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分红拿自然是好,可谢总这样子也未免太恐怖了。」秘书的脸上不无受惊之色。
游唯秋笑而不语,敲了敲谢言的房门,不等对方答应,就推门进去。
「谢大哥,我进来了。」
一般无人之时,他都这么叫他。
谢言是游唯秋在高中时的学长,两人住同一个社区,自小熟练,毕业后,又凑巧在同家公司工作,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缭绕在办公室内的浓浓烟雾,让游唯秋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言没有烟瘾,偶尔生意应酬,抽上几根,然而此刻若是不知情的人进来,会以为他是个老烟枪。
游唯秋打开空气清新器,听到响动,坐在皮椅中、背对着他凝视窗外的男子动了动,转过来。
他深情萧瑟冷峻,浓眉深蹙,额间隐隐露出三道刻痕,疲惫的脸色说明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入眠。
「谢大哥,喝杯咖啡提神吧,等会儿你和董事局还有个例会。」游唯秋把咖啡递给他……
「谢谢。」谢言拿过咖啡,仰脖灌下一大口。
苦涩不堪。
苦涩不堪的滋味。
不知道是这咖啡,还是从自己胸口发出的,无法形容的苦味。
这些年来,无数次梦到他,梦到把他紧紧抱住,如获至宝般拥在怀中,在心里暗暗决定,这一次,不管使出什么手段,
不管他如何挣扎,不管是否被他怨恨,他都要抓住他不放!
可万万没想到,久别重逢后,竟然是自己先放手,甚至当着他的面,掷下冷漠的决裂之语。
那些话,除了最后一段宣告小游使自己的情人外,其余全是真的。
他是真的打算放弃。
从提起行李、登上回国的飞机那一刻,谢言就决定了,把「柏渐离」这个名字深深埋葬,哪怕明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像爱
他那样去爱别人。
那般深爱,辗转经年,曾经以为怎么都不可能放弃,可结果,还是被自己亲手斩断。
那一刻,他斩断的,不仅仅是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很大一部分自己。
非常痛苦。
爱得太深,已无法回头。
从然硬行回头,却发现没了心的自己,只是一具风干的行尸走肉,随便吹过一缕风,都能轻易将他击碎。
昨天亲眼见到他,才惊觉,说什么「埋葬」,根本连「遗忘」都做不到,只需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浅浅的笑意,就能
让他业已枯槁的心田,瞬间变成狂啸的深海。
人生也不过沧海桑田,就在与他目光相对间,轻易颠覆。
这是多么残忍的爱情啊!
没有一个温柔的笑容,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就让他傻傻迷恋了他八年,即使明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
「谢大哥,你还是和柏先生说清楚吧。」游唯秋不忍地看着谢言喝咖啡如毒药般的表情。
「还有什么可说的?」谢言淡淡道。
「可是我觉得……柏先生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你讲……」
「不管他有多少话,我都不想听了。」谢言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小游,我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游唯秋叹了一口气,闭上嘴。
「开会时间到了?」谢言问。
「还有十分钟。」游唯秋看了看手表。
「我们走。」谢言站起来,紧紧了领带。
「好的。」游唯秋连忙拿上文件,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朝位于走廊另一端的会议厅走去,经过电梯时,正好电梯门闭合,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谢言!」
熟悉的声音令谢言一惊,停下脚步。
「你找我有什么事,肖诚?」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盯着眼前的男子,谢言的眸色变得跟外肃冷。
因一路小跑,气息有些急促,肖诚平稳了下呼吸,走近他,「谢言,我们好好谈谈。」
「不必了,我没时间。」谢言冷冷拒绝,掉头朝会议室走去。
「是关于渐离的。」肖诚扬声道。
谢言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身,「他的事,与我无关。」
「他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宏亮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掷地有声。
谢言想置之不理,但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缓缓转过身,没有一丝笑意地笑了,「肖诚,今天是愚人节吗?」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便你,可我有想说的话,必须跟你说清楚!」
肖诚的表情十分坦诚。
「没错,我上个星期离婚了,但渐离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他回来后,我才告诉他这件事,你那天在酒吧的指责,根本全
是误会。」
「哦?那你和他在酒吧的亲热画面,难道也是我的误会?」谢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是误会,但亲眼所见,未必是真。那天我向他告白,希望他能和我在一起,毕竟这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渐
离一直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一个,我是真的喜欢他……」
谢言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他却说,让我先吻他,于是我们就接吻了……」肖诚摸了摸头发,抬头苦笑道:「然而就是这个吻,让我们意识到,
我们对彼此都没有欲望。我和渐离之间,始终是「友情以上、爱情未满」,更确切地说,他对我是这样。虽然我仍想和
他在一起,可是他已经有了深爱的人。我早就错过他,在我和别人订婚的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了他,只恨那个时候,我
对此还一无所知。」
谢言蹙起眉心,眼眸终于有了轻微的波动……
「那个人就是你!谢言,不是别人!他听到了你的留言,为了你才回来。在柏斯那十天,他并不是刻意不去见你,而是
那十天,他正好发生了严重车祸,除了左眼角被割伤外,右小腿还粉碎性骨折。那天你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一走路,腿
就有些跛,正是那场车祸的后遗症!」
这下子,谢言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他忍不住一把抓住肖诚的胳膊,「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天在酒吧,的确看到他左眼角明显的疤痕。
他曾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淡淡地说,只是小刮伤而已,他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又想到当他说放弃时,他夺眶而出的热泪。当时他以为,这只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可如果,肖诚所说的一切,
全是真的话……
他是什么样的人,除非伤到极点,否则又怎么会当着别人的面流泪?
