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
“自己生火做饭啊。不吃点东西怎么吃药。”
夏轻尘蹲到灶边,从未生过火的他吹着火折子。
灶膛口上干燥的麦秆,腾起一缕缕灰白的烟。
但过了一会儿,依旧是一缕缕灰白的烟。
“咳咳……”他抬起胳膊蹭着自己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阿袤你真会给我找麻烦……呃咳咳……”
最后,他终于不堪忍受,满脸炉灰地退到一旁透着气。
这时,村中路上忽然传来刺耳的呼喊生,夏轻尘走到篱笆外望去。只见远远地扬起的尘土中,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了
村子,原本走在路上的几个村民被马冲撞,倒在路边。
“官兵……”
第十五章
“阿袤”夏轻尘猛地推门冲进房内“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皌连景袤单手一挑,还剑入鞘。
“有官兵。我开始还以为阮千户派来的人,可是他们的马踢了人……你快跟我出来,藏到后面的麦子里。”
夏轻尘跑过去,扶起他来。探头在门口看了一下动静,半拖半拽地将他从屋里扶到屋后,不由分说地把他塞到麦子堆里。
“别出来啊。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夏轻尘扒下上面的麦秆将他盖住,尽量将那垛子码整齐,就听见远处的凄惨的哀嚎哭
叫声。
“是小翠……”
夏轻尘奔至屋前,往发声的方向跑去,才刚跑出院子的篱笆门,背后马蹄声呼啸着疾驰而来,他还未及转身看清眼前事物
,猛来的一股力量骤地箍住他的脖子。他甚至还来不及呼吸,就听见自己的脖子喀嚓一声闷响,整个身体被人像放风筝一
样,用绳索套住脖子,拖在马后面扯了出去。
“呃——”
夏轻尘被拖行在地上,挣扎着扯着那缠紧脖子的绳索,窒息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头被扯离了身体。
那骑马之人将他拖至村头空地,猛地一用力甩在路旁。他刚刚在地上停下来,麻木的后背突然燃起一片灼烧般的火辣。
“公子!”小翠头发散乱,满身尘土地扑上来,摘掉他脖子上的绳索。
“咳咳……咳呃……啊……”夏轻尘揉着脖子,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眼冒金星地看着身边跪了一地的村民。
“大人,人全都抓来了。”
“挨家挨户地搜过了吗?”
“回大人,每间屋子都搜过了。”
“给我进去再搜,所有的水缸、草垛、桌底床底,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初县方圆百里只有这一个村子,他徒步而行,跑
不出汴中二州!”
“是!”
夏轻尘听了他的命令心里不由一凉,脑中嗡嗡回响着他喊的那两个字“草垛”,“草垛”……
“村长何在!”领头的武官骑在马上大声问道。
“小……小老儿在……”
“村里一共多少人?”
“回大人,全村老少一共八十六口人。”
“嗯……”那领头的武官在马上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点点头“君愉,让他们抬起头来!”
“是!大人有令,尔等全部抬起头来!”
夏轻尘在小翠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见周围众人虽也听命直起腰来,却依旧无人敢抬头平视。夏轻尘斜眼看去,那领头的
武官头盔下的半张脸裹着黑巾,高高地骑在马上让人完全看不见面容。他用马鞭指着地上的村民说道:
“本官奉命追缴朝廷钦犯,凡知道此画像上男子下落者,如实禀告,重重有赏!”说完将手中画轴递给身旁尉官,那武卫
接过画轴跳下马来,一面抖开画轴呈示在众人面前,一面走上前来一一纠住村民的头发,扯起他们的脑袋,将他们的脸与
画像上仔细对照。
当夏轻尘头皮生疼地被扯着头发提起来时,他对上了那名年轻尉官的脸,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年轻面孔。他盯着夏轻尘的
脸看了一看,抓住他头发的手松了松,将画像举到他面前问道:
“见过这个人没有?”
夏轻尘抬眼看去,那画像显然与阿得昨日阿得藏起来的那张一模一样。
“没,没见过。”夏轻尘傻气十足地回答。
昨日那女人说是龙主的画像,今日这些官兵却说是朝廷钦犯的头像。比起这些人,他更愿相信昨日偷听到的一切。如此一
来,阿袤所说有人谋反一事就是真的,他就是皇帝一事也就顺理成章。只是为什么这张画像与皌连景袤完全不同呢?阿袤
,阿袤,你放聪明点,赶紧从屋后溜了吧,千万不要被找到……
“村中近来可有生人来过?”骑马的武官开始盘问村长。
“呃,这这……”村长伏在地上,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夏轻尘。后者身体一僵,心中腾起一阵凉意。
“‘这’什么!说!”
