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拂子燕的脸颊儿,急速吻了一口,低声说道:“我已经弄到钥匙,我们快逃吧!”
“嗯。”点头,子燕一笑。
开门,后花园背靠着一座山,正是春暖的时候,杨树梧桐张着新叶,野草藤蔓开了小花。
“走--”他握紧子燕的手。
就这样走在他的身边,子燕由不得满心鼓舞。
今晚的夜色真好。浓淡成趣的流云,似隐非隐的一钩新月,天空好大,深深的蓝……
想想那年春分,自己一个人枯坐在房里,弹着琴,想着小时候娘亲在楼栏里抚琴的万方姿态,禁不住手一振,弦断了,指尖也渗出血来,慌乱地站起,将手放在嘴中一抿,靠到窗边上,百无聊赖地往外看。一打眼,他就执着扫帚,在院子里扫零落了的迎春,清净的脸,眉头一抬,正望向自己,眸里,汪汪如水。子燕不觉得什么,本来自己长得好看,男的女的都喜欢自己,一个冷府的下人多看自己两眼,也是平常的事情,况且这种偷情的事儿要是让少爷知道了,还不毁了自己?所以他冷冷地回了一眼,关上了窗。
可是,这般死了心眼也就罢了。偏偏那年端午,冷少爷吆喝了他的猪朋狗友来聚会,说要看戏,而且,一点就点的是《夜奔》。这戏子燕好久不练了,手脚有些僵,而且他也受不了少爷那日夜折腾,身体早有些虚了,戏演到一半,脚肚子抽筋,疼得直惊心。可是,戏是一定要唱下去的,子燕咬了牙苦撑,腾挪,宛转,汗流浃背,冷少爷只顾在台上嘻笑,搂着个青楼的女子作势竞酒,锵的一声锣响,自己脚下一麻,坐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只听得那时候,冷少爷破口大骂:“扫兴!真他妈的扫兴!”一众公子哥儿也嘲笑不已。子燕低了头,抬不起……那个时候,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一双手,轻轻地过来扶自己,子燕心里一暖,偷眼去看,浓眉,大眼,眼里,全是暖暖的关照。是他!!!那一次抽筋,养了好些日子都不见好,少爷也一时失了对自己的兴趣,子燕也就偷空休息,百无聊赖的时候,还是喜欢弹琴。一个午后,隐隐觉得门外觑着一人,家童的打扮,却不走,子燕抬眼,又是他,忍不住,子燕一笑。他斗胆进来了,往桌子上端端正正放下一方膏药,低声说:“是祖传的调制法子,一直很灵,你试试。”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子燕捧起那膏药,望着那清俊的影子,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他回头,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四下张望,停了,张唇:“家里姓甄,父亲在的时候给我起名玉阁。可家道败落了,作了府上的仆人,冷少爷就只唤我玉儿。”他见子燕迟疑,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丢了一句:“我走了。”一溜烟逃了。子燕那时候就觉得,心底里,有个不该有的心思升了起来。
“今夜月色真好。”子燕微微靠到他身上,两人的步子一致,往山顶走去。
“嗯。”他没说话,回头望了望山下的冷府,有些担心。
“玉阁,我以后叫你玉阁吧。玉儿是被使唤的名字。”子燕想说话,打破他的紧张。
“好啊。我什么都依你。”玉阁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以后我们开家药店,我卖膏药,你弹琴,我养着你,养你一辈子。”
子燕也笑了:终于,终于他能养我一辈子了!!!
突然,山下吆喝声起了,院落里也腾地亮起了无数的灯火,子燕脸色一变,他似乎听到了冷少爷的叫骂声和那几只看家狗的咆哮。他看了玉阁一眼,玉阁咬了咬牙。子燕感到玉阁握着自己的手抖了抖。两人没说话,一个眼神,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只要过了这座山,只要过了这座山,他们就可以想到哪儿就去哪儿了!可以一辈子,一辈子在一起……
树好多,草好杂,裙衫被刮破了,脚下也慌乱了。身后,好像是越来越近的狗吠声。
能逃得出去么?
记得那次,一个丫鬟打碎了厅堂上的雕花玉盏,冷少爷当众打了她半死,末了还踩上一脚,呵斥到:“这么没小心的奴才,拉出去卖给柳河口那个没眼睛的癞子光棍,我再也不要见到她了!”还有那次,子燕受了风寒,直犯冷,冷少爷叫人来请,子燕推了三次,正打算去睡了,却听得房门腾地被踢开,少爷嘴里骂着:“以为有点身段名气就不是戏子了?敢扰本少爷的兴致,你找打!”一阵拳打脚踢,以后一个月都见不得人。想着这些,子燕也禁不住全身战抖起来,心里一软,脚下却乱了。
玉阁将他一把抱住,沉沉地说道:“没事的,我们能逃出去的,一定能!”
