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时分,云霞燃火。天地间被笼上层绯豔的轻纱。
斜阳外,倦鸟万点,凄声哀鸣,寂静山道,更添萧瑟。
宿州东部的一座杨树林。天色渐暗,树影森阴,虽已是春末夏初,却仍有些春寒料峭。
林间窄道上,两匹黄骠马拉著一车缓缓而行。马车前方,另有一骑客。他30上下,面容清隽,只是眉宇间淡淡的忧愁,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他叫张路斯,不久前还是豫州南阳照灵侯。
光宅九月,英国公徐敬业在扬州发动兵变,反对太後武则天废帝中宗,独揽大权把持朝政。叛乱在一个多月後即被平定。但它引起的朝局动荡,却影响深远。张路斯曾在兵变期间上书朝庭,提出“归政睿宗、叛乱自平”的政见,为武则天所忌。朝局刚定,他及一批同情徐敬业的大臣,就同糟肃清。
对这样的结局,张路斯并没有太大不满。他深知自己已经算是好运的了。这数月间,不知有多少被人投书铜匦的同僚,都已被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迫害至死。他可留得活命,实是侥幸。
只是,张路斯的心里,始终压著一片阴云。
他在豫州为官时,清廉耿直,刚正不阿。同县昭阳公的独子为害乡里,曾被他铁面无私的斩首。以前,有皇职在身,倒也不怕昭阳公报复。但现在即被贬拙,恨他极深的县公定会落井下石。故此一被罢官,他便立刻携家眷南下,返回故乡颍州。为求快速,张路斯只和妻子近仆先行,行裹托了镖局代为运送。眼下,虽已远离豫州,到了宿州境内。张路斯却仍无法放下一颗高悬的心。
车轮轧上路面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张路斯愈发的烦燥起来。
除了他们一行人的赶路声,另有一道细碎的蹄音紧紧吊在他们身後。回头望去,隐约可见,半里外,那头小毛驴,和驴上的红衣乘客,仍不紧不慢的跟著他们。
张路斯的视力不太好,看不清追踪者的长相。初时看那人一身的红豔,还以为是个独行的女子,正在奇怪。後来还是家人张忠告诉他----骑在驴上的个青年男子。20上下,身材高瘦,长的俊美异常。
张忠是张家老仆。在他家那场大变之前,就伺候他了。他赶考应试,张忠从颍州跟到长安,再转往豫州,到现在再重回颍州。对他确是忠诚可鉴。这次回乡是为避祸,张路斯几乎遣走了所有的仆人。只有张忠和妻子石沐霜的侍女茗儿坚持留了下来。
“只是,小的总觉得那人有点来路不正……”张忠说话时,目光十分惊惧:“……那人似乎有点邪气。隔这麽远的距离,可小人看他时,被他一瞪,吓的心都差点跳出来。少爷,你说他眼神该有多凶!”
张忠素来嘴碎,讲话夸张,张路斯初时也不把这些非论放在心上。但这样,被那红衣青年一路从豫州跟到宿州,也不由他不起疑。
张路斯曾想过上前去答话。只是他稍放慢一下脚步,那人就也停下来。他骑马去追赶,那人跨下瘦弱老驴的脚程却比他的追风神驹还快。张路斯左右无法,只得放任他继续跟随。
夜色渐暗。
张家一行因偏离了官道,眼看是找不到客栈。张路斯同妻子相商,不如在这树林内将就一晚。
石沐霜笑著应允了。她是个体贴温柔的女子。是以张路斯对她永远存著份欠疚。
张忠停下车,去捡些碎柴升火。石沐霜和茗儿就下来活动身体。整日动也不动的窝在车内,相当痛苦。
妻子和茗儿说笑。
张路斯仍望著那红衣青年,暗里烦恼----他幼时虽曾随武师修过武艺。但所练剑术毕竟以强身健体居多。并不能与真正的武林高手对敌。而那红衫人行为特异,和听来的江湖人士有些相似……该不会……
石沐霜走到丈夫身边。看他神情,淡然一笑:“还在想那人的事?”
张路斯点头。
“不如我们叫他过来如何?”
