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却非的脸色由吃惊转为迷蒙,再由迷蒙转为逬发。
逬发的是哽咽,逬发的是颤抖,逬发的是至绝望后的一丝渺茫希望。
当哭泣的汉子抬起双目,记忆刹那折叠出眼梢泪余,苏却非啊一声哑叫,喜至崩溃,展臂拥住苏不党,那痉挛似的力量
,那誓死不放的弧度,仿佛也能够拥抱得下整个八月十五团圆夜。
"大哥......大哥......"
苏却非打满一盆清水,水中摇摇圆月,照得布衣,照得欢喜。他小心翼翼将布巾覆在苏不党面上,些微润一润那沧而又
桑晦而又涩的五官。
雾气蒸腾间,他有些恍惚了,灯下故人似是而非,胡须丛生的脸孔又近又远,而于可触及之记忆里,自己的哥哥,岂非
总是副洁净模样,他衣衫洁净,笑容洁净,他满腹洁净学问,本该就此过得一世洁净,如今却沦落如斯,竟比他这个以
力气吃饭的没用的弟弟,还要破落了。苏却非以自己最精细的动作为苏不党剃须,不由自主叹息。
手下刀下那张逐渐山清水秀的面孔正定定望着苏却非方向,兄弟俩的久别重逢就在这样的一个月圆之夜里,被糕香、饼
香、米面香渲染得如煎茶,初沸时,面和心澎湃。
"皇上恩德,允我们于中秋一夜各自返家,还发了银两。"苏不党道,叙述的时候,停顿位置玄且微妙,仿佛自己也觉得
颇不可思议。
"啊!原是大赦!"苏却非终于完全将苏不党的面目从肮污胡须后释放开来,心中震颤,欢喜感恩之情难抑,手中胡刀当
啷一声跌入水中,发出脆响,他又哭又笑,自从命案发生苏不党入狱至今,这高大男子还是头一次激动到哭笑难止。
苏不党原还想说什么,眼看亲弟与亲弟身后窗外圆满月光,这话,堪堪滚过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最后,他还是摇
摇头,阻下却非兴冲冲匆忙忙欲再烧水让他沐浴的愿望,因为实在不想让弟弟看到那具例行刑求而充满疤痕的身体。于
是他勉强一笑,说你我兄弟久别离,今日又值佳节,实该烫酒拜月,"来来来却非,你喜爱的花糕员外名点,哥哥我从未
曾忘记。"
PET
苏却非有些羞怯,那羞怯的神情,映一张勇武脸孔,初看极不协调,在苏不党看来,却又协调得几近完美,仿佛远古时
,还不及膝的却非抬头呼喊:"哥哥,哥哥,要吃糕糕。"
"操拌金糕麋!糁花堵截......"却非每看过一样惊呼一样,那欢喜神情,令苏不党的倍感欣慰兀自不悔火似滚烫了起来
,晃晃然,过往苦痛逐渐单薄。
兄弟俩对坐,中间摆着童年记忆里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小点,粗陶茶碗里盛着黄绿酒水,举头三尺有明月。
苏却非珍惜地吃着。
苏不党珍惜地看着。
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相亲相爱在相望间,愈来愈如金铁。
苏却非简直停不了口,他将那些个东家长西家短,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那些个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个养猪宰牛生孩
子的事情,统统翻出来要讲给苏不党听,就算所有一切微小的轻忽的简直才出口就会被风吹散,他仍一丝不苟一丝不漏
,仿佛要将哥哥三年里未过的人生、未应酬的人事,一气补齐。
苏却非道:"城东河半林花家欲请西席,若大哥你肯去试,岂非手到擒来。"
苏不党沉默,良久后,才回答了他兴致勃勃明朝万分美好的弟弟:"杀人者,"他说,"如何能再行师道。"
苏却非"碰"一声击桌,黄绿酒水跳起又散下,"是他该死!"他咬牙切齿。
苏不党仍然很沉静,百般不愿回忆那日情景,只得道:"却非,糕凉了。"
发糕员外卖出的糕从来就极易风凉,也就像美景易逝,好事多磨。
苏却非慢慢坐下,湖水荡开来荡开去,涟漪平息之余,被捣碎的月光也重新拢聚,弟弟有些后悔,他觉得不该起这个话
头,见哥哥沉静乃至沉默,他的心里一钝,愤激柔软了。
"哥,我能赚钱,我养着你!"他扑到床边,将这些年在商家做拳师攒下的碎钱起出,囫囵都倒在苏不党面前,"明天!"
