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姬奭听得这三吾讯,欢快之余见着姬旦温和依旧的脸颊,忍不住抬手轻轻地为义兄抚慰咳得起伏不断的背部,眼里的欣然神色也不知不觉减去不少。
「我先前之言并非有意,只因四哥不会武艺却身陷战场,缨儿交硝石给你也只是为你着想。我们向来尊重四哥,你可别把我刚才的浑话放在心上。」
「奭弟多虑了。」姬旦止住咳嗽轻声说道。
「只是我与缨儿也只能在四哥的庇护下来往,日子长了实在不便。」姬奭见姬旦好转些也便放下心来。
「这世间之事不如意者皆多,当初淳于大人与父王三思孤行指定我与缨儿的婚事,我们三人也无力抗之。如今淳于大人病逝,父王忙于伐纣大业,我们再等等,待觅得适当时机,我定会向父王禀明此事,求他老人家看在既成的事实上慈悲成全。」
姬旦柔声宽慰姬奭,多时未与人说上话,他这时的精神却反常地好,「何况你们如今终在一块,相爱互许,有子为乐,其余名分之说也便稍加忍耐吧。」
姬奭不语,良久才朗声笑道:「四哥已快将府邸让于我居住了,为我与缨儿做到这分上,我们岂会再奢求名分?」
「奭弟,再忍忍吧。」姬旦劝道。提到「感谢」二字,说不定正是他应该对淳于缨与姬奭由衷道出才是。
「我明白,四哥。于我和缨儿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姬旦听到这里,禁不住泛起一抹苦笑,然而这朵微弱的笑容尚未在他的唇角消失,营外一人突然猛地掀起帐帘大步踏了进来。
「你们刚才所说之事,可是真的?」
这问话者却是不知在帐外待多久的姬发。
姬奭这一惊非同小可,洒脱如他亦在一时间塞语,找不出话来辩解这欺君之罪。
姬旦不及起身,肩上却一沉,他抬眼望去,正是姬发扣住他的肩膀,双眼更是直直凝视着他。
姬奭还待说些什幺,但见到姬旦对他轻轻地摇首,他也只得生生住口。
「奭弟,你先出去。」姬旦忍下肩上传来的痛楚吩咐道。
姬奭见状,只得抽身暂且离开,合上帐帘时忍不住担忧地向二位兄长再次望去。姬发头也未回,姬旦却颔首示意无妨。
不知为何,瞧着姬旦这双清澈的眼眸,姬奭竟然放下心来,不再迟疑,转身退到帐外。
「为何?」姬发涩声问道。
空旷帐营里,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飘荡在只有他二人所在的空间。
姬旦没有回答,只是回望姬发。这原因他当然无法说出口。
然而不用姬旦再做解释,姬发却已经明白这其中缘由。
第一次看到姬旦对着他的眼神竟是这般游离,真的让姬发好生心疼!彷佛整颗心也随着眼前人微皱的眉头拧在一起。
姬旦的心意他哪有不知之理?但是,他却一直以姬旦与他同样「成亲生子」这一事实安慰自己。
所以在见到姬旦的子嗣接连出生,他也赌气与邑姜再育了一子,还总是以姬旦也有数子为借口,来抹去心中的愧疚与不安。因此在几日前的放浪行为中,竟还在疼惜里带了一丝尚不自知的责怪。
却不想原来这一切,只是他可笑的自欺欺人!姬旦上次伤愈后,他竟连饱含情意的碰触与拥抱也舍不得给予--
卷阿山里快乐相处的时光,仿佛只是场虚幻的美梦而已;而数日前犯下的事,更让姬旦眼中随时涌现无尽哀伤与迷茫痛苦,如今想来,更是让姬发心痛欲裂。
稍微顺着局势的发展,让他过得轻松一点不好幺?为何姬旦总是这般死心眼?
姬发垂下头。明明姬旦是兄弟间最为聪明的那一个,但当他面对自己时,仿佛留存于姬旦心中的却只有信任与付出。
值得幺?对于他这种在平和状态下,总会找出理由将姬旦远远推却的人,姬旦的心意真的有价值幺?
姬发很想问问,然而他却早已知晓答案。他的姬旦怎会认为不值?
