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玉堂春陪着六子刚磨好了新到的一批草药,便听得门外街市人声鼎沸,不断的有人走街串巷的呼号。
「出人啦,出人啦!」
出人是行话。刽子手喜好吉利,把杀人都管叫做出人,这出人一唤,便知菜市口里又将血流成河。
不问闲事,玉堂春恍若未闻,仍旧专心研药,可六子坐不住啦,他少年心性,喜的就是这热闹好看。当下也不磨药,丢下了药包,招呼了一声便撒腿出门。
哪知他出得快回得也快。回来时,竟面容惨白,神色慌张,不住张口结舌道:「师父,师父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啊?」玉堂春白了他一眼,心里恼恨这小子总跟惊乍风似的没个正形,可谁知六子的话出口,自己也惊乍风了。
却原来,这一回杀的不是什么拳匪妖人,而是几位随着皇上维新的大人。可不知怎么的,前几日还称着大人,今里就变做阶下囚成了乱党。
听得这话,玉堂春也磨不下药了,丢了药罐,跟着六子出门,一径跑那大街上张望起来。
大街之上,人潮来往,可真比过大年还热闹,前拥后挤,玉堂春是怎么也挤不出头,只远远瞧见行刑的仪仗。
一面破锣前面开道,后面跟着六辆犯人的囚车,行刑刽子手披红挂彩走在犯人的后面,监斩官压阵,诸多衙役走在犯人两边。一声两响,锣鼓喧天,好不气派威严。
心下着急,玉堂春跟在人群里左晃右摇,又前进后退,终不得法,只得遥问六子:「六子,那些人里头,可瞧见恭顺王府的侯阅然侯大人么?」
「师父,这么远我怎瞧得清啊!要不,咱们随他们一道去菜市口看看吧。」六子也被挤得心头火起,在人堆里也是远远应声。
两下答话,师徒俩便身不由己随着涌动的人群往菜市口挤去。
却说这菜市口,打从顺治爷「定鼎燕京」,君临天下,菜市口随之成为京城法场。
虽说是法场,可白日和夜里竟有两种气派,阴风惨惨,至热闹繁华,端是翻云覆雨,皆为人心造化。正如诗云:
薄暮过西市,踽踽涕泪归。
市人竟言笑,谁知我心悲?
此地复何地?头颅古累累。
碧血沁入土,腥气生伊蹶……
一行而前,师徒二人是你唤我我呼你,挤挤攘攘的到了菜市口。得到菜市口,费了好大劲道,六子才打那人堆里挤到玉堂春的身侧。
「师父你瞧,看今儿这阵仗怕是大场面,不会只杀个把人,也不知那侯大人在不在里头。」指着正前方,六子不无感慨,可这话传到玉堂春心里头就只剩心焦了。
虽说他与那侯阅然不过数面之缘,可人家救过他的命,按理怎么着也得前去送人一程,哪怕是一碗水酒也不负自家良心。但现如今,甭说他在不在里头,就是自己想上前怕也要好一顿工夫。
不免着急,玉堂春就低声吩咐六子:「六子,你人小机灵,打前头给师父开条路,咱们前去看看那侯大人在里头没。」
「好咧!」六子应声,转头就是高喊。「请好了,各位给让条道,亮条路,好叫咱爷们也奔前尝个鲜,咱那馒头可是今儿早起现做的,就等这一刀见红呢。」
他这一喊,围观众人俱都哈哈笑了起来,只道这抢人血沾馒头的也如此猖狂。
可笑归笑,笑毕,一径直下,围观诸人还是给师徒俩让出条道。连声道谢,师徒二人便顺道上前,这一进方才将那台面上的事瞧清楚了。
面东向西,一字排开,共有六人,每人身侧都矗立着一个红衣刽子手,反手而持鬼头刀一柄,刀锋凛冽,寒光闪烁,慑人心魄,端的令人心下发寒。只是这一目扫下来,当中却并未见到侯阅然,这才放了心,玉堂春只轻问身侧同是围观之人。
「这位先生,那刑台上跪的可是哪一路人啊?」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将他白了一眼,才捻须晃脑道:「不就是前些日子,跟着万岁爷起事的那些维新秀才么!诺,打东而起,一字排开的便是那康有为的胞弟康光仁,连同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
