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味。
仿若感受到他的注目,元照偏眼过去,直定定地落在那张悠然自得的俊颜,仿佛一切事情都
没发生过般,心底不禁有些不是些滋味。正想不通透时,但见他脸儿贯红,直红至耳根处,
羽睫上上下下扇动得极快,顿时明白,方才之事他是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尴尬、发窘了。
抿了抿唇,似乎余韵未绝,再见他那副模样,未退的情思便又急促促涌了上来,元照飞快地
瞅了他一眼,咳咳几声,越发故作无谓,可是唇边的笑却始终止不住。
「青凤,」他亦改了称呼,「现下你的病已算大好,很多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你这一回任
,一些旁话甭去听,最要紧的是,不管尉迟复说什么话,你可千万别理会。」说到此,笑容
已然敛去。
由喜转忧不过弹指间,瞧他一脸平静的模样,看似无事,却没来由地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张青凤心里忽地打了个突,开口说道:「这个自然,这也不是什
么大不了的事儿,只你特意一提,便大有疑问了。」一句话,直逼堂奥。「世昀,有话你就
直说罢!」
想来还是他把话说得太早了。元照笑一笑,赞许道:「你真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但他仅仅落下这么一句,便什么也没再多说了。
「世昀?」
元照沉吟了好一会,偏眼瞅笑:「瞧你,倒叫得挺顺口的。」眯起眼,他勾勾唇,语带暧昧
:「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总比大哥长大人短的要好得多了。」
「咦?我只当你乐得多了个小弟咧。」张青凤不以为杵,反笑意盎然。「你要喜欢,还怕日
后听不到么?」
「我真觉得,和你说话,真累。」无端地,元照突生感慨。
「彼此彼此。」抿唇微扬,张青凤眨着眼笑。
「你认为尉迟复此人如何?」
只有四个字。「恃才狂人。」
「你说得不错,他之所以狂傲,惟人有才,更因如此,得宠仗权,满朝文武无几人能与之抗
衡。倘或忠义也就罢,可惜他向来贪图享乐,其心可议,非是他有篡位易国之心,而是恣意
于朝中翻云覆雨,玩弄权贵。」随即话锋一转,元照瞅笑道:「你平步青云,荣升高位,照
理说,我应当恭喜你。」
「我明白,此官职得来诡谲,说穿了,并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想当日他特意出韵破格,依
常情是绝不可能有名有位。「我老想不明白,尉迟中堂为何要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何好处?
」
「还能有啥好处?」斜睨了眼,元照拋出一记冷哼,「对他而言,你就是他要的『好处』。
」
「我?」张青凤难掩诧异地指着自己,张口惊呼:「莫非尉迟中堂喜好龙阳?」虽早已有所
觉,可亲耳听来,仍不免教人惊愕。
「不全然是。坏只坏在你生得太过清俊。」红颜祸水啊!不论男女,古今皆然。
闻言,张青凤颇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是呢!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这话你得同我爹
妈说去,男人生得俊,是好事,要是太过,易遭祸延。」不过就是一张脸,却惹来这样多的
麻烦,他又何尝愿意?「我倒宁可和你一样,要不就是个丑乞,也好过我这娘儿们似的模样
。」伸指在脸上比划几回,他转眼笑问:「你说,若是我在这脸上添几道疤,如何?」
「随你。」唇畔上扬,扯出一抹令人生厌的笑。
真无情。暗自嘀咕,张青凤挑挑眉,撇嘴嗤问:「怎么?你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脸皮是你的,要画要描全是你的事。」元照打哈哈地笑了笑,顿时敛住,扳
着脸孔低声道:「不扯淡了。你应当知晓,身居官场,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许多时候,很
多事,都不好出诸口舌,现在你要多问什么,我也只能闭口无话。总之,多长些心眼,练就
察颜观色的功夫,对你绝对有益无害。」
这些还用得着他来提点么?不是自个儿夸口,这一身笑脸逢迎的功夫他还算挺自信的!眼观
朝中,能与他齐肩不在多数,胜过他者,屈指数来绝不出五人。
话说到一半,就在这时,门板上忽地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俩人纷纷探眼望去,却听得
挡在门外的春喜着急地喊道:「爷儿,宫里有人来了,现在厅里候着呢!」
会是谁?现下都入夜了,总不会是来吃顿便饭的罢!正好奇来者何人,张青凤掀被而起,岂
知一只大掌恰恰按住他的肩头。
抬眼上瞧,竟见元照一脸凝重。