思绪转至此处,姬发高大的身躯突然颤栗起来,他轻转手臂将拙抓的姿势变为了揽搂,彷佛穷尽毕生的气力和与之前完全相反的温柔。
「许我十年之期,旦!」姬发的唇在离开姬旦耳边时,用着极轻却极为笃定的口气说道。
突如其来的话语随着重重的叹息穿过耳郭,彷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姬旦瞪大双眼,全然不可置信他所听到的语句。
姬发?为何忽然说出这话来?究竟有何深意?姬旦不愿想,不敢想,亦不相信从中体味出的含意。
这句毫无根据的奇怪保证,轻易冲破了姬旦辛苦筑起的坚固护盾,他强迫自己咽下满腹的疑问,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相信我。」姬发跟着用一种更为肯定的执着眼神,回答了姬旦无声的询问,同时将他的唇在姬旦完全清醒的时候印了过去,贴在了怀中人光滑的眼睑上。
「什幺也不要想,什幺也不要问!不管将来如何,不管你变成何样,我要的只是你这十年之期!等我!」离开的时候,姬发这般说着。
他能感受姬旦那密密的睫毛与其肢体都在急剧地抖动着,但是他由不得姬旦思索。
弃下多年的宝石,他这回一定要好好地守住!
这个决定便是在姬发误以为丰将已然将姬旦抱了去时种下的,那种撕心裂肺,痛到骨髓的感觉他不想再尝一回。当然,更多的理由却是:他怎幺也说服不了自己再次将姬旦推离。
姬旦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姬发给他的承诺吗?十年?十年之后姬发会做出什幺事来?
然而姬发却再无语言,混乱的思绪让他根本不能猜测。
应当相信他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吗?只是这又有什幺意义?而且他这副躯体如今已让旁人占去,还能够陪伴在姬发身旁幺?
太易实现的梦想,反而给姬旦一种迷惑的感觉,但是他仍然神差鬼使般伸出手,颤抖地扣住姬发厚实的背部。
姬发感到姬旦虚弱的指尖下渐渐渗出的力道,仿佛发泄一般地使劲抓住他的臂膀。
他全然不能动,也不想移动!
姬旦隐忍了那幺久的情感,此时他却要让对方刹那间全然承受,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就算聪慧如旦也无法坦然面对吧?
所以姬发什幺也没说,只是尽力抚平怀中这具温软坚韧的身躯。许久过去了,他与姬旦都没有再提过这一句话的含意。
如今他二人心意相通,竟似都沉浸在这番宁静里,皆不舍破坏这一刻的感触。
直到在帐外的姬奭担忧催问下,姬发才恢复往常的粗犷豪迈之态,神情依旧地抱扶着姬旦起身坐在榻上,彷佛之前他的所言所行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奭弟,前方战事如何?」姬发令姬奭进来,飞扬如昔,却再不提及他与淳于缨之事。
姬奭神色梢安,不自觉斜目望了垂首不发一语的姬旦一眼,心中更是大定。只要有姬旦在,他便相信这位兄长自有办法使得姬发缄口不提此事。
"崇城城墙高大兵力充足,且崇人不像其它小国那样,见到我军便大开城门递上降表。」姬奭飞快地说道:「不知为何,崇城内的百姓也加入战斗,彷佛是我西岐大军侵犯他们一般,丝毫不同其它各地百姓见到我军便欣然欢迎的反应。」
「那定是崇侯欺骗百姓,让他们有所顾虑。」姬发忖道:「父王与师尚父如何处置此事?」
「父王前些日子患病,曾在阵前晕厥,这些时日也不大好。」姬奭说到这里,面色一直颇为古怪的姬旦这才有了担忧的反应。
「父王经师父悉心诊治,病情总算延缓。」姬奭继而再道:「师父努力安抚崇城百姓,令我军不得任意杀人、抢掠牲畜,以解崇人之虑。」
「想必如今局势稍缓,崇人的抵抗应该减弱不少吧?」一直沉默的姬旦忽然插言问道。
「正如四哥所料。」姬奭垂目应道。
「我们要快些拿下崇城!」姬发沉声道:「武庚此刻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以他的个性而言,绝不会就此无功而返。」