“不不不久以前,夏公子住进了我们的村子。”
夏轻尘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面对这预料之中的事实。
“是哪个!”
村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于一处,夏轻尘很快被提了过去。
“你是哪里的流民?可知擅离属地是重罪?”
“我……我……”
“说!”头上之人一马鞭抽了下来,夏轻尘顿时痛得蜷在了地上,一张口只剩下拼命抽冷气的力量。
“公子”小翠甩开自己家人的手,扑上来大喊道“夏公子是士家人,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小翠……”夏轻尘用手去堵小翠的嘴,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在那名武官变色的脸中,他看到了让他恐惧的杀意。
“给我守住村庄前后出路!”马蹄子在夏轻尘面前来回走动着,突然那鞭子卷住夏轻尘的手腕将他的一条胳膊扯起来:“
哼,果然不是一双干过粗活的手。中州州牧夏云侯是你什么人?”
夏轻尘心中念头急速盘转,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承认也不是,否也更不是。这时那武官松开马鞭,指着夏轻尘:
“龙主现今在哪里!”
“我不认识他!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不愿讲是吗”武官将马鞭掷到地上“让他供出来。”
“是!”先前纠着他的那尉官走上来,捡起地上的马鞭,架起全身瘫软的夏轻尘。
“大人”那名尉官走上前去,对那武官说道“夏云候久居中州,属地离此尚有一段距离,尚不确定他是否知晓此事……”
“他若得知,我等岂能活到现在!”那武官下令道“此人来路可疑,让他将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是!”那尉官将夏轻尘架到路中间,仰面朝天将手脚按在地上。起初众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当他们一手按着他的
腕,一手从腿上抽出匕首来的时候,夏轻尘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要用刀将他的手脚扎在地上,然后再鞭笞。
“不!不要!”夏轻尘歇斯底里地挣扎,无奈力量相差悬殊,他根本无法动弹。
“那就如实供出主上的下落!”
“我……不知道。”
话音既落,武卫手中的匕首一抬,对准他强行被掰开的掌心,毫不留情地扎了下去。
刀起落下的一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的嘶鸣,夹杂着数名武卫的呼喊。那举到半空的刀一时迟疑,夏轻尘猛地一
口咬住了那只按着他的手。
“啊……”武卫掌中一松,回手要去抓他,村中却再次传来马匹凄惨的嘶鸣。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人骑在马上,自村子里疾冲而出。
夏轻尘的瞳孔骤时缩小。
“抓住他,快!”骑马的武官一声大喝,抽刀迎了上去。
皌连景袤怒意翻腾,眼露杀意。面对来者不避不逃,右手自腰间抽出长剑,反手一挥,直接将那武官座下马头斩了下来。
血液喷洒的瞬间,他一剑刺中那武官臂膀,将他打下马去。
“沈少将!”尉官一把扶起落地的武官,那武官却一把推开他提剑扑上来。
“别让他跑了!”
“该死的叛徒!”皌连景袤回手便是一剑,那武官急忙躲闪,剑身正正戳穿另一匹马的咽喉。军马垂死倒地的混乱之间,
皌连景袤一回马一挡冲上前来的尉官,一拍那马臀,那马便撒开蹄子,朝着夏轻尘冲了过去。
“阿袤……”
“上马!”皌连景袤在马上一俯身,一把将夏轻尘抄上马背,脚上马刺狠狠向内一夹,带着夏轻尘扬长而去。
第十六章
“追,快追!”武官捂着流血的肩膀大吼道。
“少将,马全都被杀了!我们追不上了!”
“再去找,不能让他脱逃!放出信鸽,让陈千总带人在中州沿路拦阻!”
“是。”
“君愉!”那武官捂着流血的肩膀“杀了这些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村民伏在地上哀求起来。
“大人,此处是汴州地界,是否应避免滋生事端?”
