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十方 出书版 下
《小荷才露尖尖角》
一 捏喜喜喜
从前有个老和尚
手下八个小和尚
一个叫青头愣
一个叫愣头青
一个叫僧三点
一个叫点三僧
一个叫风随化
一个叫化随风
一个叫崩葫芦把
一个叫把葫芦崩
......
捏喜喜喜还只是个小孩。
就像天下所有的小猪、小牛、小狗、小鸡、小波浪、小花骨朵儿一样,这个小孩,在春风雨露里、在夏日蝉鸣里、在秋
草阑珊里、在冬雪靡靡里,山珍海味,声色犬马,薄情年少似飞絮。他浑身上下那恁得鲜嫩,恁得奔放的姿态,同路旁
色彩灿烂的土石一起,同村口腿长腰细的报晓鸡一起,点缀着耐重几山盛开得略显惨淡的四季。
四季里,到处都是充满了声响的回忆,哪里的树大招风,哪里的和尚荤素不分,哪里的名妓笼中叹浮生,哪里的寡妇思
嫁扇坟,上层建筑中,有一个国王紧接着另一个国王,当然当然,这些都与成长中的小孩没有切身的关系。
捏喜喜喜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他的母亲原就是天下闻名的美女,楼细眉的那两道传奇性的细眉,也曾让方圆百十里外所有适婚不适婚男女心惊不已,
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而他的父亲元小六,自在天下闻名的强盗王手下做手下,排行虽末,却也有把子力气有把子手段,
人送绰号"岐山翠岫凤凰音,风未鸣来雨未淫。"一切种种,对小孩捏喜喜喜来说,本是个甚为理想的人生开局,不仅家
世倜傥家学渊源,且还未出胎,上头就注定先垫了一对同父同母的龙凤兄姐相伴,也因此,经验丰富的母亲得以将他生
养得且白且胖,且聪且明,五官比例正常之余发展潜力也不可限量。所以,耐重几山绵延百里,百里人口都喜欢捏喜喜
喜,他们抢着同他说话,抢着引他同他们说话。
"小六,你这儿子真巴里底有意思,借哥哥我玩两天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
"喂,小六,儿子拿过来,给我亲亲。"
"小六小六,你家喜喜喜长牙了没?我烧了锅肉,好肉啊!!!!"
......
虽然措词造句都不甚高明,但那份疼爱的心情,都是火热真切的。
于是,在众多火热真切的疼爱下,小孩捏喜喜喜长大了些,就像天下所有的小猪、小牛、小狗、小鸡、小波浪、小花骨
朵儿一样,共对日升月起。
渐渐得,小孩竟也开始思考起人生与幸福的重大问题来。
比如,世上为什么要有男有女;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当街放屁;为什么花儿总是红的月亮总是白的鸡翅膀总是黄澄澄的
;为什么吃下去的东西明明是香的拉出来的东西却成了臭的;为什么自己的心窝上既没有馒头也没有一撮子黑毛乱扎
扎......
小孩捏喜喜喜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偏偏得叫做捏喜喜喜。
爹说,因为娘的爹和娘都姓楼,所以喜喜喜的大哥取名楼喜。又因为爹的爹和爹都姓元,所以喜喜喜的二姐取名元喜喜
。
至于到了捏喜喜喜,能用的竟都用光了,黔驴技穷之余,做爹的元小六偶尔想到自家老大捏捏红于十多年前的那场救命
之恩,便决定让三郎从了强盗头子姓捏。据说决定当时,所有的强盗们都很欣慰,哭着说捏家终于有后,情绪贲张一度
失控,且悲且喜。
当然,对于捏喜喜喜来说,姓捏本没甚么不好,一家三个小孩三个姓也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既然姓不一样,为什么名
字偏偏非要一样,既然名字一样,为什么偏偏非要按照出生顺序随意增减字数呢!!!!
捏喜喜喜眉间三尺愤愤不平。
大哥楼喜的名儿响亮好记,从头到尾没有波澜,直如飞龙在天鱼翔潜底。
二姐元喜喜的名儿大方得体,起承转合糯且动听,直如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只有他!只有他捏喜喜喜,左邻右里读来读去,却都像只小老鼠在结巴喘气。他总是想,有这等丢脸的名儿,叫他日后
如何能够娶妻,而住在隔壁的小为叔叔与孩孩妹妹,会不会笑他,因此不把他放在心底......