他道,"我同东家说说,他本就想让我多当一班......"
苏不党恍惚听着,却非口里铺展的广阔明天酒般诗般吸引着他,令他竟然难以抑止期待起来。 整理
明天......
明天的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难道他都能够与弟弟一起?
"大哥,你说好不好?" a!p1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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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好,"苏不党乍然回神,眼中企盼愈发绵长,他站起来,看着窗外明月,"却非......"
"哥哥?"
苏不党道:"皇上开恩,中秋纵囚,圣旨上说,准还家一夜,次日自归。"
他从旁叹息,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明天,我要回去。"
苏却非长身而起,他且惊且乍,大力下,碰翻了面前粗陶耳碗,残酒哗然淌出,霎时间,忘忧物钓诗钩消愁药扫愁帚绵
延流到了地。
他瞪大着眼,不可置信黄白了脸,"大......大哥!"
苏不党道;"杀人偿命,历来典章制度都如是说。"他眼下阴影浓淡不一,有长年黑暗困处的无力。
苏却非愣了愣,他突然顿足,转身去屋内四处,眨眼便打扎出衣裤行囊,又将多年积攒下的银钱包妥,决然而决的决心
刀枪难入,"快,大哥!"他伸手对苏不党道,"趁天还未亮......"
苏不党摇头,"不行的,却非,不行。"
纵囚不归,罪至连诛,他的确不愿意自归就死,却又怎能连累弟弟。
"大哥!!!!"苏却非扑过去摇撼苏不党,悔恨如火,"那官判的不对!大哥你是无心,是为救我啊!人应是我杀的!是
我杀的!!!!"
若不是他血气过旺,怎会得罪城东恶少;
若不是他被人围殴,怎会惊动大哥!
若不是他遇险......
苏却非抱住自己的哥哥,这个肯在自己生辰时脱衣半臂易斗面成汤饼的哥哥,这个肯在自己遇险时挺身为护甚至失手杀
人的哥哥......
"却非!"哥哥轻轻拍着弟弟的背,他轻轻说,"史书里有很多故事,我都讲给你听过,你可还记得么?"
苏却非抬起脸,呜呜抽噎。
"皇帝行的是王道还是霸道,成于史书,归于个人,腰折肠靡的,终究不过一个‘名'字耳。"苏不党淡淡道。
苏却非却不懂,他自小没有哥哥读得书多,他不想知道什么叫天人合一,不想知道什么叫鱼翔潜底,他只想知道,哥哥
既能脱逃,为何还要自归就死!!!
苏不党叹了口气。
杀人者当死,自古难易,所以唐律定他死罪,将他打入黑牢,甚至不许亲人探望。不过,突然间皇帝却下了纵囚令,放
今秋就刑之二十九人归家并约定应期自返牢狱,白眼看去,似乎是给了一夜脱逃之机,细细推敲,各栈道城门统设众兵
,府衙差役严阵以待,其中并非没有凶险......
"太宗皇帝行贞观之治,以恩德感化为重,为求万世垂古之命,才有怨女三千放出宫之事,如今下此旨意,必是乐见至凶
顽之辈行君子尚不能达之事,却非,我想,只要我应期回返,成就皇帝纵而能归之美名,也许,能够真正平罪得赦!"
苏却非听大哥细细分析,他一直相信大哥的学识,一直相信大哥的判断,"那么那么,只要大哥你回去,皇帝就会下令免
大哥的罪?"