「你还未全好,先歇息,免得又招风邪,我去去就来。」匆匆落下这句话,还不及问个明白
,跟前已无人影。
14
在走到内厅的路上,元照始终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好象有事就要发生。
及至出堂迎接,原来那宫里来的人正是内廷管事。
「难得、难得!穆公公今儿怎得空上我这儿来?」
来人一见他,就要拜身作揖,元照立刻阖起绢扇,扬唇抹笑道:「甭客气,现不在宫里,何
需那些规矩?来,咱们坐着谈。」
一阵寒喧后,穆和顺局促不安地往周旁瞧了又瞧,方始开口:
「刑部呈文上去了,我是来给您通风报信的。」
「结果如何?」
摇摇头,老迈的脸上现出感慨的神情,叹气道:「唉,果真让大人您料中了,鲁大死了,葛
无事,依然是两江总督。」
此案拖了四、五年,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想到此间,元照不免生起无限感慨,脸上却一
如往常,倚着贯有的笑,再问:「皇上批示过了么?」
「没这么快。」意思即是才刚进呈,就是不然,时间也不长。「就因如此,我也才来得及赶
紧同大人您说一声。这奏报,是让尉迟中堂亲自送进宫的,恐怕对大人有害无益,说不得…
…」谈到此,穆和顺便闭口不言了。
说不得明日一早就让人请进宫里了。话不说透,完全是顾及自己,元照深知穆和顺的用心,
很是感激,「明日如何,也得到明日才会知道,你老就甭替我担这个心了。」
「还是请大人多费心谨慎,只怕万一啊!」
这一句「只怕万一」说得很重,也十分切实,几乎可以预见,这个万一迟早是会发生的,快
则明日,慢则应当不超过五日。
事情的进展虽仍在意料之中,可一旦扯上尉迟复,变量遽增,就不得不多加费神。
待穆公公离去,元照立刻卸下笑颜,满腹的心神全冠注在方才的一番相谈,脸色越发凝重,
到得起更时分,简直茶饭不思,就连张青凤立于身后,也未察觉。
「看样子,是棘手了。」张青凤自后旁走了出来,一身皂色长袍,外罩无袖马挂,手里端着
一盘糕点,直接在他对边坐下。
「你全听见了?」
「当一回壁上观,自然全听见了,我若还装作不知,岂不是过于虚假。」嘴里不断咀嚼,手
中还掐着一块甜糕,张青凤拿眼瞟了瞟,便把盘子递了过去。「喏,好歹吃点儿,这是早上
我让春喜到城东酒楼买的松花糕,听人说是道地苏州茶食,好吃得紧咧。」说着便径自拈了
一口。
「你呀,还真有那份心思吃东西。」
张青凤将第二块甜糕塞入口中,拍去手里的糕屑,径自斟上满杯的酒,欣然举杯道:「我这
人啊,能吃便吃,能睡绝不禀烛到天明,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日月在转,肚皮会饿,都是改
变不了的,何苦折磨自个儿?」他呷了口酒,唇角上挑,「我可不像某人,表面豁达,脸上
在笑,心底却埋着成千上万的愁,直揪着不放。」
听得这话,元照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笑,「你倒真把我看透了。」长吁一叹:「你说的对,许
多事我确实没法丢开,可换上你,也未见得随性而至。」
状似未闻,张青凤自管摆上两个杯子,各斟一茶一酒,推至他面前,眨眼含笑问:「一盏茶
,一杯酒,哪一样才能让你坦言相告?」
元照也不多言语,略过酒,品茗似地慢啜一口。
以他眼下的心境,不吃酒却择茶,这倒真出乎张青凤的意外,不禁咦了好大一声。
「瞠目张嘴的,多难看。」元照皱皱眉,摇着手里的茶樽苦笑道:「我这是以茶代酒,不至
愁上添愁。」说罢,倾头一咕噜喝尽。
不知意欲为何?张青凤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即领悟此句的弦外之音。早些时候,他曾以藉酒
消愁等语拦酒,没想到当初无意中的一句劝言,他竟牢记于心。
轰地双颊飞红,他立刻别过头去,又倏而回过脸来,一脸清朗的喝酒斟茶吃甜糕。
未察觉他的异样,元照连喝几大杯,直把一壶水都给喝尽了,这才罢下手,唰开扇子,将事
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起因乃于苏州发生一桩乡试舞弊,落榜学子不服,纷纷相告,便一齐
上书告御状。
本仅是小小弊案,却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立马下令新任巡抚严查,不料竟意外牵扯出重大的
官民贿赂,一时震惊朝野,龙颜大怒,誓明严加查办,并暗遣元照为钦差大臣,专承此事,
然过程中频生意外,虽致苏州县丞惨死,却也造就一桩好姻缘。
后所得之供词,不仅牵连两江总督葛,更扯上了朝中数字大官,一品大员尉迟复亦在其内,
便交由九卿议罪,刑部论处。
因尉迟复朝中势力广大,党羽众多不说,又有几人不畏权势?以致此案延滞多年,迟迟理不
出个结果来,而今终于有了进展,然其结果,竟是当年刺杀县丞的捕快鲁大遭判斩立决,其
余一干人等相安无事,重任原职。
听完事情所有的过程,张青凤好半晌不作声,呷了一口已凉透的茶,这才开口:「鲁大之死
,情有可原,却死得太早了。」
元照冷冷一笑。「尉迟复的打算是,死无对证。人一死,便恩怨两消,还有何话好说?!」
