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轻尘啊,长大肯定是个建筑师。”父亲用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轻尘,你今天砌的是什么呀?”
“这是宫殿!”
“哦?宫殿?那怎么两个一样啊?”
“一共有三间。这个给爸爸,这个给妈妈,现在要砌一个小的给我。”
“好,爸爸帮你砌。”
一家人捧着沙子,拍打轻压着去造那个小型的“宫殿”。过不多久,天空渐渐阴暗下来,隐隐闷雷的声响。父亲抬起头来
看了看天,已经完全被乌云遮盖了,刚才还蔚蓝的海水,现在变成了青绿的颜色。
“快,要下雨了。”父亲草草地将那沙堆捏出形状。
“好了,这回堆好了,轻尘,来,把手洗干净。”母亲握着他的手,在一旁小塑料桶装着的清水里洗了洗沙子。
“走吧。”父亲在他们之后洗完了手,站起来将桶里的清水倒在沙滩上。刚刚砌好的“小宫殿”因为没有拍实,清水流过
的时候溶去了一角,脆弱地坍塌了。
“啊——倒了!”夏轻尘不高兴地踢着脚边的沙。
“轻尘乖,快下雨了,咱们先回家好吗?回家爸爸给你买一个真正的宫殿,比这个还好看。”父亲一把把他抱起来掂了掂
。
“我不!我不!”夏轻尘沾着灰的小脚在空中乱踢着,踹脏了父亲的白衬衣。
“轻尘,听话……”母亲捡起他的凉鞋,在一旁哄道。
“我不——爸爸把我的宫殿弄坏了,赔——”
“好好好,爸爸赔,回家赔,回家赔啊……”雨点儿的声音由远及近,瞬间已落在他们面前的沙滩上,父亲用宽大的手掌
罩在他头上,抱着不停耍赖的他跑步冲过了沙滩“下雨喽,回家喽……”
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雨。瓢泼一般遮挡着回家的公路,白天的光线变得像夜晚那么黑。父亲车前的雨刷左右不停地摆动
着,而车内的世界,光明而温暖。
“轻尘,脚脏脏不可以乱踢哦。妈妈给你剥柑子吃好不好?”母亲在前座回过头来,扬扬手中青皮的柑橘。
“我不吃——”夏轻尘小霸王一样抱着胳膊,气鼓鼓地坐在后座“爸爸弄坏了我的宫殿。你们都有宫殿,我的坏了!”
“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爸爸妈妈的宫殿都给你住。”
“我不要,我要自己的!”夏轻尘绘声绘色地演讲道“一个宫只住住一个黄金圣斗士。雅典娜的黄金十二宫都是这样的。
爸爸一个,妈妈一个,我一个,还有叔叔,还有小宇,小宇是紫龙……”
“黄金十二宫里都住啊?”妈妈看着他,故意岔开话题。
“黄金十二宫就是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处女作、天秤座、天蝎座、射手座、山羊座、水瓶座、双
鱼座。”
“轻尘真聪明,全都记住了。”母亲拍着手称赞道。
“轻尘,你不是星矢吗?”父亲开着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嗯。我是天马座的星矢!我是雅典娜的圣斗士!”
“天马座可是青铜圣斗士,是没有宫殿的哦。”
“嗯?”夏轻尘一时也蒙了,低着小小的脑袋,开始陷入苦恼的思索中。
成功让他安静下来,父亲偷偷看了一眼母亲,两人偷笑起来。
“轻尘啊,星矢最拿手的绝招是什么?”见他果真苦恼了,父亲又忍不住逗他。
“每秒挥出一百下的天马流星拳,喝喝喝喝——”夏轻尘毕竟是孩子,一下又来了精神,挥舞着小拳头,在后座上乱动了
起来。
“哈哈哈,啊——爸爸中招了……”
“嗨——倒下——”
“啊——”父亲捂着胸口往驾驶座上后仰了仰。
然而就在一瞬间,转弯的一瞬间。父亲口中的呼声,由高兴变成了恐惧。那一瞬间,路旁突然射入的灯光,刺耳的刹车声
中,夏轻尘清晰地记得,母亲手中剥了一半的柑子滚落在米色的绒布垫子上。他惊恐地听着父亲中招的声音,从玩笑变成
了动画片里那样的逼真。父母脸上的笑容永远地凝固了……
所有的笑容从此凝固……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他那个夏天总吵着要去海边;如果他那天听话,早早地跟父母回家;如果他没有在车上
吵吵闹闹,这一切都将是一场噩梦。夏轻尘甚至觉得,是他一手诅咒了自己的父母。他砌了三座灵魂的宫殿,父亲失手毁
掉了属于他的那座。所以他没死,而他们却住进了那两座坟墓。
他本来,是该和他们一起死的。
同一块海滩上,依旧是那顶鲜艳的阳伞。夏轻尘修长的小腿在白色的细沙中踩出两道痕迹。在他身边,堆砌着两座已经砌
好的“宫殿”。他纤细的手指扒着柔软的沙滩,捧起沙来,拍在自己面前堆砌着第三座。
“你要堆到什么时候?”