苏不党不语。
苏却非紧紧握住他的衣袖。
窗外,月亮沉了下去,天光渐长。
《旧唐书.太宗纪》记曰:"贞观六年(632)八月乙子,帝亲录囚徒,归死罪者二百九十人于家,令今秋末就刑,其后
应期毕至,上大悦,死后免其罪身,诏悉厚葬之。"
......
宋康定元年(1040)六月,欧阳修由武成军节度判官召还回京,复任馆阁校勘,读此事,颇感慨,作《纵囚论》,以人
情驳帝王假以,定此事为上下交相贼耳。
......
月圆的那个夜晚,在政治家眼里,是上层建筑是标新立异的游戏是沽名钓誉的工具;在文学家眼里,是行而上分析是三
不朽是激愤言语。
却是,谁也不能够体会,那斩秋末午时的断头断肠刀。
《悬壶》
──扬场、鸡毛菜、冬瓜、以及其它
在所有人的话语里,
孽喜喜喜的恋爱,
简直就像一部挣扎史
1
石器时代。
冬季。
耐重几山。
搓搓峰幢幢楼。
左近,二十五步,偏西。
正是清晨,那阳光的感觉,如同妇女形体修长的髻式,薄而高耸。
木屋里,照旧弥漫着股不散的药草清香。
李善卷披衣燃纸,将在夏日里捣碎晒干的押不芦草,灌入长而狭的瓷制烟斗,就了火,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
形似闭目叹息。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米三米七,只见他头戴貂皮帽,身着长袍及膝,衣袖瘦窄,圆领翻折对襟微开,腰系革带 ,下身服紧
踝小口裤,脚踏皮靴,整个人的风格,完全是石器时代的。
"我本以为好医生都不会抽烟。"米三米七喝了一气暖茶,挑眉稀奇。
耐重几山公共保健大夫李善卷闻言微笑,他将烟斗在桌上轻轻扣了两下,显得派头十足:"手术前后通常会抽一包缓解压
力,"他道:"多是去买硬壳红双喜,物价没涨的时候统一七元五角,烟丝足,味道中庸,也算是市场经济造福百姓。"
"原来如此。"
"接着便遇见我老婆安安,她夸我手指长得好看,很适合拿烟,总叫我摆各种姿势抽给她看,"李善卷有些得意,又有些
忧郁,说话的音调像在念诗经,开篇,第一首,"鳏鳏雎鸠","直到她怀孕为止。"
米三米七沉默了会,忽而又笑起来,整张虎气十足的面孔流露出某种心照不宣的猜测,"那么善卷兄弟啊,"他说,"如今
又因为何事觉得烦躁,非要借烟排遣不可呢?"
李善卷抬起眼,恼怒一闪而逝,以致回答时,惯常的色空语气外,又加上些许恨恨然。"天下并不是都幸运如大叔你,能
修到个有本事的男宠,后半生吃穿不愁,我要自力更生,要艰苦创业,要悬壶济世宣传健康观念,还要他妈的关心gay男
们的前列腺,"他挑衅哼一声,"我容易么我!"
米三米七一听便勃然作怒捶桌而起,正欲驳斥,却又停顿住,他忍气吞声重新坐下,尽力调整已略显得狰狞的面部表情
。
木屋里,顷刻间变得静悄悄的,仿佛把所有的都抽空去了,只剩下房顶垂下的一个酒壶,以及酒壶两旁一笔一划的,充
满挽词风格的对联──
左边是"高风亮节匡时济世留美名励后人。"
右边是"鞠躬尽瘁治病救人皆怀念垂青史。"
中间门大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米三米七看了会,噗哧笑出来,"善卷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喜喜喜为了背熟笔顺写好这个简体楷书,花了多大的心思,
"他叹息,"到底这里已经是石器时代,你不能因为死了老婆,就永远苦大仇深!"
