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孤鸿怔怔看了叶轻风片刻,再看看形状凄惨的东方朗,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可笑,以为靠死才能化解的恩恩怨怨一瞬间突然淡了。想到发生的事已经不能改变,死去的人也再不能回来——自己执着于一个疯子的性命究竟还有何意义?
他一时万念俱灰,仰天长啸一声,便将宝剑插入剑鞘,转身飘然而去。身后正在挖土坑的于茫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样的萧瑟孤单,了无眷恋,如是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带走不仅是自己短暂的生命,更是宣告着整个秋天的终结。
叶轻风点了东方朗的睡穴,又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树上解了下来,让他平躺在草地上。伸手缓缓将先前于茫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匕首拔出,沉睡中的东方朗身体猛地一缩,闷哼了一声后便没了声息。叶轻风望着他染血的睡颜,心中又是酸痛又是感叹。
眼见于茫挖好了坑,叶轻风迟疑着问道:“这可是在下师祖的骨灰?不知在下可否将这骨灰带回天机园?”
于茫缓缓直起身,清冷的眸光在叶轻风面上一扫,“人死了不过是一堆灰,埋在哪里不是一样么?”又朝地上沉睡着的东方朗望去,“其实你就算把这骨灰带了回去,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只怕他永远也不会接受你师祖已死的事实,要不然他也不会自欺欺人了十八年,以为天下真有死人复活这回事。”
叶轻风怔忡了一下,叹了口气,“也是,都已经灰飞烟灭,又何苦再卷入十丈红尘。”又望望于茫,“唐卓既是唐经假扮,那阁下又究竟是谁?”
于茫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要来这崖底寻人?”
叶轻风道:“我与思远凑巧碰见徐情,是他告诉我们的。”又接着问他:“敢问阁下究竟与唐经是何关系?”
“他的确是我的表兄。”于茫淡淡道,又朝地上的东方朗看了一眼,“本来我与唐经在一起是为了要找机会杀东方朗,如今也没了这个兴趣。让他这样活着,或许反而是更好的惩罚。从此刻起,我与你们恩怨全消,你们与唐经的种种我亦不会再插手。”
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岛上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看来唐经的取宝之路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了。”语毕他便顺着崖底的小路缓缓离去,不久身影便隐没在丛林里。
此刻崖顶上的火山口边唐经正在研究着手中的一张图,那图正面是岛上详细的地图,而背面则是一幅水墨画,画中是大海中的火山岛,还有着“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题词,与石孤鸿与石寒枝当日在晚晴阁里看见的那幅画一模一样。
原来当初徐情为了找到持有可以打开宝藏的玉佩的人,想到烟花之地人来人往,寻人最是方便,这才化名晚晴在拥芳阁做了花魁。他特意把这幅画的临摹挂在晚晴阁的花厅里,为的便是让持有玉佩的人能看见。
后来攻陷魔心谷那日徐情与唐经依照地图找到了藏宝的山头,这幅图便变得可有可无了。为了取得唐经的信任,徐情便索性将图给了唐经,是以此图如今在唐经手中。
看了片刻后唐经满意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的确就是这个火山口。”又极目朝大海边望去,心中暗暗思忖:“于茫说会来海岛杀东方朗,怎么到如今仍然没有踪影?难道他已经来过,发现东方朗跳崖后便悄悄离开了?”