“此回之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刚才他们听见了不该听的话,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
“可是……”
“全拖到村里去,男人杀掉,女人扒光衣服割断喉咙,然后放火烧了这里。做得跟悍匪过境一样。”
“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众村民伏在地上,苦苦哀求,但武卫却不由分说地冲上来,拖起他们往村子里走。于是,人群开始挣扎起来,一边哭着求
饶,一边企图逃脱。
“反抗者就地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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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的坡路,疾奔颠簸的马背上,夏轻尘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伏着。他费劲地抬起头来。扭过头来,在震动模糊的视线
中看着皌连景袤苍白而满是汗水的脸,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此刻不宜开口。忽然他的视线飘向远方,远远看不见的坡地下,
一股浓浓的黑烟向天际缓缓蔓蹿。
“阿袤,那是!我们的村子!”
“是沈崇。刚才他坠马的时候,他身边的尉官说漏了嘴。所以他们杀了人,放火毁尸灭迹。”
“我们的村子……”马匹奔上山坡,夏轻尘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山下的一片浓烟之中的火焰,那个村子,小翠、老李、他
和阿得的家,那辛苦劳作了一年的成果,打了一半的麦子,那一望无际的金黄,全都吞没在燃烧烈焰之中。为什么,为什
么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是我害了他们,我害死了他们……”夏轻尘看着在地里迅速蔓延火势,两颗硕大的泪珠从木然的脸上滑落。
“不是你。是我。”皌连景袤咬着牙,忍着肩膀撕裂的痛楚艰难地开口“只因他们看见了我。”
“为什么……”
“如果他们奸计得逞,那么那数十名村民看见的就是他们弑君的事实;如果我能顺利回到雍津,这个村子将是为他们谋反
定罪的认证,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难逃一死了。”
“大家……都死了。”
“待朕回了雍津,定饶不了他!”
夏轻尘沉默地低下头去,眼前疾走而过,尽是让他眩晕不已的地面。仓皇之间,他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地贫瘠,无论是村
民还是自己,全都在被屠宰的一刻,鄙贱得如同马蹄下的尘沙,在被碾压过的时候,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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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灯火的夜,细微而朦胧的月光照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一侧的石沙滩上,隐约可见一匹马两个人的轮廓。
而夏轻尘的咳嗽声,就像是将一只蝴蝶扑在手心里,感受那轻而薄的翅膀在掌中不停地扑腾一般,细碎又让人揪心。苍白
的背上丑陋的刮伤和瘀痕显得格外狰狞。皌连景袤的手握着沾湿的一角里衣,缓缓触上夏轻尘满是瘀伤和刮痕的背,引来
手下的身体一阵阵细微的颤抖。
“嗯……”夏轻尘纠着眉头。
“疼了?”
“算了,不管它了,反正晾一晚上也结痂了。倒是你,你的肩膀怎样了?”
“适才交手的时候伤口迸裂,这会儿已经愈合了。”皌连景袤放下手中的布,将那已经磨破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听他咳得
厉害,便问“你要水吗。”
“嗯”旧疾未愈,昨日好不容易进城抓的药也只喝了一次,如今几番折腾,夏轻尘竟又毫无征兆地又喘又咳起来。
皌连景袤起身走到马边。那马是从那些尉官的手里抢来的,马鞍两侧的褡裢里放着那尉官的行军水袋,皌连景袤将那褡裢
拿下来,喂他喝了两口。夏轻尘又替皌连景袤重新裹了伤,两人这才疲倦地靠在一起,静静地坐着,腹中不约而同地发出
饥饿的叫声。
夏轻尘叹了口气:“阿袤,咱们聊会儿天吧,不然我会一直想着吃东西。”
“好。聊什么?”
“嗯……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暂时不会,我杀了他们的马。”
“为什么带我一起跑?”
“我不知道。那时冲出来看见你,我什么都没想。”
“我好担心阿得,他回来发现家被烧了,会不会急死了?”
“他与你非亲非故,你却这样挂念他。而我的血亲,却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这话真像是当皇帝的人说的。”
“怎么,你还在质疑我的身份?”
“我质不质疑又能怎样,都已经家破人亡了……”
“身为一国之君却无能庇护自己的臣民,是我之过。”
“别自责了,谁都有被逼无奈的时候,何况你现在挂病号。我妈以前常说,病人不应该管得太多;早日养好自己的病,恢
复平常的能力才是首要的事。”
“‘我妈’是照顾过你的人吗?”
“呃……我妈就是我娘啦。我们家那边都管娘亲叫妈妈。”
“你是哪里人氏?”
“这个……这真是我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啊……”
“有何不可说?”
“不是不可说”夏轻尘无奈道“是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你还记不记得我遇见你的那天,
好像是在一个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