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说什么呢?朱莲一直都想知道答案。
他困惑了十年。为什么医生总是跟他保持距离,不理睬他、取笑他做的任何事,而他的弟弟却对他谆谆善诱,教他做人做事的常识道理,似乎想把朱莲塑造成另一个循规蹈矩的他呢?
当朱莲第一次恋爱时,他终于明白了。那年他十五岁,爱上了一个外乡来的女人。
她是他所在班级的代课老师。她爱穿大红色的艳丽长裙,长长的卷发明眸皓齿成熟大方。她巧笑嫣然的谈到大城市的摩登生活时,朱莲内疚得觉得自己真土配不上她。但是她竟然对他说,朱莲我好像爱上你了呢!
是上帝听到了朱莲的祈祷吗?还是死去的母亲在庇护朱莲命运多难的生活?那一刻,朱莲暗暗发誓,即使少活二十年他也想报答她的浓情厚意。
他跟他的监护人谈论他想到大城市去工作时。医生不可抑制的托笑起来。但是他随即被他弟弟瞪着停住了可恶的大笑。
弟弟用一种极为痛心的表情追问朱莲,你决定了吗?你知道你的决定代表什么吗?
杨中蕤派人叫学校赶走了那个姑娘,他始终嘲笑着朱莲的生活、梦想和爱情。
他们为什么不允许他开始自己的生活呢?朱莲压抑得快要疯掉,他知道自己再不明白的话就要疯了。
那个女人回到小镇时带来了记者和律师。「我爱朱莲,我要和他一起生活。你们不能永远欺骗朱莲,你们阻碍了他像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
「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最后这句话震动了恶魔医生,杨中蕤立刻爽快的签字放弃了朱莲的监护权。
「我们的生活不正常呢!」杨中蕤抛了媚眼取笑弟弟,但他看了弟弟铁青隐痛的睑,牵牵嘴角停住了恶毒的话语。
他忍不住嫉妒那个小孩能让他痛苦心碎的魔力,杨中蕤早就告诉他是在养虎为患,而他同情弱者的怪癖一直没改,活该受到伤害。
***
朱莲人很敏感很耿直,很坦诚很纤细。
他和他爱的那个女人结婚了。有了家庭,有了工作,有了孩子。
他做过各种零工,艰苦危险的职业,在工作中努力学习,提高自己,来创造更好的工作机会。
他颠沛流离的辗转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遭遇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人和事情,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冷漠伤害。慢慢地体验了人生际遇的悲喜交集,慢慢的长大成熟了。
每次历经轻视、伤害、生活的困顿、磨难后,他都静静的一个人自我抚慰自我疗伤。独自与心灵对话,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有时候夜深入静,他会经常回忆起在小镇上的十年,近乎病态的强迫自己回忆:「人生就是在寂寞和欢聚,痛苦和欢乐之间来回渡过的。」
他恍然大悟,在他不懂的时候强迫他记住一些真理,在他体会到真理时他会少走弯路,快速成长。
就像幼树生长时必须用绳索捆绑着迫使它长直线,未来才能变成参天巨树。
朱莲把这种感激藏在心底,像块温柔湿地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他以为他能永远保持这种感恩的心。
朱莲甘于清贫平淡对生活很满意,他的妻子却不然。这和她希望的生活差别太大,她希望能缩小这种距离。
有一日她带回了一群人,对着朱莲语无伦次:「我们终于找到你的身世了!你的父亲就是前任参议院爱略特YJOHN啊。他是个战争英雄!」
她兴奋的摊开发黄的纸,那上面有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我费了几年的努力才找到了一些资料,虽然杨总统下令把所有相关的资料都销毁了,但是果然有光就有影啊,我一直怀疑你的养父长的像一个人!你看......」
朱莲带上眼镜仔细看,帝国的旧报纸上面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贵族,朱红色的长发珠翠环绕,神态内敛而倨傲。即使经过多年,他那无可改变的傲然神态、那鲜容妍影的绝代风华都不曾少了分毫,朱莲迷茫的看着妻子。
「我们发现了什么?参议长不是在战争中以身殉职了?为什么帝国的公爵竟然收养了你!而且,杨保瑞竟然能隐名埋姓的生活在首都旁边,一定有高官在袒护他!朱莲,你不想知道你的父亲怎么死的吗?」
朱莲心中犹如巨大的轰雷不断响着。
他的眼睛略过了电视上的政谈节目,电视上正在转播国会的听证会会议。
地球合众国的杨爱华总统,坐在椭圆形议会的正中央圆心点,垂目看着手上的文件。他漆黑的头发有几绺搭在光洁的额头,杨爱华漫不经心把它扶了上去。细长的眼睛微一挑动,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丝笑容。
每次远远隔了时空看见他,朱莲心中都充满了幸福感相自豪。那个人正在,不,他就是宇宙的正中心。
他依然亲切如故,恶魔医生最喜欢他的笑容了。他常常要朱莲去哄他开心,而杨爱华最爱朱莲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朱莲才能让他满面灿烂的笑容。
朱莲的眼睛一下子充盈着泪水。
「有传言说,是杨爱华杀了你父亲!因为你父亲是他的政敌啊!真是那样我们就挖出了惊天的黑幕啊!」
名字身体上的血缘关系是什么呢?!