“又是一个背叛者,早知如此就该任他淹死在海里。”唐经怒声道,这时又想到被他下了毒的楚思远以及被他打下悬崖的徐情,心里又是愤怒又是痛心。
他本是后蜀国主孟昶的次子,十四岁那年宋兵侵占了皇宫,出身唐门的母亲唐心便让两个儿子分别背下琴曲以及去魔心谷的路线图,然后又把开宝藏的玉佩掰成两半,让兄弟俩一人一半。又嘱咐他们一定要得到花蕊夫人手中的藏宝图与古琴,等交代完所有后便服毒自尽了。
后来宫中侍卫带着兄弟俩逃出了皇宫,途中唐经与弟弟失散。辗转许久后他被母亲的兄长——唐门的唐天收养为义子,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或许是因为多年来的隐忍,他的性格有些偏激,最恨的便是被亲近的人背叛欺骗,而最近却偏偏屡屡被信任的人背叛。
重阳之前他与徐情在东梁山秘密会晤时,无意间遇见孤鸿幽影,打斗间他与幽影一起落入山崖。掀开幽影面具后发现他居然是楚思远,一时怒不可遏。他与楚思远从小便投契,楚思远又一向最是粘他,在他心中楚思远自是与旁人不同些。盛怒之下便向他下了极毒的‘白露’,比对付一般的人手段更要毒辣。而刚才毫不留情地把背叛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徐情打下悬崖,也是因为这个道理。此时想到于茫或许会将他的行踪告诉别人,心里自然懊恼不已,后悔没有杀他灭口。
想到种种不定性因素,便决定速战速决。他见四下了无人烟,便走到火山口边拿过古琴盘膝而坐,试了试弦后开始催动真气弹奏起来。那琴声起初低沉,渐而清切,最后转成高亢,让人听了一颗心时时悬着,仿佛那琴弦随时便要断了似的。
这时一阵气流渐渐汇聚起来,火山口附近的杂草突然都被连根拔起,在那股强大的气流中回旋着。四边沙尘漫天飞扬,几欲迷了唐经的眼睛。他强忍着眼睛的不适,继续弹着那首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却从来没有弹到最后的曲子——因为除了他手下的这把琴外,天下再没有琴的琴弦能承受那琴曲的高亢部分。
这时那火山口突然震动起来,口上的暗红色尘土翻滚着移开,一样碧绿的物什渐渐破土而出。那物什发出闷闷的吼声,用力挣脱着身上土堆的束缚,待露出整个身体之后,居然是一只形状古怪的野兽。那野兽除了眼睛赤红之外,通体均是油油的深绿,身体有些象马,头却象是狼,样子甚是骇人。
唐经见自己的琴曲居然召出这么一只怪兽,惊骇之余几乎起身逃走。那怪兽仰天嘶吼了几声后突然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倾听着琴声,一副很入迷的样子。唐经见它甚是友好安静,心中的恐惧这才渐渐放下。
待一曲完毕后那怪兽过来在他身上亲昵地蹭了蹭,似乎是邀请唐经坐在它的背上。唐经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爬到了怪兽的背上。
那怪兽立即驮着唐经扬蹄奔跑而去,翻山越岭近一个时辰进了一个峡谷后,速度这才慢了下来。那清脆的蹄声在峡谷里不紧不慢回响着,倒好似一人一马在郊外闲庭信步一般。
唐经望着峡谷两边奇形怪状的岩石,正纳罕这怪兽为何要带自己来此,那怪兽突然在一堆蔓藤前面停了下来。
它用前蹄扒开蔓藤,一个漆黑狭窄的洞口渐渐显露出来。怪兽使劲摇了摇尾巴,便站在洞口不动了。唐经见它那庞大的身躯根本不可能进入这样一个小洞,便一跃下地,尚未反应过来,那怪兽便吼叫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一阵清脆的蹄声后峡谷里便再度是死一般的寂静。
唐经心中思量了一阵,猜想着那火山口或许并非真正藏宝之处,而是这只灵兽的长眠之地。想来那琴与琴曲是专门用来唤醒这只知道藏宝之地的怪兽的,如今怪兽使命已尽,所以自行离去了。
一经想通,他便打亮火折子,弓起身子进了那狭窄无比的山洞。说是山洞,其实是条蜿蜒曲折的隧道,里面布满了蛛网,还不时有蛇鼠蝙蝠之类的东西出没其间,常常惊得他一身冷汗。
这样行了约一盏茶功夫,便到了尽头。唐经一惊,忙将火折子凑近隧道尽头的石壁仔细观察着。他见石壁上有条狭窄的细孔,便从怀中摸出两个半块玉佩拼在一起,成了月芽儿形状。又试着将玉佩塞进石壁上那细缝里,见恰好吻合,心里不由一喜,手一松,那玉佩便顺着细缝落了进去,没入石壁里。
这时听见“轰隆隆”的响声,石壁上一扇门缓缓打开,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宽敞的石洞。唐经持着火折子走了进去,借着昏暗的光看见地上摆着不少铁箱,粗略看起来竟有百余只,他随手打开一只,原本昏暗的石洞立时明如白昼,原来那竟是一满箱的夜明珠,每颗都有鸽蛋大小,光一颗就价值上万两黄金。
抬头望山洞别处望去,突然看见右侧石壁前站着一个俊美的男子,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拔出宝剑冷喝了一声:“你是谁?”