一想到这里,谢言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
「他是打算告诉你的!」肖诚一把挥开他的手,吼道:「如果你肯给他机会解释的话……可是你没有!你告诉他,你已
经决定放弃,那还让他怎么开口?更何况,你不是已经有了新的恋人吗?」
肖诚把手一指他身边的游唯秋,道:「你在他面前炫耀他,就像炫耀一件宝贝。你说他样样都好,说你很幸福……渐离
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一来,你叫他怎么可能说出口?既然你已经放弃,那么,为着你好,她也只会打落牙齿
和血吞,选择缄默,不管他心里有多痛苦。」
「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谢言嘶声道,死死盯着他,表情恐怖到了极点。
情感的巨浪疯狂冲撞着他的胸口,太多死而复生的惊喜和痛楚,让他硬如钢铁般的意志,都有承受不住的感觉。
「我干吗要骗你。你和他分开,只要我陪在他身边,温柔以待,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我的。可是……我不忍心见他那么
痛苦,他好不容易才学会去爱,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他一辈子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他在哪里?」
谢言一句废话都不想讲,直接问道。
「在我家。」
肖诚手一扬,谢言下意识接过,是把小小的钥匙。
「我家钥匙。自从那天后,他就发起高烧,昨天才退了一点,我等他睡着了,才有空出来找你。」
「他生病了?我马上就去!」这下天塌下来也管不着了,谢言握紧钥匙,「谢谢你,肖诚!」
「等一下。」肖诚叫住他。
「什么事?」
「这是我回敬给你的……」
肖诚一拳挥过去,重重砸上谢言的左脸,他的头顿时被打偏到一边,嘴唇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你这小子……一点也不手下留情……」谢言苦笑道,用手一擦,指尖有一抹淡淡血痕。
「要是再让他伤心,我会把他从你手中抢过来!」
「我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两人以杀人般的目光,互砍一刀,火星四溅,然后,谢言便疾速消失在电梯中。
这两个冤家!
肖诚长长松了一口气,这几天一直绷紧的心,终于可以轻松下来,他一掉头,对上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游唯秋,这
才想起来,自己竟当着他人的面「撬墙角」,不禁大汗,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这个……呃……」
「肖先生不必介意,我和谢大哥并不是恋人关系,那晚谢大哥只是受刺激了,才会拿我当长矛使而已。」游唯秋笑着安
慰他。
「啊?你们两个不是?」肖诚呆了呆,摸摸头,「什么嘛,这两个家伙,撒谎的本事一个比一个高明,面不改色,骗得
人一愣一愣的,早知道这小子这么奸,我就不帮他了。」
游唯秋微微一笑,「要不是肖先生,有情人怎能终成眷属?」
「哈哈,是吧?我就知道,肯定非得我出马不可。」肖诚不由得意起来。
「自然是这样的。」
游唯秋的唇边,挂上了温润如玉的笑意。
窗外秋风轻送,玻璃帷幕外的天空,有着淡淡的灰,却又在这灰色之中,透出一线明媚阳光。
然而,对谢言而言,阳光并未真正来临。
他飞快赶到肖诚的别墅,却扑了个空。
房内空无一人,被褥中犹有余温,可见柏渐离走了没有多久,可刚才听肖诚说,他生病了,还会去哪里?
谢言心急如焚,连忙打电话通知肖诚,加上游唯秋,三个人一起分头寻找柏渐离。
N市人口几百万,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滴雨丝,落到挡风玻璃上,逐渐变急变密,视线开始模糊……
谢言打开雨刷,茫无头绪地开着车,穿行在大街小巷,睁大双眼,寻找某个修长而消瘦的影子。
雨刷一下下刮过玻璃,发出空泛的摩擦声,在他胸口无限扩大……
心里有着难以形容的痛!
肖诚说的每个字,都在耳畔隐隐回荡。
若一切如他所言,那么,他在酒吧说的那些放弃他的话,无异于在他心上狠狠捅下一刀!
