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钵罗早就消逝了,白昼,不过是一个自我的凡人。
不知为什麽,寒华有一些不安。
……你不明白‘失去’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这一千年的距离,把大家阻隔得太远。这一刻的白昼,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陌生。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寒华”,他也能这样平静地诉说这些吗?
只怕,也是一样的。
没有了……
他的心里,已经失去了希望。他对於“寒华上仙”不是无情,而是太过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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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亏欠了你的。”这是寒华所说出过的,最接近於道歉的话了。
突然地,一股愤怒涌上了白昼的心头。
如果寒华一如既往地冷漠倒也罢了,可偏偏说出这种带著怜悯的字句,这让他怎麽甘心?
他猛地转过头来,脸上有著抑止不住的怒气:“寒华,你以为,一千三百多年,只用一句亏欠就能敷衍过去了吗?你以为我会需要别人的可怜?收回你的话,然後离开。这里是污浊的尘世,根本配不上你,回到你的长白幻境,当你没血没泪的神仙去!”
一番话说得声疾色历,少有的色形於外。
寒华一怔,不明白他为什麽突然之间这麽失态。
看见寒华微沈的神色,白昼的心又一酸,柔软起来。
“寒华。”他微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我们早就告别过了许多次了,真有什麽爱恨情仇,对於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纠缠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程,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吧!回长白山,过你长生不老的日子,由著我过我凡人的生活,好吗?”
“你对我的情意,是不是从没有改变过?”寒华抬起了眼睛,定定地看著白昼。
白昼愣住了,愕然地回望著他。
“这一千多年,是不是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之间的种种?”寒华追问。
白昼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偏向一旁。
过了很久,他迷离的目光才又落回了寒华的脸上,看进了他满是坚毅的双眼。
那如冰雪一样的眼神……
“如果你坚持想知道的话。”白昼近乎自嘲地微笑:“不错,从开始到现在,整整经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管束自己的心。说来,这种盲目的爱恋,还真是可笑呢!”
“哪怕,我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不,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寒华还是寒华,只是以前对我有情,现在没有罢了。”他轻抚著自己的胸口,淡然地说:“我始终认为,一切只是天意弄人。我有缘遇上了你,却没有缘份和你长相厮守,世间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你我之间,不存在谁亏欠了谁,只是命里注定了要错失对方而已。”
“跟我回长白山吧!”
白昼的笑容一瞬间僵在了唇边,下一刻,鲜血肆意地从他嘴里涌了出来。捂不住的猩红色从指缝之间满溢,溅到了白色的衬衫上,他弯下腰,草地上顿时也有了点点红斑。
不知道为什麽,他似乎总是在受伤,总是呕血,总是在自己的面前……
等到寒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麽,他的手已经扶住了踉跄的白昼,洁白的纱衣上已经溅到了血色的红痕。
依赖著寒华的扶持,白昼擦去了渐渐停歇的血渍,目光移到了扶住自己的那双手上。
修长洁白,坚定有力的手,稳稳地支撑著自己的身体。
这双手,曾经誓死护卫过自己,更曾经亲自扼杀过自己,曾经炽热,曾经冰冷,这一回又是什麽?
“你还没有听明白吗?请你不要这麽残忍,放过我吧!”他近似绝望地低语。
“这个浑浊的世间只会让你的力量加速消散。跟我回长白幻境,你能活得更久一些。”
“活得更久?那有什麽用呢?寒华,活著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你不明白,我在这种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被遗忘了一千年,整整的一千年。我很清醒,身体还有感觉,睁开眼睛也能看见。却没有办法说话,没有办法移动半寸,你不可能知道那有多麽可怕!有时候,我实在怨恨自己不是个凡人,你看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再来。这一生,下一世,多麽地泾渭分明。”
他轻轻地挣开了寒华的手掌,仰头望向天空,那蓝天泛著刺目的白,沈默地俯视著世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能和诸天神魔共亡,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如果,能够不遇见这个人啊……
“太渊说,我不懂得什麽叫做‘失去’,才会无视於你的存亡。我的确是不明白,你心里那些依恋、绝望、痛苦,都是为了什麽。但是,在我活过的这些年,你是和我牵扯最深的人,再怎麽说,我也不该无视於你的存在。和我一起回长白幻境,这个世间更不适合你。如果真的像太渊说的那样……我会尽力去想……”寒华说得语焉不详,像是不知道怎麽表达才更好的样子。
那有些困惑的样子,打动了白昼。
寒华,原本就是不擅於表达的人。
“你不必理会太渊说了些什麽,你是无情无欲的神仙,本来就不需要懂什麽情爱。对於我来说,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你爱不爱我了,而是你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哪怕平淡无情,那也好……”
“为什麽?”