(三十六)同穴窅冥何所望
那人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望着唐经。唐经注目望去,不由心头大震,原来此人竟是他那已死了十三年的父亲——蜀主孟昶。
“父王!”唐经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便扑过去跪在那人脚下,又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腿。待感觉到触手处冰凉刺骨时,才突然惊醒过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只是一个玉雕像,雕刻手艺十分精湛,看起来倒似真人一般。
想到国仇家很,隐忍于心多年的悲恸突然爆发,唐经一时泪如雨下,“父王,孩儿就算身死,也不会忘记这仇恨。”
正心神激荡之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急忙回过头去,见楚思远与徐情从洞门跃了进来。
唐经大惊失色,连忙捡起宝剑起身指着徐情喝道:“你怎么没摔死?”
徐情冷哼一声,“是老天长眼,要让我得到宝藏。”
“你休想!”唐经怒喝一声,“你如今至多剩下两三成功力,就算你与楚思远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楚思远冷冷插言道:“你是指上次你假冒唐卓给他解‘隔夜断魂’时动了手脚么?你放心,其实我一人就能对付你。”
唐经一惊,“你……你怎么知道唐卓是我假扮的?”
楚思远从怀中掏出那个装有凝香丸的瓷瓶晃了晃,“是你留下的凝香丸告诉我的,否则我现在或许还在天机园傻等着。记得有次我见你把百合花精加入你制的药里,便奇怪地问你原因。你告诉我说你娘最喜欢百合,所以凡是你做的药丸里都加了点这个味道,为的是纪念她。”
唐经立时对自己当时的一念之仁追悔莫及,懊恼之下怒声道:“是你骗我在先,我才对你下毒!凝香丸就算不能解‘白露’,也能保你十年性命。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何必还要来纠缠不休?”
“我只是隐瞒了身份,便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楚思远面上露出悲怆之色,“你对我下毒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为了一把琴杀了我楚家满门!你做这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多年的感情?你既无情,我便也无意,总之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唐经咬咬牙,“好,你知晓我太多秘密,我本也要杀你灭口。”话音未落手中长剑便朝楚思远疾刺过去,两条身影立即在剑光中纠缠起来,一时难分难解。
徐情忙退到角落观战,一边打量着山洞里的情形,待看见那个栩栩如生的雕像,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明白那不是真人。看了看,感觉有些眼熟,孟昶死时他不满四岁,事隔多年,已经记不清自己父亲的长相,是以并不知道这竟是他父亲的雕像。
徐情见雕像的拳头微微握着,手心似乎攒着什么东西,心念一动,便伸出手想要掰开雕像的手掌,谁知掰了几下竟是纹丝不动。
徐情见那边厢楚思远落了下风,心里一急,便拔出长剑朝雕像手腕砍去,一只残手便落在了地上。他又对地上的残手砍了一剑,终于拿出了雕像手心的东西,却是一个小小的黑色蜡球,直径尚不到一寸。
这时山洞里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顶壁的石头碎片纷纷落下,角落处一块大石轰然落地,整个山洞眼看立即要塌陷了。
徐情一怔,突然明白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原来孟昶为人极为谨慎多疑,同时也有些自恋。二十多年前蜀国极为富庶,孟昶为了日后不时之需,便把国库里多余的珍宝存放此处,又特意放了自己的雕像,让后世子孙可以瞻仰自己的容貌,纪念自己的功德。
他同时让人在自己雕像上设了不少机关,若是有人破坏他的雕像,山洞便会立即塌陷。他昔日这样打算,原也是认为自己的子孙绝对不会对自己的雕像不敬,再说就算破坏自己雕像的真是自己的子孙,那么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也是死不足惜,却万万没有料到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能认出自己来。
正在激斗的唐经与楚思远见了这突然变故,立即停止了打斗。徐情最早醒悟过来,急忙朝山洞外奔去。唐经见他逃跑,本能地一甩衣袖,一把寒芒便朝徐情背后飞去,全部没入他的背心。
徐情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停下,很快跑进了黑暗的隧道里,不见了身影。楚思远见碎石崩裂,大叫一声“不好”,也跟着跑了出去,出了山洞后下意识一回头,见唐经正在拖洞里的箱子,洞壁有几块碎石呼啸着落下,几乎砸到唐经的头。
楚思远不由惊怒交加,大吼道:“洞要塌陷了,你找死啊!”