一点一滴的抚养关怀又是什么呢?
被杀的父亲是什么呢?
相濡以沫的深厚感情又是什么呢?
朱莲捂着脸痛哭起来了。
这身世这压力这命运太沉重了。
朱莲只是个普通人,他背负不起。他还很年轻,这世界就对他关闭了门窗。
他们建立了游戏规则后又推翻了玩法,却在指责他失败、嘲弄他看他的笑话。
他们教会了他爱他们,却又伤害了他。
这是个滑稽、没有情谊、冷酷的世界啊!
「我们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的。朱莲,一定要讨还公道和你父亲的名誉清白啊。」
她在教唆什么?朱莲不明白。
朱莲望着窗外,一滴滴的雨敲击着芭蕉叶。他从幼时就喜欢缩在凸出的窗台座位上,一遍遍的听外面雨打芭蕉树叶的声音,听着听着就往往不知觉、无缘无故的泪流满面了。
杨中蕤用力扯住他耳朵耻笑他多愁善感好比女人,杨爱华却赶走了恶魔医生,他用手揉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他的手指、面孔带来了八月艳阳般的热力和微笑,赶走了折磨他的抑郁症。
朱莲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妻子--这个最熟悉的陌生女人,还有几个像是闻腥而来的律师记者。
他脸上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他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剜心般痛苦:「抱歉,你们都找错人了。我不是爱略特参议长的遗腹子,我的父亲是个农民,已经死了。所以杨中蕤才收养了我,他也不是什么贵族公爵。抱歉我帮不了你们。」
说完了,朱莲就静静站了起来走回自己的卧室。在外间一群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一个人在屋里歇斯底里的痛哭起来......
朱莲是一个合格的小学教师。他喜欢孩子并愿意教导他们纯洁无邪的心灵,在上面绘图。
作为教师,他一直能够客观的评价他在他们身边生活的十年。
那是无忧无虑、没有阴谋、稳定闲暇、愉快松弛的十年。那两个人给了他一个不正常但是中规中矩,安稳受教育,有快乐有家的十年。
他也能很深切的体会到,杨爱华对他的一片苦心。
杨爱华教给他的不是具体的知识,也不是求生的能力和技能。他教会了他辨别是非对错的能力,高尚正确的道德观,诚恳实在的敦厚心,以及怎样做一个正直的人。
就连杨中蕤都在不断逼迫他学习。他人为的弥补着他的弱点,教他受益终生的学习习惯、生存技能、自我保护的手段。
那两人塑造了他的未来。
他是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的矜持和自尊。他可以放弃追讨父亲死因的权利,可以放弃冠上父名的权利,可以不揭穿他人的秘密保持应该的沉默,可以暗暗景仰那个有可能欺骗他却还收养教育他的男子。但是他拒绝再享有他们任何的怜悯与施舍。
朱莲有自虐倾向,他甘心忍受清贫、忧郁症、以及失去爱情的腐蚀侵袭。
在他发现妻子一直索取着养父杨中蕤的大笔年金和馈赠时,朱莲崩溃了。
他痛苦不堪。恶魔医生、不、那个帝国大公爵天生有种洞悉一切的残忍。他久经官场沙场历练人世风尘,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女人娴淑外表下的贪婪血腥大口。他警告过他而他不以为然,还怨恨诅咒他阻碍了他的幸福和正常生活。
这就是报应吗?
