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別传 上————青峰

作者:青峰  录入:04-30


  曹植笑了笑:“簫较之其他乐器本来就显哀怨,爹爹不是也夸孩儿技艺高超吗。”

  曹操摇头道:“那股愁气是由心而发,和乐器本身并没关系。你爹爹精通乐理,难道连这也分辨不出吗?”他放下酒杯,忽而笑道:“看来是我的植儿长大了,也该到有心事的年龄了。”


  曹植嘴角一撇:“孩儿是长大了,却没有什么心事。爹爹就爱瞎猜。”

  曹操哈哈笑道:“你若不愿告诉爹爹,爹爹也没有办法。不过爹爹总能找出个人来探出你的心事。”

  曹植“噢”了一声,又替曹操斟满了酒,道:“爹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儘管拿出来好了。”

  曹操笑道:“今天信使送来的信的内容你也听到了。东吴欲和我联姻,乃是大事。我私下里派人打探过,孙仲谋的女儿年方十七,是江南出名的美人儿,女红琴韵,丹青诗词,无所不通,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呢。”


  曹植笑了笑:“那跟孩儿有什么关系?”

  曹操一笑:“孩儿如此聪明之人,又岂有不知为父意思的道理。你已到婚配的年龄,为父已经想好了,若那东吴公主真是良环美玉,就促成你们的好事。”

  曹植眉头一皱,道:“孩儿不要。”

  曹操奇道:“为何?”

  曹植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我与那东吴公主素不相识,婚姻终究是一生的大事,孩儿可不愿随便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子共度一生。”

  曹操愣了愣,随即“哈哈”笑起来:“孩子话。既然你们没见过面,你又怎知她不适合你?况且爹爹自是要先看看那公主是否配得上我的植儿,又怎会随随便便帮你挑一个。我的媳妇,非得是品貌绝佳才可。男大当婚,当年爹爹我娶你娘亲时,还没你年龄大呢。唉,都是我平素把你给惯坏了,总像个小孩似的。我看呐,也的确应该找个人拴拴你的心了。”曹操说着饮下杯中之酒,“后天我在铜雀台设宴,你可要准时到。”


  曹植喜道:“铜雀台?莫非爹爹的铜雀台已经造好了?”

  曹操点头道:“嗯,适才传过话,说铜雀台已经完工。后天正好是开台盛典,顺道宴请东吴使臣。”

  曹植笑道:“爹爹是想让那东吴使者见见咱们的威风。”

  曹操一刮他的鼻子:“就你想得精。你爹爹征战南北,好容易有了今时地位。不过现下仍是汉室天下,我苦心经营鄴城,积粮屯兵,为的就是要有块根本之地。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鄴城总算是初具规模。现下铜雀台工程也已完成,正逢东吴使节造访,当然要让他们见识一下我鄴城军威,也好给姓孙的一个醒儿。”


  曹植微笑道:“这铜雀台是爹爹亲自设计的,只然非同一般,到叫那东吴人开眼了。”

  曹操一推酒台:“你倒会说。”说着站起身,道:“好了,天也不早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曹植揽过曹操的臂弯:“孩儿送爹爹回去。”

  曹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不用了。小家伙,后天摆宴,可别叫你爹爹失望。”说着笑着走了。

  曹植一直目送曹操,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后,这才回过身来,望着凉亭外的树影发了会儿呆,不由神驰想像起那位东吴公主的相貌,一抬头,却见天边皓月,银辉如洗。


月色何尝不照人。

  只是数十里南方之外,月下却有另一番景象。

  草没人,风疾漫盖;水奔淌,滩涂磷磷。

  滩草之间,却埋得一队人,身着轻甲,伏在草里一动不动。为首一位青年将军,宽厚的肩膀正迎着风口,那如流针般的劲风穿透过草隙,吹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却丝毫未动,只紧了紧手上的长枪,剑眉下一双发亮的眸子炯炯地盯着前方的官道。忽听风里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一小队数十人的马匹护送着几隻箱子向这边行来。马上赫然插着一杆“曹”字帅旗,被劲风吹得哗哗作响。


  青年将军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已射穿最先那匹马的头颅。马匹一声惨嘶,立然倒下。马上军官一惊,只见眼前白袍一闪,一支银枪已贯入自己胸膛。这一下鶻起兔落,青年将军长身从草里跃出,枪花一挽,拦在路前,宛如天神降世,惊得随后马群纷纷腾起前蹄。草丛中的汉子鱼贯而出,手起刀落,马上官兵被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鲜血四溅,惨呼哀号混成一片。


  为首军官高声叫道:“何方强盗,可知我等是曹丞相亲卫!”

