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你总有话回,我想你是不愿离开元照罢!」
「元大人待下官极好,下官确实没有离开的理由。」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了。
「好?这一个好字,可有许多意涵。」尉迟复摩挲着下颚,意有所指地问:「你说元照待你
好,怎么我听来的却大不相同?听人言,元照与你朝中相见,几不理睬,何以用得这一『好
』字?」
「此事,下官实在不清楚。」张青凤闻言,仅把唇淡淡一扬,绽出好看的笑花来。「下官只
知晓,下官若有朝一日,惹出个祸事来,元大人必不会袖手旁观。」
瞧他说得振振有词,看似是真非假,倒令人生出许多想象,所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想来元照和张青凤的关系,多少非比一般。
抚唇一笑,尉迟复语带暧昧地凑近,俯在耳旁道:「莫怪亦有人说你和元照交情不浅,同出
同入,面上不理不睬,实则隐情在内,元照今也二十有八,至今未成家室,想来是因有个如
花知己在旁。」他挑逗地轻呼口气:「要对像是你,我亦甘愿。」
张青凤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一步,瞠大眼,故作惊奇地道:「原来元大人有这样的岁数啊?大
人您不说,我当真不知呢!」他仿若无事笑说:「朝中流言众多,孰真孰假,何以得知?就
如元大人待我虽好,平日却不爱睬人,大伙说他为人风趣健谈,与人平易亲近,可在我看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所谓交情不浅,兴许是元大人向来不收门生子弟,如今收我入府,
自然众多臆测。」
「如此说来,传言是假?」挑起一边眉,尉迟复露出不信的神色。
「非假,亦非真。」张青凤语带保留,拋去神秘的一笑,摇头道:「下官现得的编修之职,
乃是当初承元大人金口举荐,下官仅想报得元大人的恩情,就是有再多的臆测是非,下官也
只当是耳旁风。」他长声一叹,面带愁苦、眼泛泪光地说:「下官相信谣言止于智者,百般
无奈,只有咬牙忍了。」
他说得如泣如诉,不忘在眼角挤出几滴泪,延着脸旁流下,化做一道晶莹,仿佛受了极大的
委屈。
尉迟复心口一热,本渺渺茫茫的主意,此刻已成了型。
「既是如此,何必受这样的委屈?你若来我府里,我定保你常展笑颜,自此无忧。」轻声细
语,尉迟复抬手拍上他的肩,缓缓地往前襟移去,靠在颈窝以旁人只字不可闻的音量道:「
你放心,有本官在,谁敢说三道四?」
糟!戏演太过了!
眼见禄山之爪就要袭来,更不好明目张胆地躲开,张青凤心知不妙,明知跟前的是一头狡狐
,偏生要去招惹,本想推辞,也应留个后路,岂知倒惹得他狐心荡漾,摆脱不得。他不禁暗
恼自个儿现下当真是胡涂一世──自作聪明了!
唯今之计,只有强把话说在先。
「多谢大人!」他忽然一个双腿打弯,立刻把膝一跪,以头伏地道:「下官知晓大人乃是一
片怜才之意,可下官亦有满心的难言之隐,大人的千万好意,下官在此叩谢。」
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尉迟复怔了怔,方知话已被断绝,难以再续,再见他垂首伏地的身姿
,如此绝丽就要从眼下溜走,心中益发扼腕难平,不由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脚步渐渐走远,直至没了声息,张青凤这才慢慢地自地上爬起,抖去袍上灰尘,便又自顾自
地持书观阅。
双目不离书册,他却心有旁骛。尉迟复为人脾性,绝非是个善罢甘休之人,本以为是个好后
路靠山,摆笑脸说官话,倒是他拿手绝活,应付起来不算难,一旦尉迟复有二心,而且还是
个色心,日后要是遇上了,势必得防。
想到此间,他不禁抬手抚上自个儿的面颊,东摸西掐,果然细皮嫩肉,深知自己面貌尽得母
传,自小便是人夸人爱的俊小子,生得滑嫩如丝、细白无瑕,真可谓是个「观音面」。
拜此所赐,虽受尽好处,麻烦事却也不少,面相言「男生女相,大富大贵」,可自他金榜题
名来,富贵没有,倒无端惹出许多流言是非。
幸亏他有急智有口才,遇上事,总能化险为夷,只是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口才再好,纵有
胡天盖地的本事,绝非长久之策。
相同的戏法变多,就不灵了。
一时间理不出个良方来,张青凤索性不想了,只觉待的时间越长,这日子越发难过,起初读
书考功名,仅想一尝当官威喝的滋味。凭他的聪明才智,写写八股、拟制一番,何须下苦功
,自然秋风得意、上殿授职。
无奈官场是非,却出乎意料的险恶,现下倒还平静无波,可底下已是一片涟漪,颇有山雨欲
来之势。
抿嘴皱眉,张青凤转脸将一旁的灯煤吹熄,略抬眼,不意见到元照绷着一张脸,正从前方走
来。
一到跟前,元照似不知该如何岂口,仅是静静地瞧着他手里的书册,拧眉不作声,好一会才
说:「方才谁来过了?」似是明知地补上一句:「尉迟复?」
「正是中堂大人。」张青凤盈盈笑答。
见状,元照眉头一紧,语气不甚好地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没啥紧要事,中堂大人只问我愿不愿到他府里住上一晚,好安心应试。」
安心?怕是一去就换他担着掉脑袋的心了!
