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瑞恍惚中感觉全身上下都是剧痛,但是却依稀看到了那人背对着他,轻扬右手。
他大方的笑道:「杨爱华。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也不知道吧?」
初次见面的这个午后,阳光濯濯,北方男人的长相印象不深,但是他眉飞色舞的峥嵘神态与顺风飞扬的漆黑头发,倒是映了满天跳跃、明朗、质感的阳光,令畅保瑞眼前一亮。他心中惊讶的想到:「想不到漆黑色竟然这么光亮、炽热、炫目、锐利啊!」
这是一件小事。
汽车在发动时,司机不小心牵带了杨保瑞的华服:而后发现却又忙中出错,煞车踩成油门。因此客人被拖拽在地,身受重伤。
阿威尔元帅匆匆的跳下车奔跑过来,他解释着。
肇事司机自知出了事故大难临头,惊慌万状跪倒在尘埃中给他请罪。
杨保瑞喘息略定脸露微笑。他摆摆手表示一概不予追究。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相信元帅的解释,得以保存了大家的体面。
这时候,风沙吹得高速路两旁的巨大绿叶植物沙沙做响。他方才感觉到身体脖颈处、手臂处已经是伤痕累累,全身剧痛。他身上所穿的锦络衣衫,都被泥沙树枝刮出了大团褐色污迹,布片被撕扯成一条条,顺着早春的轻风飞扬空中。这时候,身体上正有大量的血液顺着衣角流淌了下来。
这副狼狈像,显然是不能见人了。
远方,刚才的救命恩人--年轻黑发男子已经远远跳上了进城的班车。失去了他的影踪。
「竟然未道谢,真是太失礼了。」杨保瑞心中默默想道。
半晌他收回了眺望远方的视线。幡然回首,却恰恰与阿威尔元帅若有所思的目光对视。时间短暂,他们都来不及转换彼此的复杂表情,眼光,和无意落在脸上的疏漏情感。
阿威尔元帅哈哈大笑起来。「AIWA杨,杨爱华,北方人好俗的名字啊......」
杨保瑞脸孔微赤,一向冷酷沉寂的心竟微跳了一下。
但是他迅速的调整情绪,懊恼的想到一件事。
今日的郊游盛宴因这事取消而带来的后果,会对自己与皇帝的未来有什么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他一向讨厌计划外的事情,因为会让他有种无法掌握的不明确感。烽火危途,国家摇曳于风雨中,尚不知来日更何况一个人乎?他一边考虑着,一边思绪不受控制的在空中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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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上帝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爱谁?谁爱他?他能否显贵荣华?或者是注定天生穷困?没人保证街头乞食的贫丐,会不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得财得势?野鸭麻雀之流会不会变成凤凰栖上最高枝?
杨保瑞和我,虽然都是旧贵族的知识份子家庭的孩子。但是我们的人、智慧、本事、甚至于瞄准的目标都相差太远。
我很羡慕他占尽了上帝神祗的宠信,一时间全帝国风生水起锋头无二。
我不贪心,我要的没有杨保瑞那么多,只要给杨小宝一点点就足够了。金钱、美貌、智慧、风度、吸引力、潇洒、庄重、勇敢、强势、优雅谈吐以及圆滑的手段技巧等等等等。
上帝他人不错......