这就是他的悲剧人生吗?
「这孩子个性懦弱没有主见,而且有忧郁症的倾向并容易走极端。」杨中蕤说过的话都一一验证。
朱莲毫无原由的一次次迁徒,更换居住的城市。他躲避记者、律师、政府部门的密探、闻到腥气追踪而来的各种投机分子,也拒绝养父的关注。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抑郁症加深,连他的妻子最后都抛夫弃子不辞而别。
朱莲整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彻底的化成泡沫失踪了。
如同一朵浪花在大海中翻起一个泡沫又消失一般。
人世间如斯失意者多如过江之鲫。
泯然众人里。
不足为奇。
***
杨爱华不断的自责检讨着,对于既忧郁又内向的朱莲来说,一个普通的、俗气的、只知道干活吃饭、吃饱不饿的,甚至没有什么知识、教养的农民家庭,或许更适合于他的健康成长。
杨爱华把他带到身边努力提高这孩子的眼光、志向、能力,反倒揠苗助长害了朱莲。
杨中蕤反倒撇撇嘴,他对个性懦弱的孩子向来无甚好感,他只钦佩强者。
但朱莲的儿子杨思华却是个令他都得刮目相看,强硬锐气的小煞星。
该死的。为什么每次他都要给小孩子当保姆呢!
几年后的一个清晨,杨中蕤光着脚穿着长袍走到大门口去取牛奶和信件。
他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个小小少年。旁边放着比他大数倍的箱子相行李,杨中蕤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他踢得远远的。
那个至多只有四、五岁的小家伙,指着他:「把我的行李提进去!」
「......」
「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的爷爷是总统,我叫杨思华。」
「......」
伴随着杨思华的到来同时还有一封短信寄达杨爱华,这也是朱莲的最后音讯。在他没有被深度抑郁症、精神疾病吞没之前,他明智的为独生儿子杨思华安排了最为妥当的人生。
他把他的孩子送回他最信任的人身边,在这里思华会得到良好的教育,健全的人格培养,未来仕途的保证,以及安定稳妥的生活。
做完这一切,朱莲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偏僻城市的中等精神疗养院。一个代码为ZZ730的重度忧郁症患者,在这里过着平静、有医疗保证、没有痛苦的生活直到终老。
杨中蕤替杨总统的小小少爷把行李提进门来,他没想到他绅士的行为为他带来了灭顶性灾难。这次换了杨爱华飞快从楼上跑来,抱起了思华。他使劲的吻他,他喜欢这个小家伙。
「他是谁呀?」两人亲热够了,思华指指正在指挥佣人打扫房间的杨中蕤。
杨爱华说:「保姆。」
一句话奠定了杨中蕤在新家庭中的地位,距离万劫不复的地狱也只有寸步之遥了。
他不能教训杨思华,也不能当着小孩子的面公开和总统亲热,更不能取笑蔑视笑话总统和他的小小少爷。当然,他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躺在杨总统的卧室床上了。
有一次,他忍不住晚上溜进总统的卧室里,杨思华坐在床上他经常睡的那个位置,对他说:「我知道总统很喜欢你,但是你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总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打电话叫你的。你的工作就是闭紧嘴巴,回去等着。」
靠!杨中蕤竟然脸红了,他很久没有脸红过了。早已忘了他上次被人教训是在什么年代。
