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1————蓝蝎子

      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们分享一个生命。
      我的细长的指甲在你的唇边划过，撩起天使的又一个微笑，虽然是一种苍白而冰冷的底色。我又一次把你拥在怀里。
      蓝，好想说：……
      可是……
      不过，你一定感觉得到的，因为你的心眼比神的眼睛还要光明。
      初次见你的时候，是炎夏。日头狠毒，把我体内刚刚吸足的新鲜的血爆晒到沸腾，我感觉自己快要蒸发了。我让紫发披过腰际，眩紫的风衣遮蔽所有的肌肤，踮着脚尖，跑到了你的小院，因为这里，除了你的榕树，便是一片荒芜的沙地。

      在一千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时候，我就听说，每一棵树都有一个精灵，只要树活着，精灵就不会死。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是告诉给我的老奶奶的老花镜背后的眼睛的一个狡猾的欺骗，但是，却在我成为吸血鬼的千年以后，我看到了这样的精灵，一个有着淡金色短发、暗灰色瞳孔的精灵，浅白的肌肤，细弱的手，一把土灰的板凳，孤零零地坐在大树底下，微微地笑着，感受着我的来临。

      你伸出手来，挽住我，似乎并不知道是在挽留一个死神：“我叫蓝，你呢？”
      我咬住了你的腕，吸舐着甘美的血液，直到我的身体慢慢冷却。可是，你却没有任何的惊诧和恐惧，只是微笑，甚至伸手抚摩我的紫发，那种一千年没有人敢给我的温和的感觉：“你渴坏了呢！”

      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们分享一个生命。
      被拥有的感觉，是和拥有的感觉一样的，美。我在你的怀抱里，感受着你的力量，感受着这种紧张的力量背后所要传递的信息：拥有和害怕失去。其实，我也是一样的，一样的拥有和害怕失去。

      紫，好想说：……
      可是……
      不过，你一定感觉得到的，因为你一直就是我的光明。
      还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就在我的榕树下祈祷，等待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人，到我的身边，陪着我，直到我死去。我一直相信，祈祷是有效的。因为爷爷说过，这棵沙漠里仅存的大榕树是最灵验的了，当初他祈祷拥有一个孩子，于是，就在沙漠的边上捡到了我。所以，我相信，只要我祈祷，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总有一天，会实现的。而只是在爷爷老死的四年以后，我就等到了你，我的紫。

      那是炎夏，我可以呼吸到沙漠的灼热和沸腾，然后是你身上的一丝丝异样的血气。你匆忙的脚步，带着风的影子，像在逃避死神一样逃避太阳。我知道我的祈祷实现了，你终于来了。我伸出手，挽住了你，挽住了我的一切：“我叫蓝，你呢？”

      我的腕有一丝撕裂的疼痛，然后是血液兴奋的感觉。是我一直期待的兴奋的感觉。我伸出手，抚摩到的是娟丝般细滑的长发，荡漾着一种长生的悲哀，是一种被诅咒了的长生的悲哀：“你渴坏了呢！”

      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们分享一个生命。
      在你的身边真好，蓝--
      这是我从喧嚣的都市逃逸，来到这个沙漠的理由吧。
      一千年了，总是像野兽一样活着，渴了，饿了，就找一个身体，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活着，但我确实活着，只是少了一个人的存在。
      在温饱了以后，也会对着满天的星辰回想起做人时候的故事：一个俊美的少年，爱上了邻家如花的少女，曾经山盟海誓，曾经花前月下，可是，到头来，依然是劳燕分飞的结局。当少女挽着情敌的臂膀，挥手告别时，少年干涸了的心异常得渴血，于是，他吸了情敌的血，然后是少女的。当滚烫的血液滑过咽喉时，烧灼了一切，烧灼了对人世一切的想望，世界因此变得沉寂。少年也就变成了我。

      但是，面对星辰的时候，却依然会唤起那些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回忆，会觉得，千年的长生，不过是旷世孤独的诅咒。所以，宁可让自己孤独地死去，也不愿意让自己继续孤独地活着。