每每想到这里,小孩捏喜喜喜便觉得受了错待,异常委屈,一个巴掌儿也不满的年纪,却日渐忧郁,于是,当某冬某日
午后与兄姐庭院嬉戏时,新仇旧恨,倏忽乍起,捏喜喜喜不知为何抛下了手中的湿泥,以一种杀身成仁万死不辞的姿态
跑过去,扯下了元喜喜的一把头发。
想那元二小姐虽然也属稚龄,小家闺秀大家碧玉天上人间也似人物,可终究不是个善主,当场便扯着嗓子哭得涕水横流
,直好似头发被扯光了一样。
院内立时大乱,元喜喜捂着头哭,楼喜指着弟弟向四处人等控诉其亲眼目睹之罪行。
楼细眉弯下小腰,左右哄劝。
元小六皱眉,"喜喜喜......"他严肃得有些口齿不清,"怎可欺侮姐姐。"
捏喜喜喜闻言,只觉得一阵愁风苦雨,历史原因现实情景内外交织下,再也隐忍不住,坐在地上哇得大哭,且哭得比谁
都响亮,比谁都凄凉。
他看见了有很多人都跑来热闹处,里头当然也有小为叔叔,与孩孩妹妹。
为奇抱着为孩孩,大小两双眼睛都是忽闪忽闪的,神情不无疑虑,不无稀奇。
捏喜喜喜愈发感到悲戚。
他那小为叔叔本就长得好看,说话好听,且惯会骂人讲笑话,春夏秋冬,每日每夜,总有那千山万水近月楼台的姑娘们
围在身边,她们都爱为奇,为奇也爱她们。而在捏喜喜喜的心里,大伙儿一致喜欢的人或东西,岂非一定是好人或好东
西!也因此,他颇喜欢小为叔叔,长大后,也立志要娶他为妻。
至于孩孩妹妹,她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青梅竹马花好月圆,更应是上天赐下的良缘,长大后,当然也总该成为他的
妻。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是壮丽行径,可是如今,两位注定要成为他的妻的心上人,却正在面前看着自己号啕,也
许私下里,也会嘲笑他的名姓。
捏喜喜喜!
捏喜喜喜!!
嘻嘻,你是只结巴喘气的小老鼠!
"呜呜呜!!!!!"捏喜喜喜恐惧抽噎,更是泣不成声,以致连当事者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扯了谁的头发。
元小六愣后改口:"当......当然,姐姐也不作兴欺侮弟弟。"
正此时,捏捏红排开众人上前,"巴里底,谁欺负老子的义儿,看老子同他拼命!"他大马金刀说完,四处瞪人,手上戴
着厚厚的兽皮手套,职业关系,五官狰狞。
捏喜喜喜如遇救星,一头扑了上去,"呜呜!小呜呜红呜呜爹爹。"
捏捏红一个站立不稳,他撑住口气,勉强抱起了捏喜喜喜。
为望城皱眉,"你的手才涂了药,给我!"他一臂伸来,拎牢小孩的后领,旋袖子滴溜转到自己怀里,动作惊险得直令元
小六汗如雨下。
喜喜喜哽了声,当场不哭了,他记得爹爹曾经说过,这个大为叔叔从前很是杀过人,凶得上天入地,且又是小红爹爹的
丈夫,小孩子们都有些怕他,捏喜喜喜自然不例外,他伏在为望城的颈窝,肩膀一上一下,抽泣之余,间或察言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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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奇笑着凑上前来,"哎哟,怎么了喜喜喜?哭得如此伤心。"
喜喜喜闻声抬头,见那为孩孩正被为奇抱着,小姑娘扎着小辫儿红着两靥,在同一高度瞅着喜喜喜嘻嘻笑,可爱模样,
令后者油然想起了路边柔软的小花。
小花迎风舒展,映着淡紫落霞,四处有闪闪发亮的露珠,有深红色泥土深红色皮肤,和尚念经尼姑敲钟,一切都是如此
暧昧而美好,却在忽然间,自隔壁田里窜出只小老鼠,不仅结巴着喘气,还张嘴伸牙,嘎吱去咬小花。
"哎呀呀!!!"捏喜喜喜害怕得捂住双眼,"俺不是老鼠,俺不要叫喜喜喜,俺要改!俺要改!"小孩儿一时间忘了对为
家老大天生的畏惧,扯开嗓子复又痛哭起来。
元小六很不高兴,"喜喜喜,别作怪!"他教训儿子,"这名哪里不好,大伙儿可是想了一日一夜才定,真正又特别又有趣
,不准改!"