一个温柔清朗的男声在他背后响起。夏轻尘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转过头去,不由地一愣。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只似曾相识
的白狐。
“你什么时候走啊?天快要下雨了,我可不想淋湿了皮毛。”白狐舔了舔爪子,啪嗒啪嗒走上来,小爪子在沙滩上留下一
连串脚印。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你心里的世界,你答应把我藏这儿的。”白狐一下跳了上来,踏坏了他新堆的宫殿。
“你……上次那只狐狸?你声音怎么变这样了?”
“哼……”狐狸无赖地坐着,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说话?这里不是我小时候常来的海滩么,怎么会是我心里?”
“这该问你自己,你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自掘坟墓准备睡进去,还是等着下雨的时候你的父母来接你?”狐狸不屑地抖了抖身子。
“你怎么知道的?”夏轻尘一惊。
“我是你心里的东西,当然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你的阿袤在等着你回家。”
“啊……”夏轻尘心头猛地一抽,捂着胸口跪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你怎么了?”公狐狸走近前来,用爪子扒了扒他柔软的膝盖“你累了。因为不堪重荷。”
“我想回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夏轻尘双手插进柔软的沙中。点点泪水滴在细白的沙上,晕开一点之后
随即没了痕迹。
“唉……”白狐坐到他身边,好像抱着他一般,伸出前爪扒住他的手臂和后背,毛茸茸地大尾巴在他背上轻轻抚摸着。
“我已不想再面对死亡……每天不停的死亡……”
“但是大家却在等着你,去阻止死亡。”
“我不能,我没有那种能力……”
“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你自己想查清事实,自愿担起这个责任的不是吗?”
“我……我只想回去……”
“那就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才能带着大家一起回去呀。”白狐用嘴上的毛蹭了蹭他泪湿的脸。夏轻尘惊了一跳缩回身子,
定定看着它:
“你到底是谁呀?”
“我就是我呀,现在是在你心里的东西。”
夏轻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不解地抬头看着它。只见白狐不耐烦地一晃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毛:
“我不跟你说了,这地方我不喜欢,沙子一直往我的毛里掉,我要走了。”说着尾巴一夹,远远地跑了开去。
“喂……”
“你要不快走,天就要下雨了。”白狐停了一下,回过头来远远喊了一句。夏轻尘抬头看看天,确实已经乌云密布了。与
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景物,只是他的父母再也不会来接他回家。他怅然地低下头,白狐已跑没了踪影,白色的沙滩上只留下
长长一串小小圆圆的脚印。
“唉……萧,翠娘,你们在哪里啊……”
巨大的水声潮涌着向他推来,夏轻尘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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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人头攒涌动的水榭阁楼上,身缚铁链的萧允失魂落魄地跌跪在地,双眼呆滞地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
夏云侯将夏轻尘绑上石头沉入流经初夏的永河,已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从热放到凉的时间,便是水性再好的人也必
须要浮出水面换气,然而他自刚才沉了下去,水面就再也没起过波澜。一旁被铁链捆绑的六名神策军武卫眼睁睁地看着这
情形,绝望而痛苦地闭上了眼。
河堤两旁,四周水榭,挤满了前来观看水刑的老百姓。他们的神情或是不忍,或是愤怒,或是迷惘,但更多的,是麻木不
仁的观望。
“夏云侯!我跟你拼了!”张之敏大叫一声,挣脱左右,朝着打扇子的夏云侯撞了过去,不料才冲几步就被众府兵扭在地
上,震天地怒吼。
“哈哈哈……张大人不用急,过一会儿该下水的就是你了。”夏云侯悠然自得地吃着葡萄“可惜呀,这样的美人就香消玉
殒了。我本来想把他剥光了给主上送回去,可后来想想,那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坏人,正反不讨不到便宜吗。啧啧,只能可
