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望着窗外在秋风中摇曳的树枝上落下一片枯叶,原本的愁烦渐渐沉到心底深处,“从前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杀死追石令主,如今他一死,我反而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若要问此刻我的心愿是什么……”低头望着石寒枝,“那便是你的病能早日痊愈。”
石寒枝心底一颤,几乎不敢相信一向讨厌自己孤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恨我了么?”
石孤鸿苦笑着摇摇头,涩声道:“不恨了。你杀了冷洲,我却害你四肢残废;你虽隐瞒了身份,然而却从未有只字片语欺骗过我——再说你是不是邪教中人又与我何干?至于我父母的仇,想想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谈及报仇岂非荒谬得很?或许追石令主本来也是骗我。”
说到这里孤鸿将手伸出窗外,似乎想要留住滑过指尖的一缕清风,却终于还是抓不住,“真想忘了从前——如果人生可以从零开始那有多好。”
寒枝叹了口气,从零开始?人生又岂能从零开始?纵然抹去自己的记忆,却抹不去留在别人心上的痕迹。说来说去,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
一侧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摞纸,还有笔墨放在旁边,寒枝好奇的问:“你写了些什么?”
孤鸿走过去把那摞纸拿来,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道:“这是我默写的天机园废园密室里的那本《天机奥妙诀》,奇怪的是它与追石令主以前给你的那本心法内容一样。我想着或许这个会对你的病有好处,所以就默写了一份给你。”
石寒枝面色稍稍有些黯然,沉默了片刻道:“怪不得这本心法是童子功,原来发明这套心法的是个道士。只是我已经不需要了,你先收着罢,说不定以后会遇见需要的人。”
孤鸿一愣,突然明白了过来。虽然上次石寒枝亲手撕碎那本心法时他心里已经怀疑,却还是隐约留着一线希望,此时见了石寒枝的神情,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又听石寒枝道:“你说我长得象那天机道长,可是真的?”
“当然,不知你为何有此一问?”
“我问过我娘我爹是谁,可是她怎么也不肯说,只告诉我说东方朗是我的杀父仇人,要我一定要灭掉八大门派,杀死东方朗。如今仔细想想,或许我的身世与天机道长有关,可是他是一个道士,又练的是童子功,应该不会与我有关才是。”
石孤鸿见他眼中流露出怅然之色,想到他发病时曾喊着“娘”,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苦思冥想,你回魔心谷多追问你娘几次,她或许就告诉你了,毕竟你们是母子俩,她总不会瞒你一辈子。”
石寒枝摇摇头,“你不了解我娘是个怎样的人,虽说我是她的儿子,她却对我很冷淡,轻易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若非我长得很象她,我真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你看这次我被八大门派的人抓住,她也没有来救我。”
石孤鸿见他神情有些凄然,忙安慰道:“你娘或许是没有来得及救你,毕竟你在天机园只呆了三夜就被人救出来了。”
“其实我并不介意这些,本来我们母子感情也是很淡漠的。”
“那……你为何答应替魔心谷迎战?难道你不知这样会有危险么?”
石寒枝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三年半前我娘找到我,当时我真的很开心,就算她对我淡漠得很,我还是很珍惜每一次可以见她的机会。只要她肯偶尔流露出少许温情,我便愿意为她做一切了。”
三年半前?石孤鸿心里一颤,那时石冷洲刚死不久,自己几乎每天都和石寒枝大打出手。难道他娘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他的么?
努力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如今你可是准备回魔心谷去找你娘?”
石寒枝沉默了一阵,半晌抬头道:“我确实想见她一面,你可否送我回去?”