龙配龙,凤配凤,老鼠的朋友只能打洞。所以同性恋皇帝低空掠过,他的近卫队长却是该死不死祸害人间。
从此我不信上帝。
我早上睁开眼睛来,山间的白雾环绕衬得山幽林更深。
我手脚轻快的爬起来,在借住的废弃猎屋当中升起一把火。我把近视眼镜丢在木桌上,低着头用冰凉的涧水洗了把脸。水还未烧温,冰冷的水使我精神为之一振。
我快步跑着到房间外,把昨天从城里采购来的草药翻整了一遍,分门别类的干草药分好抱回室内,将它们细细碾成二寸小段,按剂量分好,认真的堆到一旁待用。
这时候屋角落里,我用瓦罐装着的米粥正炖的恰到火侯。金色的小米粒在黏稠的玉米、南瓜、还有芋头浓汤里翻滚着。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快来吃饭罗!」我大声招呼着。
「你......是......蠢猪!」屋角有人在气喘吁吁的咒骂。
我皱了皱眉,骂我其实无所谓。但是他怎么能骂食物呢?猪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一听这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奸吃懒做、厌恶肉体劳动的城市人。
「不吃东西的话,也许会死哦。」
「那是狗才吃的!」猎屋内的一角有人回答着。室内靠墙位置,放置了一张矮床。床上坐着一个被绷带紧紧包扎全身的木乃伊。
他露在白绷带外面的脸庞呈现死人灰色,一双鹰隼似的珠白透明色眼珠,泛着血光微微眨动,满头浸湿汗水的灰白头发都呈现片状。
「不吃饭的话,今天不准洗澡。」我威胁他。
墙角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格格声。那个人竟然将全身都藏在破被子中,不停地抖。我远远掉头看到,屋角处放置的大木桶发出水气翻滚声,黑色的水熬煮着树根草药发出刺鼻的药气。
好了,到火候了。
那个人突然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我嘶喊道:「我非要把你的骨头拆掉不可,把你的骨头磨成粉,全身卸成九百块,把你全家都斩尽杀光!啊......不要......」
我懒得再听他废话,一把把他从床上掀起,随手就扔进了半人高的大圆桶里。
我嘴里依然笑着说:「把我的祖宗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虐骨。再把他们抽打得活过来,一个个绑在你院子里的柱子上看着我被点天灯......随你高兴。」
「噗通」一声热水四溅。
与此同时,我一点也不意外的听着震破屋顶的惨叫声响起。这分贝早已超过了人类耳膜能够承受的极限。我伸手按住耳朵。
突然远远的,我看见那个木乃伊像生鱼在铁板烧上鱼跃龙门似的,就要跳出水桶。我当仁不让的冲了过去,伸手紧紧按住他想挣扎出水的身体,而且还一边把铁皮桶外的木炭,用脚拨得近些,保持*势。
这时候木桶里面,漆黑药水咕嘟咕嘟正在冒泡。一阵阵刺鼻的呛人味道,熏得我睁不开眼睛,只听着那个半死的人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惨叫声,震得房梁上的草扑簌掉落。
他的手腕紧紧抓住我的单手,全身都在发颤。咬着后槽牙的发很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隆德近卫队长。」我爆笑了。「我被烟熏火燎也很辛苦啊,大家都很难做,是好汉子就莫出声示弱。」
隆德是个好汉子。他全身都在扭曲痉挛,眼睛向上翻白,但是双手竟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一刻都不放松。
他的五指几乎陷进我的肌肤里了,我的手被浸在热水中微辣,伸进桶里面的整个手臂火烧火燎的,看来药力惊人,不知要不要再加些枕木放进药汁中浸泡。
我低头寻思。正好看到隆德几欲虚脱的模样,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些枕木进去。这种生活在潮热多湿地区的植物,对于愈合表面创伤药效卓著。
它的功效是在热能的作用下,药性透过皮肤、孔窍、腧穴等部位直接吸收,进入经脉血络,输布全身,通过局部的极端剠激血管扩张、起到调节脏腑、祛风除湿、温经散寒的作用。
副作用是刺激皮肤,完好皮肤就能感觉火辣钻心,更何况是全身伤口的重外伤病人......恶疾还需猛药济。
他的表现使我对这只会玩男人的近卫队长刮目相看,隆德近卫队长吼叫的战栗高音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桌子上的玻璃杯被震的漫桌滚动。他的手指紧紧掐着我的手腕,我甩了一下没有甩脱。低头看去才发现手腕上乌青一片。
隆德在药水里挣扎了这么久,竟然还有气力不依不挠。这人的执着和这种野蛮劲头,大概就是他能大难不死的原因吧?
一般的贵族子弟,都被美食华服奉承话豢养的血脉稀薄体衰力竭,只剩下扯扯女人衣服的体力,和跟女人拳来脚往的搏击技术了。
但是,他的身体衰弱已极,却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也越发好奇起来了。究竟这个崇尚SM的,惯用暴力的该死不死的妖怪,有什么非得活下去的执念、放不下的心事啊?
