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鸟本事?想当年……”
“升哥,别紧跟着添乱了。”宝爷轻声打断他,微笑着道:“琴秋,说到底,长歌便是跟了墨山,可也不是卖他,他若尊
称你一声,那是卖墨山的面子,若不叫,原也跟你一点关系没有,没得平白为难人的道理。公子爷派你来,到底要赐何药
,传什么话,你便快些吧。”
“我现下不乐意了。”琴秋冷笑着看向我,道:“长歌若不赏脸,我也没兴致做那传话筒。”
我叹了口气,拂开沈墨山的袖子,淡淡地道:“要我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伸手道:“多
谢,纹银一百两。”
他一愣,道:“你说什么?”
“京师第一琴,明码实价,琴资一曲一百两。”我微笑着道:“本来我病中弹琴,要加收五十的,但您是墨山的长辈,这
多出来的,就不好收,也算我孝敬您吧。”
他脸色一冷,直直盯着我,就在我以为会彻底惹恼他之时,却见他垂下头,双肩耸动,不一会,压抑着的闷笑声传来,随
即笑声越来越大,屋内其他人也随之相视而笑,沈墨山大是开心,抚着我的肩膀道:“不错不错,耳闻目睹之下,过来有
我之风。”
“有趣,墨山,你果真找了个好玩的,”琴秋笑过了,真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馃子,放在我面前,笑道:“没带现银,拿金
子先抵着罢,长歌公子,请了。”
“琴秋前辈,请坐,长歌这便开始。”我笑着低头拨弄琴弦,对沈墨山安抚一笑,抬起右手,大大方方现出断指,沈墨山
会意,将我放在他此处的指套取来替我戴上,低声问:“真不碍事?”
“无妨。只是娱乐,又不性命相搏。”我低笑着安慰他。
我低头弄弦,调子起转,却是那一日在明德山庄,邬总管求我弹奏的《越人歌》。
这首调子苍凉浑厚,我天启朝中人根本闻所未闻,当日我瞥见琴谱即为心折,此谱曲一路,与我所思所想,皆是同理。只
是再细琢磨该曲,便会觉着内里粗粝感太多,仿佛磐石硬生生被人劈成两半,那等沙砾的质感,却并不是描述情感,倒像
壮士断腕,慷慨赴死般。我改了些许,使其生硬之处更为顺畅,却不减其雄浑厚实。
这曲子一响,琴秋便“咦”了一声,随即众人均屏息凝神,我自来只需一琴在手,便是傲视天下的王者,情绪起伏,悠远
转折,喜怒哀乐,皆随我说愿。这首忧伤的越人歌,我若愿意,能令其若细雨蒙蒙,润泽柔软,直令人不知不觉,只回忆
青葱岁月,两小无猜;指套金帛铿锵,却能令有所思者陷入心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以及伴随这等决然,必不可少
的遗憾和不舍。人之一生,多少不如意,均能于情字上无限放大,身陷其中,百感交集,待得回头,却已两鬓斑白,百年
须臾。
在座诸人,皆不是等闲之辈,他们都经历过许多,明白什么是求而不得,什么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再年轻,却又尚未
垂垂老矣,最能牵动他们的,莫过于这首曲调中隐隐透出的前事不可追,后事不可得的感慨,倒未必是感情之中,心悦君
兮君不知的无奈。
我指下曲调苍凉,似诉多少未尽之意,却不得不咽下化成一声叹息。琴弦铮铮未尽,一旁却忽闻管萧呜咽,我微微抬头,
却见琴秋手持管萧,垂头吹奏,恰好正是这一曲《越人歌》。一瞥之下,他脸上忧伤,目光温柔,管萧之声易于低徊,他
却硬是吹出三分缠绵悱恻,想来,或是念及心中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以此为 媒,倾诉而出。
他技艺比之谷主的恬淡高远,自然不如,但吹奏间却隐隐约约,透着牵人心绪,令人心神为之牵动之意。我心下疑惑,忍
不住一勾琴弦,金帛之声骤然响起,余音缭绕之间,已悄悄收了曲,他仿佛猛然惊醒,管萧吹出一个颤音,却终于回到正
调,渐渐低沉,杳不可闻。
众人如梦初醒,宝叔叔鼓掌赞叹道:“长歌一曲,如听仙乐,我昔日也曾听公子爷弹奏这曲,却不如你这般超凡入圣,实
在大妙。我适才还拦着不让你弹,如今却又感激琴秋,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我等哪有福分聆听。”
“宝儿,夸得也忒过了。”徐爷皱了眉头道,视线看向我,首次不带敌意,反而隐隐露了些钦佩,点头道:“不过,确实
不错便是。”
沈墨山大是得意,笑道:“怎样,小黄这一手,算绝活吧?一百两银子一曲,不枉吧?”
