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要吃粥吗?”
“是五娘做的福寿汤吗?”张路斯闻言,兴奋的跳起,他睡的早,现在早饿了。
宁婉嫣扑哧一笑,在他额头用力一点:“五娘现在哪来莲子、荸荠、野菱,给你做福寿汤啊。这只是米粥了。”
张路斯不明她话里讽意,却仍是点头,接了一碗粥喝起来,粥熬的火候正好,虽味淡,倒也香软。
宁婉嫣拿过张路斯起先用的干布,继续替儿子擦净身上的水,在儿子颊上突起处用力点几点,口中骂道:“小东西,不识好歹!我去煮个粥,你都要溜出去玩水!还好遇上的是少爷,若是老爷,定还要你小命!”
张路斯在旁听了,险些打翻手里瓷碗,顾不上喝粥,向宁婉嫣问道:“五娘,你说爹爹怎麽?”
宁婉嫣又沈默片刻,拿了粥,小心的喂儿子喝著,慢慢道:“少爷,你来此处,见著靖儿之事……可不要向旁人说。若是给老爷知道了……”
“爹爹……你说爹爹会杀了弟弟吗?”张路斯颤声问道,转又摇头:“怎麽可能!爹爹怎麽会……”
宁婉嫣凄然一笑,道:“怎麽不会。靖儿刚生下来,他便说是怪物,一剑杀了他……”她说著,泪水无声滑下,别了脸,悄悄抹去,才接著道:“若不是袁道长给靖儿吃了颗救命的仙丹…你现在,便没有弟弟了。”
宁婉嫣想到去年此时,她抱著儿子的尸体伤心欲绝。
亏得那仙风道骨的男子,用颗赤色透明的珠子融入尸体前额,小家夥才重又开始呼吸……
张路斯只听得手脚冰凉,呆若木鸡。心里一个声音在高喊----不可能!旋即又想起仆人流言,亲看这五娘和幼弟所受待遇,隐约想到或许是真的……一时无语。
“靖儿还活著,这事只有我知……”婉嫣轻笑,笑容在灯光下看来有几分阴侧:“你可须得发誓,不会泄露此事。否则,少爷你就得在这里陪我们母子了。”
张路斯听不懂她语中威胁,茫然点头,道:“我不会对父亲讲的。”----他猜或许是弟弟长相太过奇怪,父亲才误以为是妖物的吧。将来,待他长大时,怎麽也得说服父亲解除误会,接五娘与靖儿回前院居住。
他想著,多看那靖儿几眼,心下嘀咕----怪虽怪,可真的很可爱嘛……
靖儿此时也正好抬头看他,从母亲怀里挣出,摇摇摆摆的向张路斯走去。
他游水倒是比走路还好----张路斯也隐隐奇怪----为何这应该才一岁的弟弟看来如此之大?又如此擅泳。只是他素来喜爱宁婉嫣,坚决不肯承认她生的是“怪物”。也喜这弟弟亲近,便把诸多怀疑压下去。
两个小孩子,很快又玩在一起。靖儿尚不会说话,却极聪明,张路斯长住庄内,鲜有年龄相近的朋友来往,也和这小孩子玩的愉快。他从院中捡了几颗滚圆的石子做弹珠,对靖儿讲了比赛的规则,玩成一团。
宁婉嫣含笑看著他们玩,也自去取了剪刀彩纸剪来消遣。她手极巧,嫁到张家後,虽不再用做活计贴补家用,但偶尔也会缝缝剪剪来自娱自乐。自从去年搬到这偏院後,除弄儿为乐外,便以此来打发时间。
她剪刀灵动,边在纸上剪出各种花形,边思这些年来的境遇,待回过神来,发现两个孩子又回了屋中。张路斯坐在床上专注的翻看一些剪好的花纸,靖儿也安静的窝在他怀里。男孩虽小,却极有做哥哥的样子,拿起剪纸,辩认出图样後,就教给弟弟。
“这是丹凤朝阳……这是年年有鱼……这是……”他拿著一张四方的剪纸,仔细看了好久,才喜道:“这是三顾茅芦!我说的对不对?五娘。”
宁婉嫣点点头,夸奖道:“对。少爷果然聪明。”
张路斯到底是小孩子,听了五娘的夸奖,更是兴奋,也不管靖儿是不是听得懂,又对他讲起三国的故事来。他有哪处忘了,便问宁婉嫣。婉嫣家道中落前,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经史子集幼时也曾读过不少,一大两小,聊得和乐融融。她见张路斯全不介意儿子的怪异之处,心结终於全解。
算算时间已晚,便问张路斯道:“少爷,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张路斯本来正笑得开心,闻言,心里陡凉,眼圈一红,几乎落泪。委屈道:“五娘,我不能住这里吗?”