“……这样也好。”
石孤鸿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心里空落落的。夜空繁星点点,一颗颗轻轻眨着眼睛,冷风吹来,一滴水珠落到石孤鸿手上,许是星星的眼泪。
石寒枝轻咳了一声,“其实我……只是去见我娘一面,见完后我想和你一起离开那里。”
说到这里心中也是一痛,说是去看看母亲,其实是去做最后的诀别。
石孤鸿急声道:“难道你不想和你娘住在一起么?”这些日子他细细想了很多,早已打算放弃一切,隐居起来。然而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心里说不出的孤单寂寥,此时见寒枝竟愿意和他一起,心里隐隐一阵欢喜。
石寒枝见了他神情,便知道他其实也是希望自己能陪他离开,“魔心谷都是些女子,我住在那里会不习惯。”抬头看看他,“还是你嫌我是累赘,不肯带我离开?你可别忘了以前天天是我做饭洗衣。”
“不是,我……我当然是愿意的。”石孤鸿嗫嚅着,胡乱找着理由,“我……我只是怕粗茶淡饭会让你受苦。”说到这里见寒枝神情有些疲惫,便将他抱回床上,让他躺好。
石寒枝闻言笑出声来道:“这话倒怪了,以前难道我天天吃山珍海味了?”顿了顿,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倒是你,你真的可以放下以前种种,和我一起隐居山林么?”
石孤鸿替他盖被子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盯着被子上的牡丹绣花看了一阵,这才开口道:“以为离开他会心痛,如今细细品味,又似乎不是,好像反而轻松了。自己究竟追逐的是不是一个虚幻呢?幽影说的对,他象冷洲,可是他并非冷洲。我就算对他千般好,也不能弥补过去,我又为何要继续执着于以往呢?”
“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幽影他……他落下山崖了。”石孤鸿面色一暗,便把那夜幽影约他出去,后来碰见两个黑衣人,之后幽影与其中一个黑衣人一起落下山崖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石寒枝呆住,面上露出哀伤之色,半晌后喃喃道:“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不知哪一天就去了,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他抬眼凝视着石孤鸿,静静道:“与你吵了那么多年,真的很累,谁知道未来还有多长?世间之人千千万万,对我重要的也不过只你一人,我何苦偏与你作对?以后再不做这种傻事了。”
石孤鸿闻言一怔,寒枝这番话虽然含蓄,却也明白。回想起这几年来的时光,两人象是两只抱在一起取暖的刺猬,虽然扎得彼此生疼,却又离不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却也知道命运之线已牢牢将两人捆在了一起,或许是因为爱,或许只是因为习惯,这世上能和他们做伴的也只有彼此了。
想到这里一阵释然,若是此生能得他相伴,又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次日清晨碧玉端着早膳推门进来,“两位公子睡得可好?”见了桌上的包裹,不由愣了一下。
石孤鸿答道:“还好。”看了床上的石寒枝一眼,见他点头,便转身朝碧玉道:“感谢姑娘连日来的照顾,我们决定稍后便离开这里,姑娘相助之情容后再报。”
碧玉面露讶异之色,“此时外面八大门派的人都在找你们,本镇虽小,却也有一些丐帮弟子,你们这样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石孤鸿道:“可是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藏一辈子,我与寒枝会点易容术,应该问题不大。若是水姑娘日后前来,还望姑娘转告一声,她的恩情他日我们一定报答。”
碧玉思索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既然两位去意已决,奴家也不强留。寒枝公子行动不便,不如奴家这就去为你们准备一辆马车。”
石孤鸿抱拳道:“那有劳姑娘了。”
碧玉出去后,两人快速地梳洗用膳,之后又易了容,打扮成两个相貌普通的青年。
(二十四)但愿长醉不复醒(下)
两人赶着马车向东行了几日的路,倒也平安无事。这一日到了海边,石寒枝让石孤鸿停下。石孤鸿觉得奇怪,向石寒枝道:“难道魔心谷会在海里?”
石寒枝笑而不答,朝码头努了努嘴,石孤鸿便抱着他走了过去,见一个船家正在补网。
石孤鸿问道:“我们俩想要出海,不知船家可愿意载我们一程?”