“无价之宝,岂可以银钱玷污。”宝叔瞪了他一眼,对我温言道:“长歌,没事吧?”
我只是觉得疲惫,却并非心脉阻滞,便微笑道:“没事。”
“琴叔叔,这下你不能说不高兴了啊,我瞧着适才你合奏得兴致可高,赶紧把给小黄的药拿出来,等他身子大好了,最多
你常来与他切磋乐理,我不多收你银子便是。”沈墨山乐哈哈地朝琴秋说。
琴秋却一脸失魂落魄,充耳不闻。我有些奇怪,与沈墨山对视一眼,沈墨山又唤了一句:“琴秋叔叔。”
琴秋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看我,良久之后,闭眼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却是红黑两枚药丸,他涩声道
:“白析皓这些年钻研的东西就在这了,你也知道,公子爷身子不好,之所以撑过这么多年,全靠白析皓殚精竭虑,诚惶
诚恐,时刻想着如何替他续命。这两颗丸药,尚未取名,但比之思墨,解毒灵丹都要金贵。他花了两年功夫,才制成四丸
,公子爷从自己嘴里省出来一半给你,还需瞒着白析皓。墨山啊,无论呆会你听到什么不中意的话,你都要明白,公子爷
是真心疼你,明白吗?”
沈墨山点点头,道:“那当然,公子爷是墨山心中最看重的师长,我这辈子,都记着他的恩情。”
“这才对。”他点点头,看向我,道:“长歌也是,这药珍贵异常,寻常人断无福分得到,你一次便得了两颗,这等恩情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望你莫要忘记。”
我忙欠身道:“长歌谨记了。”
“墨山,你听好,”琴秋正色道:“公子爷道,你这一生太过顺当,虽无父母,却多了许多关爱你的长辈,难得个个摈弃
成见,真心为你着想。练功也罢,做生意也罢,做人也罢,你从未遇敌手,也未尝明白那寻常人爱别离,求不得的诸般苦
难。今日你为长歌治病,看似一心为他,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你自来任性妄为,爱怎样,便非怎样不可的心性作祟。”
沈墨山一脸尴尬,道:“哪有,我确实不能离了小黄……”
“墨山,让琴秋说完。”徐爷打断了他。
琴秋点点头,道:“公子爷让我告诉你,若真待一个人好,便需得明白此人来之不易,只有来之不易,你方会珍惜。要长
歌活命,可以,但你必须拿一样珍爱的东西来换。”
他自袖口掏出一张纸,展开来,递给沈墨山道:“这是公子爷手写,你现下所有珍爱的,舍不得之物,你挑一样舍去了,
我自然便将药给了长歌。”
第 55 章(改过,请重看)
沈墨山沉默不语,接过纸,展开一看,脸色低沉,半天不言语。我心中忐忑,不禁道:“墨山……”
他回过头,冲我微微一笑,嘴角边笑纹浮现,暖若冬阳,过来伸臂半揽住我,也不顾他诸多叔父辈正瞧着,温言道:“担
心了?”
我抿紧嘴唇,怎能不担心?他素来胆大心细,看着粗犷豪放,实际上最是精打细算。若只是寻常事,他此刻定然哈哈大笑
,欣然应允,但那张纸上,显然写着真正令他为难之事,否则,他怎会斟酌良久?
看来,那位公子爷,真的知人甚深,一下子,点到他的死穴上。
我反手拍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背,轻声道:“若难选,便不要选了。”
沈墨山嘿嘿一笑,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场上关切看着他的诸位叔叔,道:“我选好了。”
琴秋轻轻一挑眉毛,道:“真选好了?”
他郑重点了点头,转过去对徐爷道:“二叔,公子爷果然厉害,他说的那几样,果然任一样,舍弃了,都跟割我的肉似的
。”
徐爷喝道:“少废话,把纸给我,我瞧瞧姓林的到底有什么花招!”