宁婉嫣为难的摇摇头:“不行。若给外人知道你来了这里,不单你要受老爷责罚,我和靖儿就更……”
张路斯本是懂事的孩子。听她如此说,虽是不舍,但还是同意回去。只是道:“那,我以後还来看你们,可以吧。我会小心避开其他人的!!”
宁婉嫣本待回绝。但突然想起那道人袁守诚曾对她说过的话,旋又点头,叮嘱道:“你千万要记得,避开旁人。”
张路斯这才依依不舍的下了床。
靖儿似乎也是知道他要走,伸手拉了他的衣袖,口中不断轻鸣,极是依恋的样子。张路斯的脚步更沈了,虽站在床边了,却不向门口挪动,可怜兮兮的看著宁婉嫣,倒似她是狠心拆他他们友兄恭弟的罪魁祸首。更搞怪的是,靖儿也有样学样,圆溜溜的眼睛闪著泪光盯著母亲。
宁婉嫣给两只小动物瞧得左右为难,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好好。少爷,你今夜便睡我这里吧。只是明日需得起早赶回去。”
张路斯欢天喜地的应了,踢飞了鞋子就又跳上床,和小弟弟抱成一团。
宁婉嫣看他们欢喜的模样,唇边笑意愈发柔和……
…………
…………
五
从书斋出来时,日已西坠,最後一片红霞也渐被夜幕遮掩。
张路斯兴冲冲的走著,边摇头晃脑的念念有辞:“商王祷雨,汉祖歌风……秀巡河北,策据江东……”这是他今日新学得的一些典故骈文,他边念颂复习,边想著----等得几时有空,定要讲给某人听……待念到“尧眉八采,舜目重瞳”一句时,张路斯脚步突停,轻声笑了起来。
“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啻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陶马口,孔子反羽……可见古人天生异相者,也是极多的嘛!”若《史记》、《论衡》所载的是真……“那小靖的长相,倒是王候圣贤之相!”
张路斯想到弟弟,唇边勾起笑意。
此时已是八月素商,不知觉间,他独藏这个秘密,竟已三年有余了……
这些年,善化庄庄主张居安行商在外,生意越做越广,家产越集越多,留在庄内的时间自然少了。老爷即不在,家里便以张路斯为尊。去年,他趁父亲回来之时,说想好好读书换个清静居所,便搬到离别院稍近,内设假山和极大水池的一个院落中。抽得空闲,避开下人,就溜去看望五娘宁婉嫣和弟弟张路靖。
五娘温柔、弟弟可爱,张路斯又生性随和宽厚,三人处的极亲昵。甚至,张路斯幼小的心里,那两人,是比严厉的父亲,更能引起他保护欲的人……
张居安不在的时候,他夜间也常留宿於别院。只是现下时近中秋,父亲必要在庄中过完团圆节才会出门,他每晚都要考较他所学功课,张路斯便抽不出时间去探别院,想到时,极是思念。
信步走回居院,张路斯听得身後树上枝叶沙沙做响,抬头去看----层层树影後,隐约可见一个小小身影。
“小靖?!”
张路斯低呼。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才快步走到树下,瞧个清楚,果然看到弟弟那颗怪异的大脑袋。驴嘴大张,正对他笑的得意。
“你怎麽到了这里!危险!!快下来快下来!若被人发现怎麽办?!真是的,五娘知道你来吗?”张路斯心急,一连串的抱怨顺口溜出。
树上的小靖咯咯咯咯一阵轻笑,灵巧的在空中翻个筋斗,从枝头跃下,准确无误的落在张路斯身边:“大哥!”这孩子极是不凡,不足二岁便能言善道,这才四岁,便已长到张路斯胸口高低。
他顺著落势扑进长兄怀里,依次回答张路斯的问题:“大哥!我是来探你的!这里不危险,我也没被人瞧见。娘那里嘛~~~嘿嘿~~~总之,要论爬高下低的本事,就是你也比我差远了!大哥尽管放心好了!”最关键处用淘气奸笑一代而过,到最後,再忍不住的炫耀一句。
他一头红发总是杂乱蓬松,在树梢枝头翻爬过後,更给挂得乱七八糟。张路斯瞅他这幅狼狈相,哭笑不得。他知小靖年龄虽幼,却精明伶俐,身手远比常人灵活。他若存心避人,定不会被发现。但仍是忍不住担心,揪了他右边小小牛耳,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些距离,骂道:“撒娇也没用!这回五娘骂你,我也绝对不会求情的!”