      我离开人群，到沙漠里找寻掩埋我的尸骨的荒丘，却遇到了你，我的蓝。当你伸手挽留我的时候，你是否知道，你又给了我生存下去的理由？

      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们分享一个生命。
      沙漠里，除了尘沙，还是尘沙。我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荒漠，直到你的来临。
      那一天，你没有吸干我的血，而是顺着我抚摩你的动作，停住了。你是在张望着我，用你的明亮的眼睛吧？
      “为什么不说话？”我笑着问你。
      ……
      “那我就叫你紫吧？！因为，我一直在祈祷，有一个叫紫的人能够来陪我。”
      ……
      “紫，我喜欢你，因为你在我的身边。”我顺着额头抚摸你的样子，直到把你的一切都深印在心底。
      ……
      “紫，我喜欢你。”
      ……
      “吸我的血吧！直到我死去。“
      ……

      也许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鸡鸣鸟语，露珠在翻红的阳光底下晶莹地蒸发，早间的新草从湿润的土地里展开希望和一丝盎然的生气，而我的手里抱着这样的生命，慢慢地冷去，却依然带着微笑。

      你没有像我死去时那样的蒸发掉呢！依然是我拥有的你！
      记得吗？我们分享一个生命。
      现在，你的血液都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蒸发，慢慢地消弭……
      让我想想，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会希望我化作什么呢？蒸气，雨云，然后是一场洗刷一切的暴雨？还是，你从来不愿流露出的眼角的一丝泪滴？
      蓝，我喜欢你--

      畸恋
      　　　　　　　　 --情见录之五

      如果上天满足我一个愿望的话，我的愿望是，成为你想要的。

      笑，这样的世界，离离合合的悲欢场。
      花好月圆的故事，是用诗词歌赋连缀成篇，街头巷尾传咏成风的，细思量，不过是蜡炬成灰的残影，镜里秋霜的留丝。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碎了花红柳绿，是一座只影憔悴冷画楼；裂了桑田沧海，多一个薄情寡义负心人。难道，这样的梦，还要重头再做？
      累了，倦了，睡去了……

      曾经。
      孤影笑对众生，那一个个痴迷的眸，一双双伸张的手，不过为的是我纤纤玉指中的一枚绣花球。
      爹爹大人颤巍巍立在身后，催促我赶快为他拉拢一个东床快婿，好绵延祖宗殿前那幽幽的三柱香火。我心儿发慌，眼前发昏，什么时候见过这许多草包满腹的未嫁狼？婢女春香轻轻扯了我的衣，我顺着她藏在袖中的手，含羞的眼，偷偷望向那人群里绣楼边一位青衣少年郎。

      青丝牵绊，随意扎了个髻，碎玉的簪子，蓝幽幽的光。粉琢的脸，微微透着绯红，轩鼻朱唇，清亮的眸，两枚乌水银。只是一身青衫，风尘仆仆，染了星点香泥。他低着头，却不瞧我，眼里只有他手心的一块青龙环玉。

      我拨动绣花球，单单砸中了他的头。他微微发愣，捧起那颗定情的球，却不知捧得是我一生的凄凉。
      红烛，天地，父母，洞房。
      烛泪落了遍地，盖头蒙了一宿。千金几何，春宵独眠，他顾自饮酒，手里是那一块青龙环玉。
      “相公，休息吧？”羞红的脸，是小家碧玉的自尊。
      “你先睡吧。”短短的语，是死水无澜的冷漠。
      夜夜如此。
      夜夜如此。
      “为什么？”
      “你想知道？”他握定了那青龙环玉，爱怜之情，甚过对我这个千娇百媚的活生生的人，“因为，我喜欢的是男人！”
      笑，比哭好。已经没有泪了，都付给了千百夜的寂寞难耐。只还有这决绝的笑，可以让晴天落雪，沧海干涸。
      那一天，我跃下了绣楼。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