我的手腕上火辣辣的,让我不禁勃然大怒,顿生恶意:「快放手!你这人渣!跟我求饶就饶了你!」
「呜......」这家伙竟然这么硬朗,两只手紧紧扒着桶沿,拼力梗着脖颈,竟是不低头不示弱。
「你以为你还能神气几日?你们就快要被北方灭亡了!丧家犬,帝国狗!」
隆德咬着牙从水里挣扎出来,他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逆贼......大逆不道......我出来......第一......个砍你的头!」
我的手腕略松,「啊呀!你可不能杀我!」
他趁机吸了口长气,我好笑一下,一下子把他的头按在水中。
「等到你有本领杀我再说大话吧,小命不保还敢仗势欺人。我陪吃陪睡陪聊陪洗,还没有跟你要红包呢!」我大笑。
「咕咚咕咯--」
木桶里水热桶滑。
隆德猝不提防、结结实实摔进桶里,连进几大口黑糊糊的黏液状洗澡水。大约是味道欠佳吧,他张大口手扶喉头,本来是想呕吐。但是忘了身在桶中热汤里,又「咕咚咕咚」的连进几大口。
我眼看着他的眼珠渐渐翻白,在黑水里一起一浮依旧死死的瞪住我。原本灰色琥珀一样的透明瞳孔翻出血丝,猛的看上去像魔鬼一样。
我也怒目瞪视他,谁怕你啊?!
房门忽的大开,佐普匆匆从草屋外面跑了进来。他丢下从山下带回来的草药,呼天抢地的一把拉开我:「你疯了!你在干什么啊?!」
隆德看到救兵来了,一下子眼睛翻白,嗓子沙哑的吱哇鬼叫起来:「疼死我了!快宰了他--」
我和佐普达成经典的城下之盟。
我负责保证近卫队长的性命,他不得干涉我的医疗计划。他负责保全我的小命,我在医治好隆德先生前不得私逃。结论就是我们都可以不予追究责任、得到解脱......
我施施然回到桌旁边,开始吃早饭。这时候,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面射进室内,地板上散金一片。小米粥炖的正是不沸不泄恰到火候,咸淡顺口助于消化。
假如眼睛可以喷火的话,我早就被视线烧成了卖炭翁。
隆德倒在床里,声嘶力竭的暴吼着。只是他文法不通、词语匮乏、在他翻来覆去的问候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并要他们断子绝孙时,我接了句:「我也正想找他们呢,有机会介绍我们认识。」
他就彻底闭觜了。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良心中带了半点懊悔。我以前是个天真、活泼、纯情、诚实的小孩。自从我六岁时,被杨保瑞抢走那只最大的苹果时,我就认识到了社会的黑暗。
所以我行侠仗义,铲恶除奸。今天就是要这仗势欺人的暴力狂,尝尝手无缚鸡主力任人欺凌的滋味,我敢保证他必定会感激我的。我使他记住了「疼痛」的滋味。
我善良的天性一定是被杨保瑞压抑的太过了。嗯,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
鬼也怕恶人的。
隆德先生是个聪明人,当无法扭转局势时就顺应局势,方能险地求生。他变得一声不吭,只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盯住我。
这个人脸色惨白,肩膀就像不成熟的孩子一样狭窄。脑袋大,身体纤弱,四肢修长,面色枯萎无力。
我以一个医生的眼光评估,隆德即使平和调养也年寿不长,更何况他这次身受重伤,伤了身体根本元气。而且他精神暴躁亢奋,心态有缺陷不成熟,身心两方面都不健全。当遭受外力打击时,隆德才会以不正当的暴力倾向反应出来。
这个地狱里来的恶魔缩在角落臭,发色苍白眼睛血红恶狠狠的瞪住我。我希望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但是现在,我只有救了他的性命,才有可能自己活命。
我现在早就后悔离开了杨公馆。
毕竟杨保瑞不会杀我,我宁可装疯卖傻再继续忍受他的蔑视、奚落。
窗外的绿树枝叶颜色一日深似一日。干燥和缓的春风吹拂在皮肤上,带来了春大的气息。
