眼前被火烧死。"
"……"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她说出来。除了京平以外。"进用力咬紧嘴唇。
"田呜是认真的。"
进用手掩住额头,将身体沉入沙发。
"……当初是田呜甩了京平的……。她曾说过,因为讨厌团体中男性友人只把自己当成京平的女人看待,所以才会提出分手。既然是朋友,她希望双方能够站在同等的地位。没想到她却对被自己甩掉的男人,提出破镜重圆的要求……"瑞纪冷笑。
"女人就是这样。男人仅会持续想着某个人,不过女人却会为每一段恋情赌上性命。"
"为什么她们能做得到呢……"
"这么说来,上次和京平三人也聊过同样的事。"悟说。瑞纪点点头。
"他跟你说过吗?女人有所谓食用期限。"
"欸!可那不是我的意见。是女人告诉我的。"进望着两人。
"什么食用期限?"
梧边苦笑边回答。
"女性的生殖期很短,不能老是和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
"所以说女人吶,和A交往以后,分手了,接着又和B交往;不过,如果不喜欢这一任的话,还是可以再次认真和A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