元照沉吟片刻,一副若有所思,久久不出声,以掩饰心底的不自在。
良久,他侧过脸来,放低声音问:「你应了?」
「应了。」他露齿一笑,「也谢绝了。」
闻言一听,元照不禁松了口气,一股没来由的疙瘩也一并烟消云散。
连番逼问,倒像县官问口供,素日元照待他,不冷亦不热,可说是平淡至极,甚至几日说不
上话、见不着面都是常有的事,而他也乐得清闲,尽管混他的闲差便罢,怎么今日,一扯上
尉迟复,竟反常地关心来了?
他也知道,元照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猜疑和谨慎,小心翼翼的,像是在防些什么?他
不多问,也懒得去猜想,只近来元照似是有所改变,在府内,多言多笑,一日当中,总得照
面个两三回,可在朝中,偏不理不睬,莫怪有一堆是似而非的流言传了开来。
现下,他亲身来问,听闻自个儿回绝,却见他唇角隐含有笑,仿是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张青
凤满腹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询问。
抬眉嘟唇,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捶掌道:「喔,对了。尉迟大人还说,朝中满言元大人待
我极差,据说两人逢面,必不照面,偶有言谈,笑颜尽敛,要问细故,仅道『既生瑜,何生
亮』──哎呀,我都不知有这样的事呢!」卷如扇帘的羽睫眨呀眨的,他笑了笑:「元大哥
,你认为可有这样的事?」
「胡说!」简直荒唐!什么既生瑜何生亮的?元照大喝,倏地闭口不言,仅用眼稍偷觑他几
眼。
不错,他的确对张青凤心底存些许的疙瘩。
当真为女子,做啥男子担当事?当初鹿鸣大宴上,他言笑周旋,可「他」偏痴缠跟随,这一
跟竟在府里住了下来。
宫中无秘密,处处隔墙耳,怕是哪天张青凤让人灌了几盅酒,便说出一堆胡涂话来,加上他
那一张桃花面,生得俊美风流貌,表面功夫更是作得足,想不惹人注目也难。
为明哲保身,他惟有反身走避,冷面相对。
面上冷然,并非不关不切,到底兄弟托附,碍着情义总得关照一番。
他为人洒脱,虽不好管事,对张青凤,自从他入府,便是以礼相待。这三年来,他待他如何
?倘或张青凤有良心,彼此心里应当都有底,无须再多言。
张青凤在朝为官一日,他就得时时担心受怕,安然渡过三年,是「他」的运气,更是他的功
劳。
今日他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说话、嘻笑扯嘴皮,若非有自己处处围事处处注意,恐怕早已推出
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如今倒好,不知感激便罢,他竟还有脸面明知故问地反问!
满腔怒气无处发,元照本想出口斥责,可转念一想,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反笑问道:「那末
,你认为可有这回事没有?」
「哪里有这样的事呢!」张青凤惊呼出声,模样十分夸张,眼看他神色有异,识相地换成一
张讨好的笑颜,嘻哈笑说:「我也是头回听见呢!想不到宫里流短蜚长真不少,男人聚在一
块儿论事闲语,同乡里妇人嚼舌根亦毫不逊色,我倒领教了。」
「日后要领教的,可多着呢!」元照冷笑一声,「我劝你日后要遇上尉迟复,就是走避不及
,也休得与他周旋,更甭望他能成为靠山后路,敬而远之方为上策。」他刻意不把话说透,
就是要留个警惕。
而这样的意味,张青凤也察觉到了,知晓他不愿将话说全的原因,身处深宫大院里,不可不
防,只最后一句的「敬而远之」,却令他颇有意会。
「那朝中传言,元大哥也是对我敬而远之罢?这朝里的『敬而远之』,可真多哪!」他低语
喃喃,似是自语,又似说予人听。眼尾一稍,往那微偏的侧脸看去,只见青一阵,白一阵的
,元照随即转过身来,换上和气的脸面朝他言笑:
「这就是各人的心神领会了。」元照细眯起眼,笑得像一头狡诈的狐狸。
看在张青凤的眼里,与起说尉迟复是狐,还不如眼前人贴切。
三年相处,对元照的性子摸不着十成十,他亦能猜透七八分,靠着能言善道的本领,满朝文
武,无不交好,又面如冠玉、笑语迎人,遂得了个「笑面狐」之称。不仅在朝中名声好,颇
受皇帝识用,自点翰林以来,短短九年的功夫,就已拔擢为刑部侍郎加吏部尚书,为从一品
大官,这是大清入关至今,从没有的事。
若论上尉迟复,权大势大,皇帝亦很重用,声望自然鼎盛,然狼子野心,两人相比,唯说一
静一动。
静则祸止,可动不一定不吉;狼与狐,似乎谁也容不得谁,谁的本事高?亦不得而论。
细忖估量,相较利害损益,尉迟复确实是棘手了些,但还不至于无法应付。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元照冷冷一哼:「你要得意,真材实学才是最紧要的。」他瞄了眼放置
在栏上的书册,拿手掐着,很是不悦地道:「一个好姑……君子,是不会看这种淫书的。」
抬手一扬,将之拋得老远。
「总之,记上我一句──尉迟复此人,不可沾。」