捏喜喜喜一听,嚎得更大声,更伤心了。
在场成年人等都很头痛。
为奇噗哧笑了,"那么喜喜喜,"他道,"不叫喜喜喜,你想叫什么呢?"
"俺要叫飞龙!"捏喜喜喜带着收煞不住的哭音毫不犹豫呐喊道,"或者猛虎、大力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
"捏飞龙?"
"捏猛虎......"
"捏......捏大力......啊......"
然后齐声抽气,捏捏红代表发言,"听我说,似乎还是喜喜喜最好,真的......"
话音未落,眼看小孩儿吸气又要哭泣,为望城力挽狂澜,"名字取好了便不能再改,"他眯起那双充满压迫感觉的凤凰般
的眼睛,很正经很令人信服得正对着小孩儿道:"否则当心讨不到老婆,"见喜喜喜转过头来听,他进一步补充,"因为天
上自有专门给人送老婆的罗汉,若你改了名姓,要罗汉哪里去寻你!"
"啊!!!"捏喜喜喜大骇,非常害怕的行状,且马上表态,说以后再不提改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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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如来佛!小孩儿心道:好险哪!万一自己真改了名字,罗汉找不到他,把小为叔叔和孩孩妹妹送予别人做老婆
可怎么办。
为望城看了看怀里涕泪骤止的捏喜喜喜,非常满意地微微一笑,点头道:"这才是乖孩子。"
围观人等叽叽咕咕讨论了阵,哈哈笑了阵,也就陆续散去。
元小六满脸佩服满脸讨好,他有些颤抖地从为望城手里接过自家小儿子,哈腰致谢,"为老大,有劳!哈......哈......
有劳。"
捏捏红见捏喜喜喜低着头,虽然认命却仍有些凄切的模样,到底不忍,忙凑上去亡羊补牢。"呃......"他绞尽脑汁道:"
以后若再有小宝宝出世,就让你取名字,好不好,喜喜喜?"
"真的,小红爹爹?"捏喜喜喜立刻转悲为喜眉开眼笑,他兴奋拍着手大声问:"难道以后小红爹爹生宝宝,就让我取名字
?"
"啊......"捏捏红瞬时呆住,他凸出双目,下意识去看自己很有些肌肉轮廓的肚子。
为望城仰天大笑,良久后,这个做丈夫的,才很正经很令人信服地对小孩而保证,"一言为定。"他说。
于是捏喜喜喜的烦恼刹那飞去。
春夏秋冬,倏忽流逝,那时间的秘密,无论对小孩子、小猪、小牛、小狗、小鸡、小波浪,还是小花骨朵儿,也许都充
满了玄妙。
转眼,捏喜喜喜六岁了。
他已经想过成千上万个名字,然后很有耐心得等待,等待着花好月圆,等待着青梅竹马,不过,捏捏红却到底没有生出
宝宝。
小孩觉得很奇怪,他想,大为叔叔虽然上了些年纪,不过小红爹爹还年轻,身子骨也壮实,很该有宝宝了呀,为何那肚
子除了腹肌,老也平平无奇?