惜,可惜了呀……”
“大人……”萧允再顾不得尊严,悲恸的眼里淌下泪来。
夏轻尘缓缓睁开眼来,头顶是晃动的变形的视线:人在上方,乌顶褐漆的水榭楼阁;耳边是巨大的回声。他一瞬间意识到
:自己身在水中。
紧闭口鼻,随之而来是窒息的痛苦。单脚行动受制,他本能地挣扎,踢开了缠在脚上的绳索。双脚蹬着水向上游去。
“把人给我捞上来,看看死透了没有。”夏云侯一挥扇子,站在水榭外沿的府兵便将一个带着巨大铁钩的长竹竿探入了水
里。
“哎——”那捞人的府兵怪叫一声,竹竿脱手入水“有水怪在拖人啊……”
“嗯?”夏云侯一声讶异,只见沉如碧玉的水面上,突然激起丈高的水花。他举袖一挡面前水花,只听耳边数声惊呼,开
手一看,只见水花之中,一条白色身影凌空而起。
夏轻尘白衣白袴,浴水而出。脚踏竹枝,借力而起。身姿翻腾,如壁上飞天、画中姑射。白鸿照影瞬间,一步跨入水榭,
趁势抽出府兵腰上佩刀,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刀刺向夏云侯。
“呃!”猝不及防,夏云侯错愕地看着没入腹部的钢刀。
“大人……”萧允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撞开面前阻挡的府兵,冲上前去,一脚将夏云侯踢得跌在了栏杆边。
刀刃脱体,顿时血溅三步。萧允跨步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胸口。
“放开侯爷!”云府千总一声大喝,众府兵纷纷拔出腰刀,架在张之敏等人脖子上。夏轻尘不及多想,猛地一步上千,用
刀抵住夏云侯的咽喉,沙哑地说道:
“谁敢上前,我杀了他!”原本一拥而上的府兵纷纷止住脚步。夏云侯捂着肚子上不断冒血的伤口,又恨又惊地说道:
“你……你伤了我的身体,你伤了我的身体……你竟然伤了我完美无暇的身体……”他抬起眼来疯狂地看着踌躇在对面的
府兵“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侯杀了他!”
“别动”夏轻尘手里的刀刃往他脖子上紧了紧,在他白皙的颈上割出一道血痕“放人。”
“凭你……就凭你们也想拿住本侯……”夏云侯疯狂地大笑。
“凭他是不能,但有了我,就不同了。”清亮的声音自对楼台上传来。只见四周围观人群挤到一侧,河岸之上齐齐布上数
百名弓箭手。隔岸的水榭里,阮洵穿着皮革轻铠,手持马鞭,一脚踏在栏杆上,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洵!”夏轻尘一回头,只见阮洵脸上的笑意一滞,自己耳后呼呼一阵风响。猛地转过头来,两把钢刀已照头砍下,他也
不及多想,举到就挡。萧允一脚踏在地上,一脚制住夏云侯,见府兵偷袭,竟无法为他遮挡。这时只听身后一声鞭啸,阮
洵踏水而来,手中马鞭,架住刀刃。抬脚一踢,踹飞其中一个,手一旋,马鞭挑飞钢刀,再踢一人,随后转身一把扯住夏
轻尘的手腕,震掉他手中的刀,将他拉离夏云侯身边,旋转一周搂进自己怀里,回身横鞭,直指意欲逃跑的夏云侯。
“洵……”
“受惊了,我的尘弟。”阮洵不正经地笑着,随后转过脸去,对着众多云府的随从一笑“你们还不投降,是想被追风营的
将士射成刺猪吗?”
“追风营,这……”云府千总心里一惊,环顾四周,已完全被阮洵的军队包围。为求保命,只好将刀一扔,带着人跪了下
去。
“哈哈哈哈……”眼见大势已去,夏云侯绝望而凄凉地笑了起来“你们杀不了我。回了京城,王爷和太尉都会全力保我。
到时我还是侯爷,我会将你的丑事说出去,让你尝尝被爱人背叛的滋味!哈哈,哈哈哈哈……哦呵呵呵……”
夏云侯失控地大笑着,藐视一城的人群。忽然,他猛地感觉自己颈上一凉,狐疑地伸手摸了摸,竟是粘腻的鲜血。他难以
置信地看着夏轻尘手中带血的刀,抬起手中的折扇指着他:
“你……竟敢杀我……呃啊……”他捂着脖子跌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夏轻尘“我不甘愿……我不甘愿……我恨你……”
夏云侯的身体沉重地向前倒去,握在手中的折扇脱手滑了出去,他伸着手臂想要去够那扇子,但身体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便不再动弹。
夏轻尘手里的钢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大人……”萧允震惊地看着夏轻尘的举动,内心无喜无悲,是茫然无主的空荡荡。半开的心花,如昙花一现,在手起刀
落的一瞬,和彼此内心的秘密一起,永远淹没在鲜血之中。
“轻尘……”阮洵试图挽住他下滑的身体。但夏轻尘跌坐在地上,身上的水,顺着湿透的衣衫,淌湿了身下青石的砖面。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捡起夏云侯致死也没够到的那把扇子,拿在手中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