话音甫落,元照跨步离去,走得极快,才一抬眼就已不见人影,张青凤只得讪讪地拾起落在
远处的书册,拍落灰尘。
连来两人打扰,一页书也看不全,反正今日无事,不如打道回府。打定主意,他迅速地将把
东西打叠整顿,随意带上几本书,前去翰林苑称病告假。
7
到得掌灯时分,元照方始回府。
踏入内院小厅,呷了一口凉茶,顿把今日所受的闷气消散一二,不过抬眼瞧瞧四周明媚风光
,怎知却见到令人十分惊异的景像。
只见东边假山上,一道人影独坐凉亭中。
睁眼细瞧,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元照罢下手中茶盏,满腹狐疑地拔脚上前。
还想是哪个小子贪懒不干活,跑来这儿打盹,待他走近一看,不禁双眼圆睁,哪里是谁?竟
是张青凤。
见他一身湖青色衣裳,头顶便帽,撑托着腮,双目紧闭,一颗头前后摇摆不定,散落一桌的
东西,有书有笔有墨,凉亭里,遍布不要的纸团,可说是杂乱无章。
挨身过去,元照随手翻了翻,以为会是啥闲书、淫书的,不料全是些经学致用的书册。无声
一笑,唇舌没白费,到底他仍是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摊开被他折放一处的纸团,再上头画的是一片湖光山色,墨色浓淡渲染,拿捏得甚好,淡淡
几笔,便是一山一景,好山好水,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把眼一抬,却见远山上题了「世人皆浊我亦浊,世人无清我何清?」几字。
「好个世浊不清!」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求仕为官。元照心知,像他这样的人才若为大
用,对大清而言,不是极好便是极坏。
只可惜,世道如此,女子生来注定成不了大事。
偏眼细瞧那白玉无瑕、睡得深沉的脸蛋儿,元照忽地忆起三年前初见的那一眼,还是个嫩央
央的女孩儿,三年一过,现今,当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
是雄雌?」了。
抽高身子,不再娇小玲珑,哑了嗓子,不再娇音如莺,惟独滑嫩如丝的脸面仍似玉无瑕,可
看上去却粗糙不少,不变的是他绝佳的脸面功夫和一张滑溜刁钻的油嘴。
会是他的错觉么?怎么越瞧,越发觉得「他」浑身上下增添一股阳刚味儿。
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张青凤的一举一动,种种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以为女大十八变,经
流年度,定是长成一位娉婷佳人,出落得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那般娇美、艳丽。
到时,就算他有心掩饰,也难隐瞒。
可眼下,在他跟前的却是个十足十的少年郎,模样不过清俊了些、纤细了些,再无女孩娇气
,男儿阳刚倒添增不少,执扇一把,便和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毫无二异。
长久下去,深怕哪一日纤纤女娇娥真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不又上演一出颠鸾倒凤的
戏码?
转念至此,元照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替他担的心减退不少,忧的是,再这样下去,
张青凤真得一辈子是个男人了。
想他二八上榜,岁月如梭,转眼即过二十。瞅着睡得浑然不知的容颜,元照突觉自个儿像个
看妈似的,得时时跟在旁担忧操心。
悄声一叹,只怨自个儿太过菩萨心肠,当初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此祸根来,更怨那远在苏州逍
遥快活的好兄弟,竟把这样的烫手山芋塞给他。
绍廷呀绍廷,这笔天大的人情他可是牢牢记下了!
8
两日后,名次一揭,张青凤考在一等三名,按规矩立刻超擢高升,由七品翰林编修特拔为五
品礼部郎中。
得知消息,元照退朝后,即刻火速赶回府。
一进内院,还来不及换下整身的官袍,元照逢人急问张青凤的去处,直快把府内上下都给找
遍了,张青凤这才一副悠闲自在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拎着两壶酒,一见元照面布寒霜地杵在内厅,他像是没瞧见似地,要
了两杯酒樽,斟满酒,朝他递了过去。
盯着眼前的酒杯,许久,元照冷言道:「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儿吃酒?」
「偶尔,我得藉酒消消愁。」张青凤径自呷了一口酒,眉目含笑,神色清朗,似是非常满足
。
哼地一声,元照向那清丽的脸庞投去探究的目光,眉尖一拧,语带尖刺地道:「愁?我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