捏喜喜喜很着急,他虔诚地求了送子观音,求了城隍灶君,求了地藏王菩萨,且经常上山去采那据说食便能得子的三茎
波波草,搅成烂糊后混在肉汤里给小红爹爹吃,不过好像无甚功效,捏捏红除了拉浓拉稀外,简直没有拉出半个子来。
于是捏喜喜喜非常烦恼,到现在为止,自己的名字仍旧是所有人中最下位最难听的,若再没有小宝宝出生,取个更难听
更下位的名字,他怕他真会被小为叔叔孩孩妹妹笑成喘气小老鼠。
"......喜喜喜,你在作甚么?"捏捏红猛地拉开门,他光着膀子,腰间堪堪系一条白布,满面红气。
捏喜喜喜眨了眨眼,从捏捏红的肚腹处移开目光,见房内床上的为望城也是光着膀子,下身埋在被中,看不真切,于是
放下心来。
小孩捏喜喜喜嘿咻嘿咻爬起来,郑重向两位光着膀子的长辈鞠了一躬,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然后便欢天喜地后转跑开
。
太好了太好了!!!!他欢天喜地想,不久后一定会有小宝宝,小宝宝的名字,他也早已经决定妥当──
女宝宝要叫贱人!
男宝宝的话,就叫不举。
二 为孩孩
且说那苦命的王妃出雁门,
胡兵数万拥昭君。
皇娘乍入沙漠地,
景物萧条叹死人。
野渡无舟行客少,
渔调樵歌总不闻......
小姑娘捂着眼睛坐在乱草堆上呜呜哭泣的时候,风从身后吹起,白色宛如温柔的手臂。而耐重几山的秋季,也仿佛在某
只手臂圈围抚慰下,颠倒成周遭一片胡团团的荒蛮残景。
残景被熬作浓汤模样,那些火热如激情者如迷恋者,统统已然褪去,只余衣襟血脉染处斯斯温暖的回忆,不华不实,不
油不腻。
为孩孩真的很伤心,一根细长的冲天辫子随着身体摇晃耸耸然堪堪然竖在头顶,她看自己一身花花的新裙上已有零星污
迹险恶排列,直似前刻里娘亲那怒铮铮的眉间与倾斜的读音。
"为害害!你这天杀的惹祸精!!!!!"
"吾啊不是惹祸精!吾啊不是惹祸精!!!!"小姑娘简直委屈极了,一头扑倒在眼前的石碑上,仿效那孝女姿势,凄切
不已申辩:"那姐姐口声声说要倾倒,吾啊才推她底!"她抽噎,嘶嘶两声后,顺便打了个嗝,"吾啊冤枉啊!吾啊冤枉啊
......"
童音飘散出去老远,形成股炊烟似怨念,惊起睡鸦,绕树三匝。
"燕姐姐!"小姑娘想到什么转折,突然抬起脸孔,对牢石碑道:"你托梦给吾啊的娘好不好?你同她说吾啊是冤枉的!对
了对了,娘最怕鸡怪鸟怪......"
小姑娘开始滔滔不绝说话,口齿伶俐,涕泪稠密。
她讲自己的浮云蔽白日,讲母亲的是非不明,讲为孩孩的孩是孩子的孩不是害人的害,讲上天入地为孩孩绝对不是个惹
祸精,那语调,被哭泣浸得柔软而又亲密,带着稚龄女儿所特有的糯米香气,纵然是对着深山里的一座孤坟,也终究并
不显得诡异。
孤坟拱起半圆弧度,烟似活火,半湿半干,似真似非真,虚空渺漠直若故事传奇里菩萨罗汉叹出的一口浮生。
坟前照例立着块石碑,碑上万分洁净,无墓志铭,无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处之何人因何事遭何劫以至于五体投地于此,
从上而下,只隐绰绰刻着个"燕"字,色彩若汤赴火蹈,笔画料峭。
小姑娘为孩孩也正趴在石碑前,仔仔细细地看着一个燕字,那认真的神情,仿佛要将广泛的目击,做普遍的洞穿。
这山中坟,坟前碑,碑上字,岂非在自己远还未降临的前世,就已存在?孩孩想,吸紧一鼻子长气,哗得吐出后,不知
不觉间,伤心也却了大半。
所以果然还是这里好,从小的难过事,几乎都是在此处淡去的,为孩孩心里道,随手摘下朵坟前野花,堆在头顶发丫,
刹时高兴起来,于是她咯吱咯吱笑,上刻心事,已隔天涯。
孩孩一屁股坐回草堆,风已有些凉了,洋洋乎自丝绸之路而来。
山间很静,天高寒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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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姐姐,你寂寞不寂寞?"小姑娘将食指塞在嘴里,用门齿将之咬得嘎嘎作响,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