  青年将军冷笑道:“杀的就是姓曹的!”手里长枪一挺,已将那军官挑下马来。余人见首领被杀,更是无心恋战,朝四面逃去。岂知汉子们早已摆好阵势,刀光霍霍,将官兵尽数斩杀,未留下一个活口。青年将军一挥手,汉子们迅速聚于马车四周,佇列整齐,似受过训练一般。难得的是至始至终无一人开口说话,只有那面“曹”字大旗仍在风里响动。


  青年将军挑开车上木箱,里头金光灿然,全是金饰玉帛。他“哼”了一声,俯身从为首军官的尸体里摸出一封玉笺,上头写着:“恭候东吴公主及使臣大驾”,笺尾盖着曹操宝印。青年将军眉头一皱,道:“军师猜想的果然没错。东吴欲与曹贼联盟,我须得极力破坏才行。”说着转身对一名汉子道:“你们速去稟报主公和军师,云欲追赶东吴使队,阻止孙曹联盟。”


  那汉子迟疑道:“赵将军,临行时军师有命,只探军情,未曾下令追截。”

  青年将军皱眉道:“如今情势紧急,孙曹一旦联盟,主公与荆州必危矣,容不得犹豫。”

  汉子道:“那就由属下与将军一道前往阻截东吴使队。”

  青年将军摇了摇头:“使队人数之众,又岂是我等寥寥数十人可截之。我只想混入许昌,借机刺杀东吴公主,还可嫁祸曹贼。此事绝不可泄漏形迹,人多了反而碍事。你们速回新野稟报主公和军师,我一人往足矣。”


  那汉子向来敬佩自己这位将军的本事,此刻便躬身接过他手中玉笺:“属下遵命。”一时间数十人已去得干干净净。

  青年将军将枪头在地上尸首上一拭,抹去上头的血迹,忽觉枪头所触之处似有什么硬物,俯身一掏,从军官脖子上解下一根丝絛,末端竟系着一隻黄金盒子。他见着盒子雕工甚细,又如此慎重地收藏于军官衣内,知是十分要紧之物,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圆形玉石,通体剔透,正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植”字,字体圆润而不失风骨,一下子吸引住了青年将军的目光。他取出玉石,翻过一看,背面同样的字体刻着两句诗:“风飘颻兮澄性,云翩翔兮驰心”,不禁微微一笑:“这上头到有我的‘云’字。”不由得更加喜爱。正欣赏着,头盔上沾染的血迹滴落下来,正打在玉石上。青年将军眉头一蹙:“如此雅致之物,岂能被着污血玷污了去。”他朝四周望瞭望,记起草后是一条小溪,估计东吴使队必不会深夜赶路,便持着玉石朝溪边走去。