「这些人也是不晓世事,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好好的圣贤书不念,偏要学什么洋人的革新,这倒好,将自己的脑袋也革进去了,只怕天下也要因他们而不太平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那人恍似痛心扼腕,可玉堂春早已无暇陪他共叹兴亡。只愣愣看着那刑场上的六人发呆。
谭嗣同,谭嗣同,谭嗣同……又惊又诧,心里翻江倒海的念叨,玉堂春这才忆起侯阅然的师父正是那谭嗣同。如此看来,师父都上菜市口了,那徒弟怕也是难逃黄泉路了。
暗地叹气,玉堂春只道声完了,且不说这革命维新与否,单看那升天保命就只是个完了。难免心酸,也不忍再看,便唤了六子准备回行,这时,却听得那刑场上一通鼓起,索命催魂。
也是好奇,玉堂春回首看去。却见得其中一人,面色惨白,直将站监斩台前,厉声喝问:「祖宗法度,临刑鸣冤者,即使盗贼命犯,亦当请予复审。何况我等大臣,不讯而诛,如祖宗法度何?尔等如何昭示天下臣民?」
此人乃是刘光第,维新之前官为刑部主事,是以晓得些个中道理。
他这一质问,身侧的杨深秀亦质问道:「本朝气息奄奄,尚能诛谏官吗?」
二人之言,道理不假,可听者却当不得真。岂不知,朝廷二字,皇权为大,法度次小,若是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果然,那监斩官刚毅闻了二人之言,无话可对,只笑喝:「吾只奉命监斩,其余不管。」便示意兵丁上来强按他们跪下。
二人犹不肯跪,几番挣扎,又听得身旁的杨锐劝道:「裴村,跪跪,且听旨意。」这才将二人安抚了下来。
可旨意宣完,杨锐也沉不住气了,忙大声争辩:「愿明心迹!」
那刚毅哪里肯听。只将嘴一撇,道:「有旨不准说。」
杨锐气道:「岂非什么有旨不准说,分明是尔等借机陷害!」
话音落下,杨锐就作势欲扑上前擒那刚毅,这四下里兵丁慌做一团,忙见其拽住,便闻得台下一片笑声与嘘声了。
只道说,上啊,杀啊,却无一人为其感慨叹息。
这当口,玉堂春也是一阵唏嘘,不禁思来,这一场戏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却登场,人生一幕悲辛无尽,喜乐难料,只道风云变幻莫测,红尘滚滚,天意无常,不若随心所至罢了,因此掩面不看,又拽了六子的手臂往后而行。
此时,又是二通鼓响。刑场也验明正身,用朱笔勾决,朝里一丢,下令行刑。是以这里里外外,气氛格外热闹,围观诸人,都伸长了脑袋瞪大了眼睛,只等那鬼头刀一舞便是人头落地。
玉堂春却是不看,只想拉了六子早些离开这污秽之地,便是脚下加了步子却又是人挤人,寸步难行。无法,只得顿在原地又求人让路。
可六子舍不得走,直拽着玉堂春的袖子嚷嚷着再看会。玉堂春白了他一眼,又自拽了他前行。
三通鼓响,师徒二人,还在那圈内晃荡。
此际,适逢薄暮,残阳如血,那鼓声在暮色中听来竟是荒凉又苍茫,隐不住悲哀,玉堂春长长太息,隔着人群看那血色昏阳,便似呆了一般。这晌,鼓声也落下了,刑场内欢声涌动,想是那刽子手的鬼头刀见血了吧。
也不敢去看,玉堂春拽了六子的手再复前行,却闻得那欢声如潮中,有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便如长空利剑直破云霄。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忙回头去看,正见得一个汉子仰天大笑,竟似将生死置之度外,于这杀场内引颈一块。这样的人物,玉堂春只在书上见过,却是没在这人堆里瞧过,不禁愣住,又不禁悲从中来,便只见那汉子仰天笑毕,头也不回跪在刀下,直冲那刽子手喝道:「来吧!」
不敢去看,也忘了转眼,这一剎那的工夫,刽子手手起刀落,血光突溅,那脑袋瓜就齐齐的掉了下来。
至此,人生事,不必百年,休矣……
涕泪长留,玉堂春只牵了六子的手挤出了人堆,便往回行了。
回到回春堂,天已经麻黑了,吃了晚饭玉堂春就吩咐六子早些关门。
白日里,一番折腾师徒二人早是疲乏倦怠,更况下这京城里头出了大事,夜里定不安生,早些关门,早些歇息,也好谢门避祸。