「我军须得加紧行程。翻过这座山,应该就可与父王的军队形成夹击之势。」姬旦略为想了想,突又开口:「父王讨伐崇城还差一样东西。」
姬旦翻身下榻,在姬发的扶揽下走到大帐几案前,摊开竹简提笔挥就崇侯虎「茂侮父兄,不敬长老,听狱不中,分财不均,百姓力尽,不得衣食」六大罪状交予姬奭。
「烦奭弟交予父王,请他在战前宣读。」
「如此师出有名加上师父安抚民众,定可瓦解守军意志!」姬奭喜道:「还是四哥好文采!」
「少说玩笑话。」姬发似恼非恼地瞪了由衷赞叹的姬奭一眼,「回去时小心些。」
「是。」姬奭收奸竹简走到帐前,姬旦却又叫住他。
「你回去顺便联合友邦共同攻打崇城。」姬旦吩咐道:「尽管我军实力不需援手,可在崇城百姓心目中这种影响自不一样。」
「四哥放心。」姬奭点点头,掀帐而出。
姬旦微微地叹息着,回眸之时帐外诸将鱼贯而入。见此光景,他只得收敛激荡不安的心神,与姬发一道排兵调将,安拨粮草器械,强迫自身将心力再次投入到战斗中。
姬发早在先前出得密林时,令人剥下崇应彪所带兵士的衣衫,此时他让西岐军士穿戴一番,然后催促三军轻装急行,很快地便插入崇城后方防线,在黑暗中叫开崇城第一道防线大门。
大肆进攻的同时,另一侧的姜尚也领着兵士共同出击,崇城在崇应彪豁出全力死守的情形下艰难躲过一劫,然而却大伤元气,连着三日休战不出。
同月,西岐大军掘断崇城水源与粮草,终于在城内百姓的暴乱支持之下攻取崇城。
北伯侯崇侯虎于乱军中被杀,崇应彪则带着少量人马突围投奔武庚而去。
西岐军队入城之后姬昌严禁将士扰民,还抽出部分兵力相助百姓修复家园,此举在极短时间内便赢得民心,从而彻底征服了殷纣最重要的属国。
第十四章
初春,日暖,云高。
拂过卷阿的轻风仍是绵绵柔柔,如同细雨般温和。
姬旦站在卧于软杨中的姬昌身旁,伏身将掉落一角的毛毡替父亲拉上。饶是他动作细微谨慎,上闭目小睡的姬昌仍是睁开了双眼。
岁月在这位老者体内刻下真实的印迹,如今病痛缠身的西伯侯,已非当年那位驰骋沙场的王侯。
「不知为何,每次来到卷阿,只是见着这里的草木溪流,便总会让人心神安定。」
父亲这话意思便是:明明有那幺多遗憾与不足,也可全然抛下,不作细想吧?
姬旦嗅着清新的空气,嘴里嚼着父亲这句话在心里暗自忖想。不知这是否是姬姓一族的偏好,卷阿这地界却似乎可以给予他们莫名的轻松与舒适。
「昨晚,我梦到你大哥。」
姬昌伸手接过爱子递来的暖茶,在姬旦的服侍下浅浅地啜了一口,他感到姬旦秀丽的眉毛皱了皱。
「傻孩子,你怎幺如今还在意那件事?」姬昌缓缓地摇了摇头,望向不远处与群臣并立的姬发,眼里隐隐显示出欣慰。
姬旦不答,却从父亲眼中读到许些不安。
「你大哥说他非常寂寞,所以昨天特地前来探我。」姬昌疲倦地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双目竟然神采奕奕,退却祥和,却是换了一副神情。
「我灭崇国之后令人修筑城墙,接着又将国都迁至澧水西岸的丰,当时朝中上下尽皆反对,亦只有你这孩子支持为父这一决定。」
「臣儿明白父王此番举止也是为扩充军力,为继续东进与殷纣决战做准备。」姬旦轻声道,暗自心惊姬昌反常的神采飞扬。
「以你之能,确是远比姬发适合治理国家。」
「父王多虑了。二哥胸怀宽广、战功显赫,且有济世救民之心,旦自当全力辅之。」
姬旦话音虽低但语气坚决,竟似给予姬昌保证一般,让他不觉微笑。
「你总是这般聪颖,能察人所想,唉。只可惜自古长幼有序......」姬昌悠悠地叹息, 由衷发此感慨。
他最为看重姬发与姬旦二人,若论冲锋陷阵姬发世所难敌,但论治国之道,姬旦却远远胜其兄。
「乱世之中,只有父王这样仁慈的君主,与二哥那般的英雄人物才可救万民于水火,旦之谋不过为辅佐真正的王者罢了。」
姬昌叹而不语,挥手让姬旦与姬发靠近身来。
「若要东进伐纣......时至而不疑!」
姬昌沉声对他二人说完,又一眼望着垂眸不语的姬旦,拾身正欲开口,突觉一口气转不上胸来,顿时眼前泛黑厥过气去。
姬旦听得响动,大惊之下连声呼医官前来,但为时已晚,姬昌已然气尽于此。姬发赶上前来,抚尸放声大哭。
众臣皆跪伏于地,泣声而嚎,霎时遍及卷阿山涧......