  月光洒在流淌的溪面上,泛起粼粼的水光。此时风已渐小,拂动着溪边的芦苇,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繈褓旁母亲的低呢,平和而安详。青年将军刚刚经历一场恶仗,身上沾了不少血渍,此时看到溪水如莹,不禁心动起来,望向四周无人,便解下身上袍甲,索性将贴身衣物一併除去,迈入水中。那溪水才泛到他大腿,只是早春夜里,有些冰冷,而在他看来,却是说不出的清凉,一股直沁心脾的爽气顿时将方才的疲乏一扫而空。他用手捧了水把全身洗了个遍,月光静静地泻在他赤裸的身体上,那晶莹的水珠顺着他凹凸结实的肌肉流下,仿佛将他全身裹进一层淡淡的银辉中。青年将军取过玉石,洗去上头的污血。陡然间,玉石在月光的映照下竟泛起一片光华,如雾般笼罩在玉石外,上头那个红色的“植”字更显得骨秀神清。不知为何,青年将军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就像是拨动了内心深处最熟悉而执着的感觉。这是他驰骋沙场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却又如此温暖愜意,不由得呆了。过得良久,才忽觉夜露渐重,便上岸穿好衣裤,心念一动,将玉石贴身收好,看了看地上装玉石的黄金盒子,自言自语道:“这盒子虽是黄金打造,却俗气得很。玉石我可要了。”言罢挥枪一甩,将那盒子抖入溪中,“叭”的一声,荡开一圈涟漪。青年将军微微一笑,大步沿官道走去。


  曹植因前日饮酒过量,直睡到晌午才醒。他记起前些日子在城郊华先生那里定做的玉簫,今天正是约取之日,忙匆匆梳洗一番,换上件寻常绸袍,也不带侍卫,自己径直朝城外走去。


  这位华先生原是名大夫,却做得一手好乐器。只是性情古怪,平日极少为人诊治,并拒绝王室邀请,独自隐居在许昌城郊一处林中。曹植因钦其手艺,又喜他不与世俗为伍的个性,常到他家中鸣乐品曲,这条小路自是走得熟了。从南城门向偏东约摸走了两盏茶的时间,便见一片松林,古木苍虯,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华先生的叁间精舍就在林中,依溪而建,流水潺潺,星花点点,甚是雅致。曹植与他熟络,也不敲门,直接走进屋中。那顶簷多用松皮搭成,略见古朴。四周壁上挂着几幅野逸山水,一具瑶琴。屋中央摆着一套松木桌椅,此外就无他物。


  曹植知此间是主厅,药室尚在他处,便喊道:“华伯,小侄看你来了!”

  从隔壁走进一人,约摸四五十岁,相貌甚是俊雅,但鬚发皆白,背也微驼,显是长年屈坐的缘故。他手里捧着一支玉簫,声音沉平,听不出喜怒:“看我?是来看你的玉簫的吧。”


  曹植一笑:“两个都看,两个都看。”抢上前去扶住华先生。华先生一拍他的手背:“扶什么,你华伯还没老到那分田地。”

  曹植吐了吐舌头:“谁扶你了。我是怕你一个不稳摔坏了我的玉簫。”华先生横了他一眼:“你这小鬼头,就会和我逞口舌之辩。喏,拿去吧。”说着把玉簫塞到曹植手里。曹植心中一喜,笑道:“单这趁手的重量,便知是极品。”


  华先生得意的道:“不怕告诉你,我做过这么多乐器,就数这件最满意。不过也多亏了你送来的这段绿玉竹。我见古籍记载,此竹只产于南蛮山越之地,通体碧绿,且竹龄要在百年之上方可用。也亏你弄得到。”


  曹植淡淡一笑:“这竹子是东吴孙权送来的礼物,他到知道我喜擅吹簫。恐怕我兄弟几人,他都摸得透了。华伯,这也算合纵的一种手段呢。”

  华先生冷道:“什么手段不手段的,和我没有干系。我只知道就器论器。”

  曹植一笑:“那我就来试试这叫什么‘器’。”说着薄唇微吐,在宫商角征羽上各试了试,果然音色醇正,延绵流转。曹植不禁叫了声好。

  华先生叹了口气,道:“这簫果然是要配你这等高手,才显出它的妙处。”又道:“只是你现下仍缺了一样东西,所以还无法将它发挥至极至。”

  曹植奇道:“是什么?无论多少铸钱,我让爹爹买就是。”

  华先生忽地眉头一轩:“你以为你爹爹有钱就什么都可以买了吗?告诉你,别看你贵为曹丞相叁公子,就是将来做了皇帝,也未必能得到!”

  曹植被他一顿抢白,也感诧异:“哦,那到底是什么呢?”