"哼!当然,"李善卷立刻冷哼一声,唬得站起,"我也不能因为死了老婆,就转而老牛吃嫩草去搞他妈的同性恋。"
米三米七无语又无力,他捧住头,揉了会四白穴,又挤压了番睛明穴,最后烦恼地按太阳穴轮刮眼眶,"唉......"他道
,"好好好,老乡,咱们先不说这个。"
李善卷瞪他良久,这才又坐下,啪嗒啪嗒闷头吃烟。
米三米七环顾四周,努力寻找新的、与捏喜喜喜无关地话题。忽然,他看见墙角堆了好几捆眼熟地过冬蔬菜,茎长叶小
,虽不当季,却仍是鲜嫩嫩水灵灵地,便问:"善卷兄弟,那是什么?"
李善卷转头去看,又转回来,吐出口烟,"鸡毛菜!",他答。
"哦!"米三米七恍若大悟,"就是今年夏天在你这后院种下去的那些不成?则啧啧!"他击掌道:"长得真好,不枉费喜喜
喜三伏季节里,还顶了太阳光着膀子拔草除虫浇水施肥,汗滴禾下土。"
李善卷咬牙不耐,他没有回答,只别过脸,从侧窗往外望去,看见无边际地天上,疏淡停着小朵小朵地白云,白云底下
,是电器时代所遗失地清澈空气,很安静,很美丽,就像从前每一个朝霞涌动的红色早晨一样,从眼里,直到心里。
──所得所多,所失亦不少,也许正是如此,才会引得人心思古,有时候并非完全因为世风日下。
米三米七在一旁察言观色,仔细看那涨充满异性风格的英俊面孔,情知多说无用,也就不再深入,"善卷兄弟,分我些鸡
毛菜如何?今晚煮汤,给我家三郎败败火。"
李善卷似笑非笑看了米三米七几眼,"可以,"他大度答,"留五两银子,拿一根去。"
"五......五两?!!!!!"米三米七下了一跳,当场长身而起,直疑心自己重听,咻咻气喘开来。
"是!没错,五两,"李善卷却很镇定,一副绝不接受还价的派头。
"鸡毛菜而已,你敢开口要我五两?!!!!!"米三米七哇哇大叫,"你以为我是言情小说里动辄便带着貌美小官儿拍桌
子叫小二来一席好酒菜再开一间好房间小费用金子算的公子哥儿冤大头不成!!!!"
"言情小说?"李善卷嗤笑,"老兄你看的那些是色情小说吧。"
"李善卷!!!到底还是不是老乡!!是不是老乡了!!!!!"
神医慢条斯理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道,"就因为是老乡,才只要五两,平日里我都开价十五两以上。"
"混蛋!你骗人!!!!"
"真的。"
"肯定是在骗人!!!"
"他妈的,说了没骗你!"
两人气喘着互相瞠目,良久后,仍然各有各的不愉快。
"好!!!!"李善卷率先丢开瓷烟斗,"二十两一根,我他妈的卖给你看!"说完,他伸手一推,将毫无防备的米三米七
的按入角落里一张造型古怪的藤椅中。
藤椅咯吱咯吱叫了气,暂能从四处弹出棉布,牢牢裹住米三米七的口唇以及四肢。
米三米七挣扎无果,不由得咬牙苦笑,三郎交给喜喜喜的那些机关本事,原来都用在这里了。
"治牙病时的椅子,你挣也没用,乖乖待在那里,好好听着!"李善卷厉声吼叫,哗啦关上坠地长帘,恨恨走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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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重几山无敌万能小厮十方儿偷偷摸摸来到木屋前,他先向里张了张,却见到李善卷正烦躁得踱来踱去,脸色板得如同
立刻想和谁吵架,"神......神医大人!"他怯怯唤了声,到底没敢踏进去。
"哟!原来是帅哥你啊,进来进来!"李善卷回头,一刹那从罗刹便作菩萨。他重新坐下,拾起烟斗,将那狭长得杆子夹
在中指和拇指间转了几圈,笑得悬壶济世,"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