「走到这一步,确实棘手。」只怕是无力回天了,莫怪向来不喜现于神色的他愁眉深锁,叹
气连连。思潮起伏,张青凤再把他之前的话仔细了一遭,心存疑虑,也不待暗自琢磨,忽地
摆手道:「且慢!纵然事判不公,是好是坏,又不是委屈了你,就算将事情给办差了,皇上
不责怪下来,也无碍于你啊!」
也难怪他不明白。他与尉迟复结下的梁子,哪里是一朝一夕可解释的完。元照叹口气,摇摇
手说:「你资历太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官场无伦理,唯有
图名、图利,下的每一步棋,走的每一步路,皆需再三谨慎。」
他顿了顿,心底很多话蒙尘已久,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往事风起云涌地兜了上来,
就是出诸口舌,一时间恐怕也难以说清。
所以,他简明扼要地拣着说:「尉迟复的手段厉害,没亲身领教是不知道的。他之所大权在
握,不仅是祖上僻荫,又他满腹文墨,行事俐落,自考中进士后,便官符如火,位极人臣。
」
知有后话,而且是紧要的关键,张青凤正一正颜色,更加凝神聆听。
接着元照又说了几桩过往的朝中大事,皆与尉迟复脱不了干系,尤是当朝皇帝亲政时,曾有
言官参劾,可折子未送到皇帝面前,就让尉迟复给拦了下来,其参劾的言官下场无非是查抄
家产,入罪陷狱,有此前车之鉴,再也没人胆敢冒死上奏。
他和尉迟复本无交集,在进入翰林后,亦是尉迟复的提携,于翰詹中选出他的卷子,以官场
伦理,尉迟复算是恩师,理应拜入门下,遵循师尊之礼。
可他心里明白,此举不过是笼络的手段罢了。
纵横官场,靠的是什么?便是关系和手段,及极为缜密的心思,加上尉迟复在四处布下眼线
,内廷一旦有消息传出,他皆能「未雨绸缪」。
朝中无人莫做官──
有这样的权势,何物不得?纵使尉迟复独掌大权,如何主导这一切,皆与他无关,可从某次
的廷议起,互不退让的俩人各持己见,他即成为尉迟复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自
然连带牵扯到张绍廷上头。
「咱们头上这顶顶戴,并不如大伙儿想得那般得意。京官多穷,年俸不过三百两银,然则遇
事有为,易招嫉招妒,前有君,旁有虎,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外放为官,至少不是
个切近御前的差,这也就是我要让绍廷出去的道理。」他不挑明,相信应当足够让张青凤领
会。
「你大哥是个实心眼,不像我,别人拿什么心眼瞧我,我便拿什么样的心眼待他。」唇角微
扯,元照摇头淡淡地道:「但这回……是我错估了。」
张青凤闻言立刻拿眼急问:「怎么?大哥有难?」
「你净忧心你大哥的安危,怎不见你担心我?」
「你也说了,我大哥是个实心眼,性情耿介,我自然不放心;而你性情机敏,我瞧满朝文武
王公大臣,也唯有你能和尉中堂相较,我又何必多担这份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
要是平日,元照肯定会现出起得意之色,然后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可此刻的他却不复往
日神采,满目阴郁,起先的气度洒脱全然不见踪影。
「难道此事就没有转机?」
「有,不过得再赌一回。」先前他和张绍廷结结实实地赌上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小胜一筹
,而此回既然尉迟复肯拿一生的名利荣辱为筹码,他也只有奉陪了。
恍一怔,张青凤愕然相问:「赌什么?」
还能赌什么?
元照笑而不语,径自持杯走向门前,将手里的酒洒了一地,张青凤还要再问,却见他转身过
来,月光照得一身白,轻吐两字:
「赌命!」
15
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地亮,元照便已穿戴整齐,一身的顶戴花翎,胸挂朝珠,如往常般关
照总管牵马备轿。
尽管他强自振作,眼下的黑圈儿仍显出一夜未合眼的事实。张青凤一面喝粥,一面觑眼打量
,待喝完手边的茶,这才随他缓步出堂。
及至府邸门前,竟然仅有一顶轿子。
「难不成咱俩得共乘一轿?」抬抬眉,张青凤转脸问向一旁的男人。
「有何不可?」元照狡狡一笑,牵起他的手连推带拉地进轿。
轿内狭小,一人尚且有余,但若同时挤下两个大男人,不仅是挤,而是根本无法动弹了。
虽仅是短短的路程,苦也苦不了多久,咬牙忍忍便过,张青凤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抱怨,嘴里
直犯嘀咕:「打西瓜拣芝麻,做啥不多请顶轿子?挤在一块儿,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搁?」
「没处摆就摆我身上好了,本官今日好心,借你一放。」
张青凤也不答话,当真挨身凑近,像滩烂泥似地侧靠着,双手托臂,索性来个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