“无求心里一旦有了情这东西,恐怕就再也找不回平和宁静了。”白莲花台上的优钵罗已经不复存在了,长白山上的寒华却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说是私心也罢,寒华如果一直是这种模样,也好!至少,这世上不会有能够打动他的东西,为了他痛苦了千年的心,多少也觉得甘愿了。
寒华轻轻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你是说不跟我回长白山了?”
白昼轻轻点了点头。
寒华有些不悦了,他这一千年间所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这片刻的多。
在山下才待了短短的一刻,连他也觉得自己浮躁起来了。
“我走了,你想好了再决定。”他半垂眼帘,袖袍……
“等等!”白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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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华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还是不要在这里施法比较好。”远远地,三三两两有不少学生在看著这边,寒华突然平空消失的话,会令他很伤脑筋。
“白教授。”有人跑了过来。
是刚才走开的那个女孩。
“怎麽了?还有什麽事吗?”白昼下意识地走到寒华面前,遮挡一些视线。
“刚才我忘了……”抬起头,却看见了另一张脸。
过分乌黑的头发和眼睛,雪白的肤色,这是一张散发著冷冷寒意的俊美面孔。
就像是……古代传说中的剑仙……
“这位是……我的朋友。”白昼略带而过:“你忘了什麽?”
“我忘了把调查表给你。”越看,越觉得这个男人……好冷,是那种看他一眼,就会一路从眼睛结冰到心口的寒冷。可越是这样,偏偏越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谢谢你。”白昼过分局促地接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两个人……
“你怎麽了?”白昼看出她的恍惚,轻轻喊她。
“那……我先走了。”她有点紧张地道别。
白昼点点头。
“我……”
“还有事吗?”白昼疑惑地看著她,他在察觉到寒华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使用了幻术。她所看见的应该不是寒华原本的衣著打扮,为什麽还会这麽惊讶地看著寒华呢?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有些後悔没有改变寒华的容貌。
手背突然碰触到的微热吓了他一跳,他迅速地回过头来。
“怎麽了?”他有些惊异地看著这个平时都有些过分羞涩的女孩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白教授,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说到後来,脸又红了,干脆又低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头顶供人观看。
白昼先是愣了一愣,而後笑了。
“好。”他笑得极近温柔,话语里却很坚定。只让人觉得,哪怕今天是世界末日了,他也一定赴约。“我请你今天晚上看电影。”
她吸气的声音是那麽明显,令白昼不禁莞尔。
她慌慌乱乱地走了,姿势比刚才更加僵硬有趣。
女性,真的是很可爱……
白昼带著微笑转过头去,却一愕。
不知什麽时候,寒华雪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环目四顾,这片天地竟然这样地空旷无边……
笑容一分一分地在他脸上僵住,他闭上眼睛,只觉得满心的空虚疲累。
“寒华……”心中所眷恋的,永远没有办法再靠近的那个人。很快地,连再看他一眼也是奢望了……
突然间,心头一阵绞痛。
他蹲了下来,环抱著双臂,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苍白的唇色像死人一样可怕。
“不行,你不能出来!”他捂住胸口,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来,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你绝对不能出来,就要结束了,我不能让你……”
指尖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皮肉,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教授,你没事吧!”在另一头踢球的学生看他不大对劲,跑了过来。
他猛一抬头,那样子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他恶狠狠地低吼。
学生们不由向後退了几步,没敢伸手扶他。
“对了,太渊,去找太渊……”他勉强地站了起来,口中说道:“雾来。”
一时间,刚刚还热力四射的太阳忽然间被乌云遮盖,昏暗的天色还伴随著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教授不见了,教授呢?”在一片惊呼声中,有人发现白昼不知所踪。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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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怎麽了?”炽翼惊讶地看著从沙发上猛然站起来的太渊。
“有人闯入烦恼海。”太渊的脸上少有地布满了凝重。
“是什麽人?”炽翼皱起了眉。
很少看见太渊露出这样的表情,来的会是谁呢?
“气息强大杂乱,我怕这人来意不善。你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留在屋里,别让我分心了。”
炽翼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太渊穿上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炽翼站在窗边,远远地看著,还是不怎麽放心。
是什麽人,会让太渊这麽紧张?