唐经却不理他,一边躲避头顶上纷纷落下的石块,一边把箱子往外面拖着。楚思远狠命跺了跺脚,“你疯了不成?要钱不要命!”说完突然省悟,自己不是一心想他死么,此时又为何要提醒他?
想到这里楚思远咬咬牙,怒喝一声道:“死了活该!”便拔足狂奔而去,身形很快被隧道中的黑暗吞没。
此刻唐经心中虽然惊恐狂乱,却有一个念头占据了他大半颗心,那就是若是没有了这些珍宝,那么他便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想到亡国后自己和弟弟逃难途中的险恶艰辛,与弟弟失散后的心急如焚,以及十多年来寻觅宝藏的艰难重重——就算是死,他也不能放下复国的唯一希望。
躲避着洞顶落下的石头,他奋力将一箱夜明珠拖到洞口,这时突然听见呼啸的飞石间传来一个声音,“死糖精,我帮你罢。”
唐经忙循声望去,见楚思远正站在隧道里望着他,面上的表情似悲似喜似恨似怨,让他心头一阵迷失。
“你为何……?”唐经有些迷惘地问。
楚思远自嘲一笑:“……既说好今生陪你,又岂能言而无信?不想把这债欠到来世,只因他生缘会更难期……”这时山洞地面突然一阵剧烈摇晃,楚思远头顶上一块大石轰然落下。
“思远!”唐经惊叫一声,奋力冲了过去抱住他,之后的一切便被轰隆隆的落石声湮没……
叶轻风抱着沉睡的东方朗走着,突然看见前面一个光秃秃的火山口上一条绿色人影身子歪了歪,便倒在了地上。他认出那是徐情衣服的颜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奔了过去。
快到徐情身边时突然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叶轻风循声望去,见山下峡谷里突然出现了大塌陷,无数岩石从山头飞速滚落,掩埋了那狭窄的峡谷。他正惊讶着,突然听见徐情哀叫了一声,忙收回心神,跑到徐情脚前蹲下。
“你怎么了?”叶轻风放下手中的东方朗,扶起徐情问。见他面如金纸,已是气若游丝了。
徐情呻吟了几声,费力的睁开了眼睛,喘息着道:“我……我中了唐经的毒针,不……不行了……唐经……楚……楚思远……被埋在山洞……山洞里了……”说罢激烈咳嗽了几声。一偏头看见沉睡着的东方朗,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凄然一笑,道:“他……还……还没死……我却……却要死了……不甘心……不甘心……”
这时东方朗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徐情,急忙爬起身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清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我们再不分开了!”
徐情伸手一把抓住东方朗的手臂,“是我……”他努力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东方朗的眼睛,“我——情儿。”头一歪,便倒在了东方朗的怀里,那美丽的眼睛渐渐合上,两滴清泪顺着眼角静静滑落。
东方朗呆呆看了一阵,突然一把搂紧他,“你怎么又要睡了?不过不要紧,等我找到魔心谷宝藏里的回天丹,你便会醒来了……”他将头伏在徐情的肩窝处,喃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之……不论你睡多久,对你之心永不会变……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