他爱的,真是他?
不敢相信……
经历了太久的分离,太长的毫无响应的思念,所以不敢轻易相信……可是,如果他真的爱上了他,为他才回来……
谢言咬紧牙关,听到自己牙齿相击的咯棱声,情绪忽尔跃上山颠,忽尔跌入谷底,既冷又暖、既悲又喜。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丝密集成线。
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混沌灰蒙。
心中那个人,依然毫无影踪。
第十五章
「真相是无底洞的底。」
跨江大桥的人行道上,有一道清瘦人影,在雨中踌躇。
雨丝令他的眼镜一片模糊,于是把它拿下,放入上衣口袋中,沾满了水雾的侧脸,有着淡淡的倔强和疲惫。
因长时间的行走,他的右腿既麻又痛,但他的腰板仍挺得笔直,一丝不苟,缓缓向前走着。
低烧未退,头仍是很晕,额角一阵阵抽痛,他仰起脸,让微寒的雨丝带来些许清醒。
这座长长的大桥,一眼望不到尽头。
身边不断掠过急速行驶的车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中,明明看上去应该不长,可现在,却有遥无边际的感觉。
果然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若被肖诚知道,肯定又是一顿数落,可他不想再无所事事地躺着,这几天,他已经躺够了。
于是等肖诚出门后,他就试着起床,穿戴整齐,去航空公司买了一张直飞悉尼的单程机票。
薄薄的车票,就在胸前的口袋中,能感觉到分离的重量。
无论是难过、悲伤还是痛苦,他都已经不在意了。
此生唯一爱着的人,已经有了恋人,他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
这一刻,他无比想念柏斯,想念那个美丽幽静的世外桃源。他想早点回去,照顾院子里的鲜花,给草坪剪剪草、浇浇水
,有空的话,泡一杯红茶,在后院晒晒太阳,然后,在听不到一丝声音的寂寞深夜,独自舔着伤口,十年如一日,静静
等待岁月流逝,等待自己可以进入坟墓的那一天。
应该不会等太久。
雨丝渐渐渗透全身,寒意一点点透了上来。
围在脖子上,陈旧而柔软的羊毛围巾,仿佛是这世间唯一存在的温暖。
怀念而忧伤。
他爱他时,他一意孤行,而他爱他时,他的心依然冷动。
命运往往喜欢这样捉弄人,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抱怨。
只是觉得孤独,一片噬骨的孤独和寂寞,让他的心犹如荒野,寸草不生。
前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他的注意,以模糊的视线看过去,似乎前方有一对浪漫的恋人,在雨天共撑一把伞,
紧紧依偎,在桥上漫步,并不时互相打闹。
鲜艳的红伞,将阴霾的天色染上几分活力。
他们朝他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时,女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惊奇下雨天有人不打伞,就这么任雨淋着。
察觉到她的视线,柏渐离朝她淡淡笑了笑,女孩突然挽住男友的胳膊,俯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噗」地笑出声来。
年轻真好,可以爱得灿烂,无所顾忌。
谁都想要温柔可爱的对象吧,就像刚才俏丽的女孩一样,想要对方响应自己的感情,一伸手,就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对方的笑靥,而不是永远只有背影和等待。
到底什么是爱?
到底该怎样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处?怎样才能让他不悲伤失望?要怎样,才能彼此包容谅解?
他贫瘠的大脑,完全没有任何答案。
看别人相处得这么自然,固然非常羡慕,对他而言,却是另一个遥远世界,只能远观,无法进入。
所以,他的离开,对彼此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心里唯余淡淡的祝福。
把自己所有可能的幸福都给他,希望他能从此快乐无忧。
这样,他就可以放心离去。
柏渐离动了动嘴角,却没能笑出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拉高衣领,朝前方走去……
突然,身边响起尖锐的喇叭声,柏渐离不以为意,继续走着,谁知喇叭不但不停,反而执拗地连响数声,似乎在追着他
不放,柏渐离这才意识到不对,掉头朝后看……
只见一辆黑色汽车,直冲他奔来,不顾桥上严禁停车的规定,往桥边一停。
熄火后,有一抹高大人影冲出车外,疾步走到栅栏前,手一按,敏捷地纵过栏杆,稳稳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柏渐离的近视很深,不戴眼镜,根本是个睁眼瞎子,再加上天色灰蒙,更是看不清楚。
可这人的身形非常熟悉……
会是谁?
柏渐离不由眯起眼睛,还没等看清楚,那人就大步流星,向他逼近……
怀疑中的面容渐渐清晰,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怎么可能是他!?
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太晕,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下意识连连后退,脚跟抵上大桥护栏,他已无路可逃。
那人来到他面前,咫尺之距。
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楚表情,可即使这样,仍能感到他全身的气势,犹如黑色的火焰,痛切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