堂门关下,玉堂春就进了里屋歇息,他原本以为,白日里自己见了杀人的场面定是不得好眠,可谁曾想,人一累极便添困倦,这一挨床不等周公来唤,自己就先去见他。睡了半晌,正是入梦,却听得堂门骤响,一声快似一声。
忙起身穿衣,就唤了六子掌灯开门。
门开后,玉堂春是大吃一惊,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他白日里要寻的侯阅然侯大人。侯阅然却不是一人,与他同来的还有前些日子逃脱的锺承全。
忙请了他二人进屋,玉堂春在屋外周遭巡视了一通,不见异常这才赶忙关门。门一关,锺承全就开口了。
「玉先生,此番前来仍是有事要求。」
「锺先生哪里的话,有什么事只管开口,我倒是奇怪先生怎么与侯大人走到了一处。」他此般问道,只换来锺承全一声长叹。
「说来话长,还是烦请先生为侯兄看看伤口吧。」
听得这话,玉堂春才注意到侯阅然的面色发白,显是受伤不轻,忙拿了灯察看,只见得侯阅然浑身上下血肉淋漓,已见不得一块好皮,不由大惊,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莫慌,先为他止血,我再细细道来。」锺承全如是说。
玉堂春这才吩咐六子打水为侯阅然清洗伤口,一面清洗伤口,一面听锺承全说了此次的来历。
原来,那侯阅然竟是锺承全托了几个江湖朋友,从大牢里救了出来的。
变法事败,侯阅然也随着一径谋事者被抓入狱,只是他头面小干系不大,是以才能活到今日,可那恭顺王府与谭嗣同就遭了殃。今儿早起,谭嗣同与其它几人在菜市口被杀了头,恭顺王府也抄了,一府的王爷贝勒、福晋格格一骨碌全发配到了宁古塔。
也是造化,逢得锺承全再次进京探得这个消息,就买通了几个旧日的江湖朋友,舍身将侯阅然搭救了出来。
说到此处,锺承全转头去看了看侯阅然,侯阅然神情木然,一语不发只回望着锺承全,眼中满是泪水。
长长叹息,锺承全又道:「玉先生,今日我来,不光是求你为侯兄疗伤,我来还是想请你助我们出城。」
「我帮你们出城?」闻得此言,玉堂春是呆了,他倒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一份能耐,只苦笑着摆手道:「锺先生你这不是笑话我么?我一个村野郎中哪有那本事啊。倒是赶紧寻个妥帖的住处为侯大人疗伤要紧。」
「不!」忙打断他的话,锺承全望向他却一字一句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知先生是不能助我们出城,但有一个人定是能行,只是此人恐或要先生出面才能成行。」
玉堂春心里更加纳闷,他却是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认识了一个如此能耐的大人。一番思索,灵光一现,玉堂春就明白锺承全说的是何人了,也不开口,只望向锺承全,锺承全含笑点头,那侯阅然却在一旁嘶吼了起来。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侯某无罪,侯某要见当朝太后,要见当今天子,要陈述天下百姓!我们无过啊……呜呜……先生,吾该随你去啊……」这一番嘶吼过后就是大哭。
二人知他心里不痛快,也知他所受的平生冤苦,均不劝阻,自待那哭声渐歇,方才请了他安歇。待他睡下,玉堂春就差六子去同庆王府请那溥旋了。
却说六子起身去同庆王府去请溥旋,未及三刻,溥旋就赶来了。他只道是玉堂春变了心思,巴巴的连夜摸黑从王府赶来,却未料一进门见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光景。
那玉堂春远立在屋后,而门口却是之前的锺承全拿了匕首靠着他的颈项。又惊又气,溥旋只喝问:「玉堂春,你这是做什么!敢情是有了新相好就要除我这旧日欢。」
一听这话,玉堂春红了脸,不敢接口,只见得锺承全慢慢笑开,自顾开口:「王爷莫慌,我等只是有求于王爷,并非有意冒犯。」