每天天不亮我都挽着袖子,任劳任怨替这个家伙洗澡。我握住他的手臂,他的伤口都已经结了疤,肿痒难耐,水蒸气和热水都溅在我的脸上。我顺便摘下眼镜帮他按摩活血。他全身都很用力,紧紧抓住木桶边,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
他发现嚎叫威胁、漫骂撕打都对我没用时,就咬住牙忍着,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除了偶尔痛的发狠嚎叫几声之外,基本上还算是配合治疗。
虽然每次洗澡都要经过地狱般的惨叫、咒骂、威胁、晕倒这道程序,但是经过长期的每日早晚两次的「洗澡酷刑」,以及大量的包扎、上药、强制性恢复锻练。他的身体从以前的失血骨折无法动弹,到中气十足的与我问候各自的长辈,甚至挥舞着一只寸以转动的手臂跟我对打。
倒是治疗日见成效。
我根据疗效,慢慢去掉了水桶襃治愈外伤的药物,改为添加活血通脉,治疗内伤的药物。这种浴疗,乃是以前暑假时前往亚美三洲旅行,见过那里的民间大夫才学会的。
没想到今日遇到这个内外伤都重到极至的隆德,却派上用场。这种极端猛烈的疗法,有很大的疼痛感,好在近卫队长不算人类,所以可以忍受。
他经常一语不发,有时候却会突然张开嘴巴对我说:「你不要以为你给我治病,我就放过你对我的无礼!」
「没错。指望你报答我,还不如指望猪会飞。」我有点恼羞成怒,我心底原本还是希望他能送我一个大红包的。
他瞪住我:「你激我也没用。我只要一回到城里,就判你死刑。」
「为啥呢?」
「你......行刺长官!」
「那我岂不是进退为难?」我突然大悟。「治好你你会杀我,治不好你的副官会杀我。那我干嘛还要救你?」我面目狰狞的一把扼住他的喉咙。
一旁监视的佐普扑过来拉开我们,我大笑不止。
晚上,我爬上室内唯一的一张草床,对着月光许愿。
隆德被折磨了一天,有气无力的抱怨:「你为什么都不用洗澡?臭死了。」我知道他想赶我下去,好独占那张唯一不潮湿、可以舒服伸展腿脚的床。我老实不客气的占了大半的位置。
「男人嘛,自然要臭才有味道......只有女人才洗澡。」我呼呼入睡过去,任由这小子翻来滚去的忍受疼痛和臭气。
当然,当他趁着半夜,拿着破碗想砸烂我的头时,我会突然闭着眼睛说:「你敢丢下来,明天你会洗一天桑拿!」他牙齿咯咯作响,最终还是发着抖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大家都是在磨难中渐渐成熟。
吃饭时放在我碗里的「作科」,我掉包给他吃了,他痛的满地打滚。
早上装作病情加重逃脱洗澡。我正好练习针灸疗法,好像不到位,他最后自动跳进木桶浸了一夜。
风高夜黑想趁黑逃走,设在门外的猎夹夹住他,在露水中嚎啕了一夜。
数次磨难后这小子终于发现,每次疾风夜雨来临的时候,第二天幸存下来的,都是顺着风势摇摆的枝叶。
眼下这枝悲哀的枝叶,已经开始不情不愿的被强迫「活动」,藉以锻练身体的恢复机能。
隆德一瘸一拐的清洗地板烧水浇花。他满脸不情愿的表情,佐普既帮不上忙也不可能阻止,只得寻了个借口远远避开,免得祸殃池鱼。
隆德咬着牙问我:「我可不可以不浇门前的野草?」
「不行。俗话说得好。『野草浇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嘛,自然是要不断浇的......」我一瞪眼,他噤若寒蝉。
什么叫英雄气短?这就叫因事而宜。
什么叫不能逞强?那是你在人下不得不低头。
在这样特定的环境中,我们的地位互相颠倒。
在原始的低级社会,现代世界一些比较重要的资本,例如外貌、金钱、身份、职业都失去了效用。反倒是一些人体本能,如健康、力量、求生能力、生存技术等等,可以决定人的强弱生死。
活下去才叫优势,这是我的强项,同样也是隆德这种傻瓜贵族们的弱项。
「不识柴木活活饿死,没有米汤改吃肉糜......」为了这种笑话不再重现历史,我在教他进步,他必须忍受我的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