那船家停下手中的梭子,望了两人一眼道:“不行啊!你看海上那天色,只怕近日有暴风雨。”
石孤鸿忙道:“我们有急事,愿意付三倍的价钱。”
那船家沉思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是银子的问题,万一有暴风雨,可是会要了人命的。”
“那你的船卖不卖?”
船家想了想,“不卖,这船是我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再多钱也不卖。”
这下石孤鸿彻底没辙了,望向石寒枝,后者朝他的剑瞄了几眼。石孤鸿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拔出长剑指着那船家,沉声道:“你要是不把船卖给我们,我马上就要了你的命。”
他的眼神本就冷冽,那船家见了吓得一颤,虽然心中不愿,却只得委委屈屈的拿了银子离开了。
石寒枝哈哈笑了起来,朝石孤鸿道:“你既是恐吓他,就该索性连银子也别付,这样才够气势。强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这艘破船哪里值二十两银子?”
石孤鸿见他欢喜,也忍不住露出微笑,“我只是见他是个孝子,所以才多给了点,你以为我傻得连这船值多少也不知道么?”
这样在海上行了约三日,虽然有些风浪,倒没有遇见暴风雨。途中石寒枝不时地让石孤鸿调整航向,不知走了多少回头路。
石孤鸿起初一直保持着缄默,到了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寒枝,究竟你认不认得路?我们好像昨夜已经到过这里了。”
“呃……”寒枝面露窘迫之色,“我真的不大清楚。其实我也只在上个月去过一次魔心谷,还是被人迷昏了带去的。好在中间我寒毒发作,清醒了过来,一路偷偷观看,才模模糊糊记得航向。”
石孤鸿闻言不由觉得啼笑皆非,再一想,怪不得之前魔心谷谷主不急着去天机园救石寒枝,因为她根本不怕石寒枝会泄漏什么秘密。想到她居然对自己的儿子都如此提防,总算明白这母子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淡漠了。
这日海上风平浪静,一只只海鸥欢快地掠过蔚蓝的水面,带起阵阵涟漪。远处水天相接,浩瀚广阔,朵朵白云悠悠飘在晴空中,四周隐约的小岛星罗棋布。
面对如此景色,两人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寒枝坐在船尾饶有兴趣地看着风景,一边和划船的石孤鸿闲聊着。
“孤鸿!你看那边!”寒枝突然喊了一声。
石孤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海面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岛屿,远远望去竟是红艳艳的一大片。阳光下璀璨夺目,如是一颗剔透的红宝石镶嵌在蓝色的海面上。
他见寒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岛屿,见距离不算太远,便索性将船朝那岛屿划了过去。寒枝见了,回头朝他感激笑笑,便又继续眺望着。
待距离近了些,两人发现那些红色的来源原来是一种树木的叶子。由于整个岛都被这种树木覆盖,所以从远处看来连岛都是红色的,象是一簇簇烈火在恣情燃烧。
不多时小船靠了岛,石孤鸿拴好缰绳,便抱着石寒枝上了岛。这岛远看着小,其实方圆也有好几里,岛上香气浓郁,沁人心脾。鸟儿清脆的啼叫更显四下幽静,偶尔有小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沿着树干爬上爬下,一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两个侵入者。
林间地上铺满了红艳艳的树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微风拂过,树上的红叶哗啦啦响了一阵后又落下了一片。空气中的香气立时更浓了,原来这香气正来源于红色的树叶,闻起来比花香多了几分清新,又比麝香多了几分纯净。
两人走近林子里,找了一个树荫坐下。石孤鸿让石寒枝斜依在树干上,然后伸手捡起几片叶子看了看,见那叶子呈五角星状,中间脉络分明,脉络交错处呈现紫红色,甚是美丽。
石寒枝深呼吸了一口,“这种香味真好闻!”面上突然露出微笑,朝石孤鸿道:“不如我们去完魔心谷后就回这里定居,你看怎样?”