沈墨山手一扬,那薄薄的纸片便平飞至徐爷跟前,徐爷手一抄,一目十行,一下看完,怒道:“什么乱七八糟,我早说了
,姓林的诡计多端,偏你们还不信,个个当他是至诚君子……”
“升哥,别忙发火,我看看。”宝爷在一旁淡淡地道。
徐爷哼了一声,将纸递给宝爷,宝爷手持那张信笺,飞速看完,抬头见我一脸忧色,忙安抚一下,道:“莫急,我念与你
听。”
我感激一笑,他徐徐念道:“第一,功力;第二,沈家少主;第三,南北买卖连白家老号大当家;第四,明德山庄小少爷
。”
他见我有些疑惑,便一一解释道:“头一样,墨山是练武奇才,一身武功博取众家之长,墨山若选了这一样,便需逆行经
脉,散了一身功夫。第二样,沈门一派,自先帝时就是偌大的帮派,后来虽避退一方,削减不少人马,但实力犹存,不容
小觑,你徐叔叔便是沈门的二当家,墨山若选了这一样,便自请出族谱,不复姓沈;第三样不用我说,墨山最爱做生意,
这么些年也小有所成,若没了这一项,钱银还是小事,只是这么多年打拼付诸流水,他定然心中不甘;第四样,明德山庄
是公子爷敕封的府邸,若墨山选了这一样,从今往后,与公子爷并白神医,便再无瓜葛。”
那位爷果然够狠,这四样,每一样好选。
我忧心忡忡地看向沈墨山,沈墨山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选第四样。”徐爷咬牙切齿地说:“姓林的是不是笃定你不会选第四样啊,你偏偏选了,让他追悔莫及去。”
“我选好了。”沈墨山负手而立,淡淡地说。
琴秋微笑道:“讲。”
“我姓沈,虽然我爹没教养过我一日,但他老人家一生操劳都在沈门一派上,现在就算大不如前,可也不能让它后继无人
,成一盘散沙。且血脉一事,并非我自请出户便能断个干净,到哪了,我还是沈家的人,还得叫我爹亲取的名字沈墨山。
所以,第二样,我万万不能选。”他笑了笑,道:“同样的,我这一身功夫,大半习自我爹留下的武功秘笈,小半是各位
叔叔今儿个你指点一招,明儿个他指点一式,未必融会贯通,可那点点滴滴,都透着情义,我不能忘本,故第一样,我也
不能选。”
“至于第四样,若选了,诚然损失最小。”他笑着道:“便是我不再与公子爷他们有任何瓜葛,但依着他的性子,定不会
来为难我,说不准,暗地里还会想方设法帮我。”
“所以我命你选第四样,让那俩老小子后悔去。”徐爷嚷嚷道。
“不,”沈墨山摇摇头,道:“这第四样,看起来损失小,但仔细品起来,损失却最大。”他笑了笑,对徐爷道:“二叔
您想啊,公子爷与白神医一体,我若与他断绝了关系,白家老号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为了自己的
私心与之决绝,这样的事若传出去,沈墨山头上,便顶着不孝不义四个字。往后行走江湖,南北买卖,皆会受此影响,而
最重要的,是小黄定然会因此遭人诟骂;再则,我若连公子爷的恩情都能抛诸脑后,只怕传了回去,也寒了众位弟兄们的
心,往后再想调遣他们,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越听越心惊,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难道,你就舍得下那么大的买卖?”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铁公鸡一只,平时一个铜板都算得叮当响,现在竟然,说要舍了那么大的买卖。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么?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却攥紧了我的手,对徐爷道:“二叔,我是生意人,这做生意和做买卖,里头区别
可大,做买卖的,咱们可算计蝇头小利,输赢账一刻不停巴拉响着,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这点计较,还
得想着长远,现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买卖换小黄一条命,我觉着不亏。没了他,今后我别说做有做生意的心思,
就是听着钱响也不觉着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对不住我爹倾注一辈子心血的沈门,更加不能将我爹为之送了命的武
功视为儿戏,那么就只能委屈自己个。”他满不在乎地冲我笑道:“对不住啊小黄,往后雪参之流咱们要少吃了,西域异
香嘛,偶尔点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咙哽噎,反手握紧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爷这次却没大发雷霆,只深深地注视我们,未了口气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爷颔首,却搭上宝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啊,这天冷得可快,宝儿,我想你上回弄的炖羊肉了。”
宝爷忧心忡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却终究叹息一声,转头对徐爷道:“那我让飞萤他们准备食材,顺道,将咱们带来的
江洲曲淩开了封,你一道尝尝?”
“宝儿,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爷喜上眉梢,道:“如此还等着作甚?咱们快快走罢。”
“等等我,”琴秋开口道:“听着有份,没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着那二人就走,到我们跟前,却将手中木盒随手一抛,金贵异常的药丸便如此随随便便扔了过来。沈墨山一反手
抄入掌中,笑道:“多谢琴叔。”
“先服红的,”琴秋轻描淡写地道:“红的解毒,黑的,却要待两日以后服用。你的东西,拿来。”
沈墨山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黝黑令牌,抛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房内只剩下我与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头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内里深情厚意,毕露无疑
。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静悄悄流下的两行热泪,却无声无息,被掩饰了过去。
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万贯家财,说抛弃便抛弃。
还是如此视财如命的一个人。
“小黄,这下我成穷光蛋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说过养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脸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泪,哑声道:“我就算想赖,你许我赖么?”
他听出我声音不对,忙低头扶起我脸,见到未干的泪痕,心疼地道:“你哭什么?老子一气儿丢掉九省十三州的买卖都没
哭,你倒比我还心疼?”
我瞪了他一眼,嗫嚅道:“我,我,我是风吹了沙子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