“只怕他不会应。否则这一路也不会避不相见了。”
“那大哥还担心什麽?”石沐霜挑唇轻笑,她似乎永远是这样神采飞扬:“他若有心加害我们,根本就不会跟到这里。这一路上,咱们过的密林狭道还少了吗。他真想下手,随时都有机会的。”
“可他这样……”
“要我说啊,他是想保护咱们。”
“保护?”张路斯双眉轻挑,为妻子的乐观好笑:“若要是保护,那就更不应该避开咱们了。”
“大哥没听过吗,武林游侠向来讲究行善不留名的!大哥为官时,助了不少的人。也许这位红衣大侠就是慕大哥人品,听闻大哥现下落难,特来相助的啊!”石沐霜说著,茗儿在旁也附合著拍手称是。
张路斯但笑不语。只是温柔的看著这小妻子,心生怜惜。
远处那红衣青年也早随他们停下。
只是,与这边说笑热闹相比,他便更显得形单影只。
青年气忿不平,竟然突然飞起一脚,去踹那匹老驴。可怜那老驴被他追打,“吱啊”嘶叫著团团乱转。却奇怪,那畜生虽惧怕,却始终没有远离主人,显然相当有灵性。
张路斯看著那青年的任性行为,皱起双眉。心中突然产生奇特的熟悉感……
似乎,什麽时候,有谁,也是这般,在寂寞孤单时,会撒泼耍赖……
莫非……那个人会是……
可他……记忆里朦胧而模糊的影子,那不可思议的生命,真的存在过吗?
说来好笑,若不是身上的所受的伤处仍时不时的痛疼提醒,他断会以为,十六岁之前的记忆只是一个离奇古怪的梦----可即使腰腿上还留著那伤痕,就能证明那孩子……
张路斯张了张口,一个已经埋葬在记忆里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强行吞下了。那名字的主人----定是他幼时看多了志怪谈、神仙传,才会编造产生幻想存在吧。
怎麽可能……会是真实的呢……
他想的出神。石沐霜好奇相询:“大哥,你怎麽了?”
“不。没什麽。”张路斯淡淡一笑。把奇思异想从脑海间赶出去:“张忠怎麽还没回来,都去了这麽久了……”
他一提起,石沐霜的注意力便被转走。夫妻二人一商议,决定留茗儿看车,前去寻人。茗儿有几分不乐,石沐霜便劝道:“那位红衣大侠也在,你还怕什麽?”
“就是他在,我才怕啊~~~”茗儿和石沐霜情同姐妹,是从小打闹惯的,讲话并不拘主仆之礼。
“咦?不是茗儿你猜,他是个保护咱们的大侠吗?”石沐霜打趣。茗儿不乐的白她一眼,嗔道:“我那是说笑,怎麽可以当真!小姐也不想想我一个女孩子,倒也真放心留我落单。”
他们这边正在说个不休,却听林里传来阵阵吵杂。急急的奔跑脚步、以及喝喊声!
张路斯暗道“不好!”
就听张忠的声音远远传出:“少爷!快跑啊!!林子里面有强人!!”
张路斯面色大变,吩咐妻子和茗儿躲入车箱,又从马车上取下宝剑。
“张忠!!”
张忠终於跑近了。张路斯也看清了追在他身後的十数条大汉。握剑的手心渗出了汗。
“快!张忠!赶马车走!!”
张路斯骑马,迎上强盗,一剑朝追的最近的强盗砍去。那人急忙挥刀相架。只是张路斯居高,利用了马奔跑的速度,又是全力挥剑,那大汉架不住,竟被他破开半个脑袋,一命呜乎。
张路斯还是初次出手杀人,长剑破开人体,一抹腥红在眼前溅开时,他恶心欲呕。只是情况太过危机,没时间让他忏悔罪孽。只得打起精神再战。这片刻间,他已连人带马被数人围住。其余的强人则继续去追赶跑开的马车。张路斯担心家人,分心去看之际,不想围住他的那几个强盗趁机进攻。贼人配合惯了,三人砍马,三人攻人。
张路斯仓惶挡了几刀,突然坐骑一声惨嘶,身体忽沈,陡然滚落下马。未等他翻身而起,只见数刀明晃晃的刀影,映著梢头银月,朝他面上砍下。
张路斯心下绝望,只待等死……
就在此时,眼前一道红霞掠过。
“啊!”“啊!”“啊!”“啊!”接连数声惨叫!