晚上在床上,杨中蕤愤怒得几乎掐死那位电召他来侍寝的总统。杨爱华虽然不住的安慰他,但却不允许他哥哥对思华有丝毫不满。朱莲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杨中蕤抚养小孩的方法奇差。
恶人自有恶人磨。
杨保瑞大公爵从来没有不能掌握的局势。
杨中蕤对于别人怀疑他的任何能力都极为愤慨,他愤然要求收养了个孩子。
他的要求令所有慈善机关感到非常棘手;因为太过怪异。
一他要求对方具有旧贵族血统,越显赫越好。二发色为浅白,瘦弱,身体不健康的。没错,他专门指出身体要不健康,最好是快病死的小鬼。三脾气暴躁、个性差劲、没有教养、喜欢打架斗殴就是最佳对象。
即使慈善机关感到条件苛刻棘手,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且战争后期,落魄的遗族家庭不计其数。终于,他们把一个符合条件的小孩子送到了杨中蕤手里。
孩子的母亲是末代皇帝杰克佛蕾特的妹妹,玛嘉烈公土的第三个女儿。后嫁给珀利爵士。爵士战死后夫人病逝,孩子流落民间,处境非常难堪。
杨中蕤双眼放光,抓住那个小鬼看个不停。那孩子果然具有贵族血统,头发是枯黄的浅麦芽色,身体消瘦孱弱不住的咳嗽,一双浅绿色野猫般的眼睛盯着杨中蕤。
突然,他伸手抓住杨中蕤的白色袍子用力一扯,一把扯烂了白色丝绸还沾上了乌黑的手印口水。
恶魔医生顿时恢复了他的本色,他抬脚把小恶鬼踢翻,一个跟头栽到台阶下面。
真是没有教养的小混蛋!杨中蕤满意极了。
杨爱华却不同意他收养孩子,他认为他的哥哥不具备收养、教育孩子的素质和能力。但是当他看见那个血缘和末代皇帝极为相近,貌如小恶鬼的小坏蛋之后,就再也不能提出反对意见了。
连杨中蕤为他取的名字都很恶意。他竟然叫:「杰克(佛蕾特)小爱略特YJOHN。」
一个孩子单独活在世界上真是太孤单寂寞了,既没有友情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也没有任何人分享他成长、进步、喜悦、悲伤。所以,最恰当合适的亲情模式,应该是兄弟或者姐妹两个孩子辅助着成长。
杨中蕤(杨保瑞)笑嘻嘻地对他的弟弟说:「我敢保证,思华一定会很喜欢小爱略特的,就像我们一样感情深厚。这两个孩子相互帮助做个好朋友吧,真叫人高兴啊。」
杨爱华看着他,彻底的闭起嘴巴,不再说话了。
这样相互有怨气的父亲们会教养出什么样的小孩呢?
这样教养出来的小孩真的会成为好朋友吗?
这样两个恶劣资质的小孩将来会变成怎样个性的人哪?
他们的未来会有幸福可言吗?
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
未来发生的事谁又会知道呢?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人终究要步步迈向未来。
杨保瑞、杨爱华、隆德杰克佛蕾特、佐普、纳尔逊、索拉姆教皇、阿威尔、艾索鲁、邦法官、爱略特议长、朱莲、杨思华、小爱略特......
这些慢慢忘却的人或事。
长春宫殿的偶遇、深山密林的疗伤、汽车惊险的邂逅、捕猎燃脂的惊喜、药浴疗伤的亲近、教堂密室的表白、蓝色玫瑰的见证、野外同性的媾和、高楼刺客的奇袭、枪口之下的选择、刺杀挫败的恐慌、衷心告白的拒绝、婚礼晚宴的真相、兄弟假面的揭穿、三人聚首的大白、雨夜最终的诀别......
亦或是--重新生活的开始、来访故人的重逢、时间之后的再会、歌剧院的情感宣泄、忘情真切的相聚、苦心设计的胁迫、政治权势的陷害、强权窒息的热爱、不可逆转的战争、攻陷帝国的狂潮、城破皇帝的末路、悬丝爱情的崩断......
这故事都会虚无的散去。
这种种往昔都渐渐消亡--
但是这其中点点闪光的情感会永恒不变。
会永远在我心间。
在我生活着的每一天都会牢记在我心间。
因为我曾经爱着你啊。
过去,现在,将来,都会永远爱着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