  华先生深深叹了口气:“将来你或许会明白的。我就是少了它,技艺终不能淋漓。”他低下头去,呆呆望着桌面。曹植看见他那微驼的背脊,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那个时候,要是我……,要是我……”他脸上扭曲了的痛苦,深深印刻在一条条皱纹中,忽地道:“叁公子,你用这簫吹一曲《情怨》,好吗?”


  曹植点点头,他知此曲是华先生所作,基调颇为哀惋,但华先生对此曲甚是钟爱,常一人在房中吹奏,自己也是听得熟了,当下引宫按商,一缕清音自簫管中渗出,凄凄戚戚,如今经这百年绿玉竹一浸,更显得悱惻缠绵。华先生缓缓站起身,口里轻轻唱道:


  “揽衣出中阁,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寞,绿草披阶庭。空穴自生风,百鸟翔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君并。飞鸿在远道,隻身单且煢。欢会难再逢,芝兰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青萝,依水如浮萍。束身奉蟒带,朝夕不沉寐。暮终顾相思,永付我中情。”


  唱到此处,两行清泪从华先生眼中夺眶而出,“叭噠”滴在桌上。

  曹植心神微分,簫音一顿,忽听窗外“劈叭”一声,似是有人踩断了树枝。曹植喝了声:“什么人?!”推门去看,只见一个人影慌忙离开,不由心下生疑,紧追上前,出了几十米,却丢了那人的形迹。曹植在四周踱了一圈,正纳闷时,忽觉颈上一凉,一把冰冷的匕首架了上来。随即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别……别动,也不许出声,否则……我……我杀……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曹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念头一转,紧绷的心已经沉了下来。笑道:“敢问这位姑娘,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那女子显是愣了一下,羞着答道:“什么好人坏人。我这样对你,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曹植微微一笑,道:“可在下看来,姑娘也不像是坏人。

  那女子奇道:“为什么?”

  曹植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哪有坏人用刀背威胁人的?”

  那女子一呆,随即醒悟过来,连忙将匕首换了一面,支吾道:“我……我是不忍心伤你,你……你别不知好歹。我可是个……可是个大大的……那个……恶人,你最好老实些!”


  曹植“哈哈”笑了两声:“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那我就再给你个更好的理由。堂堂东吴公主,总不会是个坏人吧。”

  那少女“咦”了一声,手上的匕首已经离开了曹植的脖颈。曹植转过身来,只见一对漆黑的眼珠正盯着自己,晶莹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如同晨曦里百合花上的露珠,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不禁心中一赞:“好美的眼睛!”


  少女惊得后退了两步,诧异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曹植一笑,道:“你虽然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又把脸抹得污七八黑,若走在街上,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你是个公主。只可惜再怎么化妆,你的江南吴儂口音却改不了。加上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分明是极品的水粉花香,若非权富,一般人家哪里用得起?”


  公主听得呆了,一双大眼睛眨巴了半天。曹植心道:“看不见你的脸,这双眼睛倒是甚美。”只听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北方果然是人才济济,难怪爹爹一再提及,想不到连个普通百姓都有如此敏捷的才思……”


  曹植初听公主说自己是“普通百姓”,不禁心中有气,暗道:“说我是小百姓,就算你是公主身份,又不是尊容威仪,有什么好高高在上的。”但转念想起自己穿着件素袍,还真是百姓装束,便释然笑道:“不敢不敢,也并非所有的北方人都如我这样……”


  忽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公主脸色一变,望向曹植,眼睛里满是乞求之色。曹植见了这双妙目,不由得心中一软,指了指小屋:“我们进去躲躲。”

  公主不及细想,忙跟着曹植进了屋子。华先生似乎对眼前之事不闻不问,继续抹着他的琴弦。曹植推开药室侧门:“你躲进去。”待公主藏好,轻轻又把门掩上。只听外头一阵吵杂声,有人喊道:“我们追到这片林子,她应该走不远。进去看看!”便咚咚砸门。


  曹植眉头微皱,上前打开门,外头果然立着一队人马。敲门的不过是个副官,一见曹植不由愣了一下:“叁……叁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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