石孤鸿侧过脸看着他,几缕阳光透过枝叶射在他的脸上,或许是那树叶颜色的反射,原本惨白的面色有些绯红色,肌肤如同玉一样透明,眼中笑意盈盈。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点点头,“当然好。”
石寒枝脸上的笑意渐渐放大,凝视着石孤鸿柔声道:“永远么?”
石孤鸿望着他氤氲的眼眸中淡淡的柔情,心中一阵激荡,虽不知永远有多远,却还是用力点点头,“永远。”凝望着对方潭水般的眸子,仿佛一缕甘甜的清泉缓缓流注进自己心窝里,过去的一切渐渐远了,模糊了,满心是重生的喜悦。自此生命中便只剩下彼此,或许冷清,却不会孤单。不知道生命何时逝去,若能只争朝夕享受这份宁静温馨,此生便已无悔了。
不知何时四唇已经相贴,两颗心一起狂跳,虽是懵懂,却也了然。已经蹉跎太多时光,再不愿任幸福继续从指尖溜走。
两颗心均醉了,醉在明媚的阳光下,醉在芬馥的空气里,醉在彼此的眼波中。若是可以,但愿长醉不复醒来。
软滑的舌拼命交缠着,衣衫也渐渐脱落,鲜红的树叶与白皙的躯体交相辉映,乌黑的长发纠纠缠缠,如同彼此牵扯不清的命运。
正意乱情迷间,石孤鸿突然听见寒枝轻呼一声,“慢着!”
石孤鸿稍稍清醒了些,疑惑地望着寒枝绯红的面颊。寒枝喘息了几声,抬起头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这次你随我,以后永远都随你。”
石孤鸿大惊,身体立即僵硬了起来,头脑中闪过一幕幕常在噩梦中出现的画面。动了动嘴想要拒绝,却没有发出声来。
两人这样对视了片刻,石孤鸿望着寒枝坚定的眼神,那眸子深处却是浓浓的情意。心里突然一动,或许该是面对过往的时候了,既然追石令主已死,若是自己还深陷在泥沼中不能自拔,那么这仇还报得还有何意义?
望着对方澄澈的眼波,想到或许只有那样的纯净才能涤净自己躯体上的污秽,以及灵魂深处的阴暗。再者石寒枝也不知能活多久,若是能让他开心,或许也是对以往伤害的一种弥补,想到这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寒枝的嘴角立即溢出笑意,缓缓凑上自己的嘴唇堵住他的口,口中喃喃道:“别想过去,现在和你在一起的是我……”
石孤鸿闭上眼睛,感觉到对方炽热柔软的唇轻轻滑下颈项,轻轻噬咬了一阵又移到胸口。动作虽然轻柔,所到之处却燃起烈火,要把他彻底焚毁。然而那不是飞蛾扑火,而是凤凰浴火重生,所以心里充盈的是淡淡的喜悦。
渐渐对方的唇又回到自己唇上,不由自主伸出舌与他纠缠,意乱情迷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侵入,虽然做好的心理准备,身躯还是轻颤了一下,许多记忆一起涌出,均是狂乱血腥的场景。
正惊慌着,寒枝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不要怕……”
那声音如同海上的清风,吹干了他额上的冷汗,驱散了他内心的恐惧。身体也渐渐舒展,如是躺在海水上漂浮,头顶上是雪白的云彩,耳边是波浪拍打的声音,本是激情的时刻,内心却一片宁静。
情不自禁睁开眼睛朝寒枝望去,见他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复杂,让他一时参不透其中奥妙。寒枝见孤鸿望着自己,便俯下身亲吻着他的额头,“怎样?难受么?”
孤鸿伸手抚摸着他的身体,摇摇头道:“不要紧,反正我皮糙肉厚的。”
寒枝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身下的动作也稍稍快了一些。孤鸿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寒枝忍住笑,停下动作咬着他的耳垂柔声细语:“笑你的表情象是慷慨就义似的。”
孤鸿一怔,谁说自己没有这种情绪在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