「有求?这是你有求之礼么?」从鼻孔里哼了一气,溥旋也是不慌,只看好戏似的看着玉堂春。
跟着傻眼,玉堂春便尴尬着上前说合。「王爷,确是无心冒犯,真的是有心相求才出此下策。」
「相求?下策?」打了个马虎眼,溥旋由上自下的将玉堂春打量了一番,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心道:这老小子什么时候长精神了,收留叛党的事竟也敢做。
他一番暗笑便摇头晃脑,慢声细说:「本王爷生平有个毛病,就是颈子太硬。人说硬求我是从来不依,但软磨我却不妨考虑考虑。」
听得此言,锺承全明了心思,忙将手中匕首放下,必恭必敬的作了个揖,「如此,还请王爷海涵。我知王爷不比旁人,原有些江湖义气,再则王爷与恭顺王府也是故交,还望您看在老王爷的面上,助我等出城,此恩此德,容锺某以后再报。」
「恩嘛,我从不奢报,况且我也没应下你们的请,这报恩之言谈之过早。」摆摆手,溥旋寻了个椅子坐下,又向玉堂春望去。
他本是揶揄之意,可不知怎的,玉堂春竟不敢与他对视,只垂了头避过眼去。见他避眼,溥旋更是乐开了花:好啊,你个老小子,尽喜欢混帮些俊俏的小后生,如此看我怎么拾掇你。
正了正色,清了清嗓,溥旋就又复开口:「我也不是不帮,要知道,现下风头正紧,不说是十成十的风险,这九成九的风险怕也是要担的。我这人称不得圣,算不得贤,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若要我帮,也是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王爷您说。」
不变声色,锺承全仍就请之,他自是知道这溥旋并非台面上这么简单,若他说求,只怕是这个条件难若登天,可现在这个地步,慢说是个把条件,就算是百条千条也只能是暂且应承。因此下,心思百转千回,也是硬了头皮朝他说请。
更复含笑,溥旋起身在屋内踱开,一面踱就一面斜眼,溜溜的瞧向玉堂春,被他看得心慌,玉堂春直恨不得有条地缝。
如此,三人各般心思,溜了半晌,那溥旋终于正色开口。可话一出,慢说屋里头的人,就是屋后头的六子与那刚睡醒的侯阅然都惊住了。
却原来,这溥旋提的条件不是别样,竟是旷古难闻的新花样,他只指着玉堂春道了句:「我别的不要,我只要这老小子嫁给我。」
天王老爷,听得此言玉堂春腿脚一哆嗦,当场就跌了下去。
他是千料万料,未料到这混事魔星说的竟是这样一番混帐话。遮不住脸,又熬不住羞,玉堂春的一张脸是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
也是惊诧,那锺承全也是半天回不了神,半晌才嗫嚅道:「这……这……我可做不了主,王爷还是请你另说条件吧。」
「没了,就这一个,若你们依不得我,那我也不好以身犯险了。」收起笑容,溥旋作势要走,那侯阅然却从里屋扑了出来。
「混帐,混帐,哪个要你救!你这落井下石的王八蛋哪个要你救!我侯某人堂堂男子,岂会容你这小人之言!玉先生放心,侯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的混事侯某做不来。」
听得此言,溥旋也不恼,只笑笑起身,「如此甚好,那菜市口的人血馒头怕是还不够,既然侯大人愿意慷慨赴义,那本王爷又岂能败兴,如此,咱们一拍两散,各归各家。」说毕起身,竟真的准备回府出门。
这才着急,锺承全忙抵了门又拿出了匕首。
又是一笑,溥旋只将那匕首抵了自己的面门。「我近日里油腻吃多了,面门肿痛,如此,正好放点血消肿。」
谈笑风生竟也似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看得呆了,两相对峙,玉堂春终于出声:「慢着,你……你别走,我……我依你就是了。」
「先生!」侯阅然惊叫,锺承全也是始料不及,只六子一人发呆,看着师父不知该出什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