      曾经。
      只影斜坐清溪，手里的是词：“为伊消得人憔悴”。
      竹影婆娑，清寒的风，激起溪中流波无数。我的影儿晃着，那娥眉朱唇、白衫青履，荡成鳞纹。
      轻轻的脚步，是一个少年，青衫，挽髻，碎玉簪子，蓝幽幽的光。手中的是一块青龙环玉。那清亮的眸，是这样的熟稔，仿佛前世的残缘，今生来续。
      “公子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吗？”我问他，只是想问他。
      “在下正是。”彬彬有礼，眉目含羞，那带了星点残泥的青衫，却掩不住这样的风流。
      “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挽留，只是想挽留。
      “也好。”紧紧地攥着那青龙环玉，仿佛从来不曾放手。
      一路风光，旖旎山色染穹苍。可是，怎能比得上他的一言一颦？
      我逗着他说话，诗词歌赋，掏空了我的满腹经纶，就为了博他一笑。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夜深了。月影婆娑。
      我的秀手挑起他的发丝，问他：“与我同床？”
      手中紧攥着那青龙环玉，一脸的淡漠：“是，我喜欢的是男人，不过，我喜欢的是真正的男人。”
      笑，比哭好。因为真正的男人不会在人前落泪。只有这笑，惊了山雀，乱了风鸣，能假作豪壮，演出决绝。
      那一天，我落下断崖。只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

      曾经。
      挥金戈，怒马北上，蛮荒之地，平复混乱。
      凯旋而归时，我正在马上豪饮，一个少年挡在军前。青衫，挽髻，碎玉的簪子，蓝幽幽的光。那怯怯的乌水银的眼眸，有点相熟，依稀前世的残缘，今生来续。
      军师附耳私语：“挡军威，斩！”
      可是，那一双怯怯的乌水银：“算了。是个赶考的举子。放了。”
      他颤巍巍地走，好生可怜：“慢！你把这拿去，换匹马，可以加快脚程。”我随手卸下腰间的青龙环玉，抛给他，一挥鞭，万马千军，风尘滚滚。
      朝堂上，天子给我加官进爵，赏了一车珠宝、一队歌姬。文臣武将，都来巴结庆贺，闹腾了一个月余，终于可以独自休息。
      纳凉的日子，我闲坐在庭院中，看蟋蟀在竹筒中撕斗。门童来报：“有个故人，似乎是个举子。“
      有点好奇，传来见了，却便是那个军前挡马的少年，羞红了脸，与我客套。听得出他的才学文章，便有了收作门客的心思，叫来婢女，设宴相邀。
      谈起诗词，他论的是“怒发冲冠，凭栏处”，叫好的是“千幛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笑，豪气干霄。一时兴起，我举起厅前宝剑，舞将起来。但见他绯红的醉脸，分外的妖娆。

      要睡了，同榻而卧。我们依然意兴盎然，谈笑风生--
      忽然，他止了笑，轻轻向我挪来，秋水含情，朱唇艳绝。
      只是……
      “我喜欢的是女人。”我一脸冷淡，收拾衣服，到内室睡去了。
      那一天，厅里多了一具尸体。宝剑断颈，绝望的眼神。只是那纤纤的素手，依然是我当初随手一掷的青龙环玉。

      如果上天满足我一个愿望的话，我的愿望是，成为你想要的。
      唉……

      绝对
      　　　　　　　　　 --情见录之六

      玉蝶纷飞过，乱花桥头。
      曾是江南韶光，人影熙攘，我共你，蹁跹逾行。
      春楼艳笑，声碎入耳。嬷嬷招呼着，来扯我们的手。你羞红了斐靥，玉修的颈，也是那般妖娆，无奈的眼神，望向我。
      浅浅而笑，轻轻一鞠：“嬷嬷讨饶，这番我们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下回定在您这春逍楼一醉方休。”抓过你纤纤的手，阔步而走。你踉踉跄跄，跟在我的身后，髻发飞扬，簪中的衔珠玉龙柔光异彩。

      梨园风光，柳雨杨花，荷前对坐，我拟箫，低吟回转。你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秋水深邃，梨涡荡漾，朱唇微启，凤鸣相和。
      晚燕西飞去，带过一抹流影。荷塘上，莲蓬微露，粉翠可人，风掠过，遍眼绿衣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