张路斯定神看去,只见那几个强盗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著,惨嘶不止----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没有受任何外伤,身体却逐渐焦黑,还发散出被火燎烤的异味……
张路斯正惊疑不定,被人大力一带,给拉的站了起来。
那人,正是他一直疑惧的红衣青年。
“你没受伤吧。”
张路斯本能的摇摇头,呆呆的看著那红衣青年在自己身体上上下下检视。待到他开始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时,才猛然惊觉:“沐霜!!”
马车在张忠的驾驶下已跑到半里之外,而那些强盗还在猛追。路窄林密,眼看两者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小,张路斯惊慌道:“大侠!请你救救我家人!”
他对他说话,这才看清了那青年的长相----他果然是极俊美的。只是肤色苍白如雪、双眸清冷若冰,薄薄的双唇轻挑,是不屑的桀傲----
他虽未言语,但表情却是明明白白----我只救你一人,其他人死活与我无干。
“你……”张路斯看他神情,绝望的通体冰凉,想也不想,就道:“他们若死了,我也决计不会独活的!”----话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麽----他怎麽会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他?而他的本能竟然在说----只有这种方法才是有效的!
张路斯不再犹豫,神色坚定望了那红衣青年。那青年也歪头看他,意外的,表情竟十分天真。最终,他轻叹气,似乎明白了他的决心和坚持。便点了点头。
那青年转身面对马车和强人离去的方向,身体未动,只是手轻扬,几下挥摆。
旦见红衫长袖挥摆,几道白芒从那红袂水袖中激射而出,打入那些强盗体内,即消失不见。然後,就又是和刚才一样的景象----大汉们惨叫著滚落在地,痛苦挣扎,不多久即化为黑炭。
青年冷笑,手再挥起,一道急风凭空而起,那些尸体被急风一吹,转瞬碎成飞灰。
风过即止,林间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
张路斯呆若木鸡,口不能言----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这青年用的什麽手法杀人、毁尸。
----这决计不是武术,这是……
妖法?!
两个大字化为万钧巨石砸在张路斯脑袋上。
他再看那红衣青年,他正笑笑的看著他,全不在意张路斯眼中直白的惊骇----无血色的唇轻挑,扬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瞬间融了他眸中的薄冰。他看著张路斯的目光中是暖暖的,暖暖的慕孺依恋。
“你……你……”
张路斯结不成言,全身抖得如风中枯叶。他想走近他些,却四肢酸软的抬不起来。
那红衣青年再笑笑,下一瞬间就突然失去踪影,张路斯再看,那红影又已在半里外、老驴停留处。
红衣青年牵了老驴,坦然离去。
“别!!”
张路斯突然厉声大叫!声音尖锐嘶哑。
“别!别走!!你是二弟!!你是小靖!!是不是!!”
那个名字化为声音撕破天宇时,张路斯跪了下来。泪水止不住的溢出。
他哭倒在地,哭的悲痛,却是为喜悦而哭。
“你竟是存在的……你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
冰冷的手,轻拭去张路斯脸上的泪水。
他抬起头,看那红衫青年已又回到他身边:“我当然是存在的。”他甜甜的笑著,一如天真孩童的无辜:“只是,我不晓得,大哥竟也还是记得我的。”
张路斯心情激动,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抱住这占据了他少年时代大半记忆,他却连他的存在都不敢肯定的血亲。
他从不知拥抱是这般让人心痛的迷醉。
“小靖,小靖,你竟然真的存在。我果然是有弟弟的!你这孩子,为什麽不早些来找大哥!你可知……我这些年来……”
“我有去找大哥啊。”张路靖委屈道:“大哥还在豫州做县候时,我在街上叫你,可你却没有应。我还以为,是你已经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