他口上说的凶恶,还是急急的拉了弟弟向屋内走去。以防他给突然进院的下人瞧见。
进了房间,掩上门,回头看,小靖也经扑到床上赖著不起了。张路斯摇头叹息。突然深刻理解了五娘这些年来的辛苦,更感慨自己以少年稚龄,却非得像个小老头一样忧虑的无奈。
小靖听得他叹气,也苦起一张脸,不等张路斯责骂,就抢先问道:“大哥不高兴我来看你吗?”他倒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张路斯气极反笑。也走到床边坐下:“高兴是高兴,却更担心!”
小靖很自然的翻身,大脑袋枕在张路斯腿上,很舒服很享受的蹭著,乌溜滚圆的眼睛半眯:“大哥,你几时有空去陪我?上回输你的那盘棋我还没赢回来呢!”他精明的很,一听张路斯想籍机说教,就引开话题。
过份溺爱弟弟的好脾气少年果然上当,面露苦色:“你怎麽这麽小心眼。我输你多少回了,难得赢了那麽一局,还被你天天挂在口上抱怨。”
他让小靖脸朝下趴著,用手随意替他拢著一头乱毛。
鲜红如血的豔丽发色,似乎,曾在何处也看到过……如此夺人心魄的华美……
突然想起适才还在背的骈文----黄……
脑中有个念头闪过,张路斯正待细想,却听院外传来脚步,连忙一把扯下被子,把小靖从头到脚蒙个严实,拉下帐子遮住,急忙迎出门外。
“少爷。”他刚一开门,就见张忠停在两步之外。
“什麽事,张忠?”
“是这样的,少爷。老爷要您一同用膳。”
“知道了。你去告诉父亲,我换件衣服即来。”
他说完,即不待张忠有所反应,自行关了门,插上门栓。背过脸,长松一口气-----还好来得不是父亲,否则就不好阻他进来了……
抬脸时,看到小靖从帐中钻出半张脸,笑得很是狗腿,显是知道自己理屈了。
张路斯轻笑,走去床边,在他硬硬的颊上一掸:“待过几天,爹爹出门,我就去陪你。”他思及某事,又得意笑道:“现下冷落了你,过几天到中秋节时,大哥给你些补偿。”
小靖听了,好奇的追问是什麽补偿。
张路靖神秘兮兮的笑而不答,自行换了衣服,催弟弟回去後,去了父亲处。
……………
……………
农历八月十五,因为这天正是秋天的正中,所以又被叫做中秋或仲秋。
从三国时期,民间就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夕月,即祭拜月神。而到了大唐,中秋赏月更为盛行。许多地方都有烧斗香、点塔灯、放天灯、走月亮、舞火龙等风俗。中秋也是“团圆节”,取人月双圆之意。张居安放下手边所有生意,定要在家过了这天再出门,意即为此。
可因他为地方大户,在百社村地尊位显,须得主持祭月拜月大典,又要张罗村中诸多庆典活动,倒真没时间和儿子享受天伦之乐。是以这晚,他一出门,张路斯就避了仆役婢女,溜到宁婉嫣母子所住别院。
“去观祭典?”
宁婉嫣见他此时来访,正要嗔怪,就又听他提出这正异想天开的主意。
“是啊。”张路斯知五娘不会放心,解释道:“祭典上人多,夜色又暗,我带小靖站在暗处,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他前些日就在想了,小靖从生下就窝在这小小别院,从未出过庄门,实在可怜。偶尔走动,都只能在夜里。趁今晚喜庆,他也想带他出去凑凑热闹。
宁婉嫣皱眉不语,是拒绝之意。
张路斯见她神情,心下暗叹,转又想到弟弟初闻此事时的兴奋样子,继续说服道:“五娘,我一定会格外小心的!待舞过火龙,我们就回来。赶在父亲之前,他不会知晓的。”
“………”
他边说,边偷瞄宁婉嫣,见她仍不点头,再接再励:“要不,五娘你也和我们一道去?”
宁婉嫣看他低三下四的祈求姿态,心里好笑,皱眉愠道:“说笑,五娘怎比你们两只小猴,整天窜上跳下。哼,靖儿都是跟著你这哥哥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