殷纣二十五年,姬昌去世。
姬发继承姬昌之位改西岐封号为周,追封姬昌为文王,自封为武王。
同时,姬发重用姜尚为相、姬旦为太宰,在他们的帮助下对外争取联合更多诸侯国,不断扩充兵力,壮大周朝的力量。
武王九年,周王宫偏殿议事厅内松烛明台高挂,将此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四哥,你建议将都城由丰迁至镐,如此以便于邀请各方诸侯于孟津观兵?你的意思是,我们此时仍不能举兵伐纣?」厅下正坐的姬奭满脸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右方的姬旦。
「如今天下三分我们已得其二,而我朝文武将官与百姓上下一心,兵精粮足,各方诸侯无不敬服,早有足够军力推翻殷纣。如今我们只待武王登高一呼便立即挥军东进,讨伐无道昏君,完成文王未尽之心愿!
「奭弟,撼动成汤数百年基业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若无万全把握,不能轻易攻伐。」姬旦摇首轻声道:「何况纣王虽无道,但名义上我们仍是殷商下臣。」
「那又如何?」姬奭问道。
「臣子作乱自古为圣贤所不耻。就算我们列举殷纣累累暴政,难免让天下民众俱皆心服。」
「四哥此言差矣!纣王荒淫残暴世人皆知,百姓早已怨声四起,我们替天除此失道君王乃顺万民之心,何惧人言?」
姬奭近年来主司操练兵马,他见着日渐强大的军队,只恨不能立即领军杀到朝歌,以慰姬昌平生憾事。
「不可莽撞!」
一直静听他二人之言的姬发否决姬奭所谏。意外地,向来勇猛好战的他,这回站到了姬旦那一方。
「为何武王也赞成暂缓出兵?」姬奭弹身出列,道:「我军近来夺取殷纣众多属国,攻城掠地可谓势如破竹。现声势正隆,正可趁胜追击,一举攻下朝歌!我看这孟津观兵只当举事之地吧!」
「奭弟,你性情总是如此之急。」
姬旦立身伸手按住姬奭,正色说道:「纣王虽然从不将我们放在心上,亦觉我们四处讨伐正是他这位天运所归赐予的权力。但殷商诸多王公却不容小视,尤其是纣王之子武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领地培养兵马,也曾数次派使者前来打探我们的虚实。」
姬奭默然,他也知道尽管殷纣极度腐败,但却仍然拥有较强的兵力。
「四王子说的没错,如果我们此时出击,虽可歼灭暴君军队,但我们也会付出庞大代价。」
一直静听兄弟几人争论的姜尚此刻插言:「何况比干那等贤臣在朝歌百姓心中有极高的威望,纵然纣王残虐,但有此等人物在,我们实不易立即行动。」
「所以太宰的意思便是借这次军事操演和检阅之机,广邀四方诸侯前来参加。」姬发沉声开口:「到时我们不仅可以知道诸侯的意愿,亦可观看殷纣的反应。」
姬奭细思不错,也就不反对,与偏殿中诸位大臣躬身告退。
「此次观兵,武王可率大军先行西至毕原文王陵墓,祭奠先王以后再转而东行向朝歌进行。」姜尚行到宫门前,回头对姬发奏道。
「如此甚好,我欲立先王名牌于中军阵前,意为观兵仍由先王统帅,希望可慰先王在天之灵。」
「谨遵武王之意。」姜尚面对近年来越加沉稳内敛的姬发,自是无比欣慰。
「旦,留步。」姬发却在姜尚转身之时突然开口。
姜尚明白姬发此次没有叫姬旦官名,自是他两兄弟另有话待叙,也便告辞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