太渊慢慢走著,心里的惊奇又扩大了好几倍。
这是什麽香气?
像是夜雾中的一阵微风,又仿佛春日山林里的一缕阳光。
似圣洁,似诱惑,如真切,如虚幻。
太渊心念一动,暗叫好险。
连他,也在一刹那之间,都不禁为了这丝香气而动摇。
这味道,竟然像是在什麽时候闻到过,却又像是陌生得很……
绕过了一片林木,再往前走就是池塘。
香气,从这里开始散发……
他不再犹豫,拨开树丛走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为之愕然。
朵朵白莲硕大无比,开满了这座不小的池塘。
在池子的中央,有一个穿著白色衣服的人赤著脚站在水面上,静静地看著月光为自己制造出的倒影。
“优钵罗。”太渊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渊。”那人抬起了头,半挽起的长发乌黑亮丽,直披散到水面,分外夺目。
这件白衣,这种佛髻,甚至手腕与脚踝上的金饰,不正是优钵罗还侍奉佛前时的装扮?
这真的是优钵罗,他所熟悉的入魔前的佛前净善尊者!
“你和我自从白莲花台一别後,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吧!”那优钵罗举手投足之间,辉映著月色浮动,比起转世过後的白昼,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圣洁。
“这不可能,你明明……”太渊被弄糊涂了。
“我来找你,是想求你件事。”他平和地在水面上踱起步来。
“什麽事?”姑且先放下这已经乱成一团的前世今生,眼前这个以当年面貌出现的优钵罗表面平静,但周围的气息狂乱不安,足以令人生疑。
优钵罗细长的眉慢慢地皱了起来。
太渊不由得小小退了半步。
在认识後的几千年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优钵罗皱眉,杜绝了贪嗔痴枉的佛陀们,是不会皱眉的。
“请你杀了我,太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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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了心理准备,这个要求还是太令人震惊了。
“什麽?”太渊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你立刻动手,杀了我的肉身。”优钵罗面向他,脸上一派端庄严肃。
“为什麽?”太渊疑惑地问,直觉内情绝不简单。
“你不杀我,我会毁了这个人间。”优钵罗淡淡地说道,那种满不在乎,就像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太渊的神情一瞬之间转换了几种,最後,他选择微笑:“想死的话自己动手不是更好吗?我可算不上一个好刽子手。”
“不行,我是做不到的。”低垂著眉目,他就像一尊寺庙里受著香火,怜悯众生的神像:“我们曾经受过佛祖点化加持,无法伤害自身。能真正杀了他的,只有你手里的‘毁意’。”
太渊的神色一凛,隐约想到了什麽。
“反正我这肉身也拖不了多久了,但是如果你下不了这个手的话,我怕……会落得难以收拾的局面。”优钵罗转动手腕,指间又开出一朵白莲:“如果你下了手,你今天所做的,会是行善而非为恶。”
太渊正要开口说些什麽,却被眼前的异样阻止了。
优钵罗手掌上的洁白莲花,竟一瓣一瓣地染上了颜色,一霎那,竟然变成了一朵纯黑色的花朵。
“太渊,你的犹豫会铸成大错的。”他将花朵放到眼前,低叹了一声:“这果然……是命运吗?”
“难道说……”太渊猛然地惊醒了:“你是……”
“就像你所想到的。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他放下黑莲,任由它在脚边浮动:“我的心里没有善恶,没有记忆,什麽也不会再有。优钵罗早就已经死了。”
“这……怎麽可能……”
“我曾经犯了罪,无法求得饶恕的罪。”优钵罗神态安详:“所以,上天给了我最大的惩罚,我唯一想要永远拥有的东西,却永远地失去了。”
太渊突然间眸光一敛,杀机乍现。
优钵罗在说完这一句以後,脸上有了怨恨。那从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色,可怖得令人心惊。
“太渊。”他侧头看了过来,勾起嘴角,笑容里带著七分恶意。
如果一击不中……
太渊手一扬,顷刻间多了柄光华四溢的长剑在手。
诛神,毁意。
“对不起了,我不能冒这个险。”真要动手的这刻,太渊不禁有了一丝难过。
优钵罗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太渊眯起眼,一剑疾刺……
“不──!”一声尖叫加入了进来。
太渊一时大惊失色,可是剑势太急,想收已经晚了。
眼看著……
“叮──!”
那声音清丽高亢,宛似一声龙吟。
世上无人能揽其锋的诛神剑,竟然被两只手指轻轻一弹,就这麽地止住了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