是啊!在那个时候,在自己满脸青淤的时候,只有玉阁来看自己,端茶送饭。难道真的是缘分?他会喜欢我喜欢得这么深。
子燕转眼看着玉阁,心里又涌起一股力量来:一定,一定要逃出去。为了他!
汪汪汪--
狗吠声更近了,还有院子畜养的那几个武师的声音在似近若远地吆喝:“狗儿叫得急了,看来不远了。”
子燕脚下一滑,跌倒在地。玉阁伸手来扶:“走!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已经是山顶了,山风吹来很凉,月儿躲到云丝后边,泛着粉色。子燕回头去看,那些人就在半山腰上,武师的脚力本来就快,一忽儿的功夫,已经逼得更近了。
子燕一咬牙,推开玉阁,说道:“这样两个人都逃不了,你逃吧,少爷要的是我。”
“不!你回去了也要受苦。我不让你再掉到那个火坑里!”玉阁向他伸出手来,浓眉,大眼,眼睛里满是关照。
有你这句话,已经足够了。子燕心里这么说着,眼睛一时间就湿润了。他一咬牙,笑了:“你真以为我会跟你逃吗?你以后养得起我吗?跟你去当乞丐,还不如在这院里吃香的喝辣的呢。”
“你……”玉阁心里一疼,“我知道我养不起你,可是,可是……唉……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子燕冷冷地说道。
“我不走!我走了,一辈子都会后悔。要死,我们死在一块儿!”玉阁拉住他,搀到怀里,咬住他的唇,泪珠儿连着线,淌到他的脸上。
“找到了!”一个武师喊道。腾的火把照亮了山顶,月亮,是一片血色。子燕的心,沉到了谷底……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隐隐的,有老鼠爬过头发的声音。子燕睁开眼睛,发觉脸上的泪痕还是湿的,也不知道梦里边,自己哭了多久。
是啊,刚才做梦的时候,娘亲还给自己买冰糖葫芦吃,笑着,拉着自己在金陵最繁华的街市上玩耍,有盘花争绣球的金毛狮子,有提着灯笼满脸嘻嘻笑的哈哈儿,有坐着花轿千娇百媚的新娘子……可一忽儿,灯暗了,迎春花落了一地,人都散了,娘亲越走越远,自己怎么叫,她也不停,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恍惚间,似乎到了一个新鲜的镇子,自己开了家药店,玉阁是老板,自己是俏俏的伙计,忙完的时候,两个人坐在桌子前,炒点菜,吃点酒,笑着,眉眼里都是浓浓的情意。可一忽儿,酒凉了,菜冷了,药店没了,荒郊野岭的,好凄惶,玉阁朝自己挥了挥手,越走越远。不是说永远不分开的吗?可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等真追上了,细一看,竟是那冷公子,二话不说,来撕自己的衣服,啊!这是那一夜的情景,是自己第一次,第一次痛彻身心的往事……
又哭了,子燕摸了一把眼睛,咬了咬牙。
这里就是冷府的地牢啊。到处都是霉烂的味道,哼,才适合我这个逃跑的戏子!
子燕摸索着坐起,觉得腰背生疼,冷少爷的拳脚越来越重了,是他自诩的那几个武师教他的吧。忘记了,跟玉阁是怎么分开的,也忘记了自己和他的嘶喊。反正一切都似乎是震耳欲聋的,以至于等冷少爷的拳脚相加的时候,自己已经昏厥过去了。不知道现在,玉阁怎样了。
吱的一声刺耳的声响,地牢的门开了。微微的光透进来,让子燕的眼睛有点睁不开。恍惚的是一个男子的身影,子燕想叫玉阁,却听得那人先说道:“醒过来了?”冷冷的,让子燕直打哆嗦。等适应了光亮,子燕瞪眼去看他,冷少爷捧着笼包子,微微笑着:“瞧瞧你,才一夜的功夫,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啊--”
子燕哼了一声。
“你饿了吧?吃包子吧。”冷少爷把包子端过来。
新鲜的包子,泛着油香,子燕感觉是有些饿了。可他眉一皱,推开那包子,问道:“你把玉阁怎么了?”
“哎呦呦,叫那么亲切?我都嫉妒了。”依然笑着,少有的好心情。
“你放了他,都是我撺掇他这么做的。”子燕淡淡地说道。
“行啊。只要你吃了这包子,瞧你瘦的!”包子,又推到了面前。
子燕犹豫了一下,拿起一个包子,张口咬了一口:好香。
“哈哈哈哈,你真吃了。哈哈哈哈,你真吃了。”少爷笑了,把包子放到床上,说,“你有胃口就慢慢吃,这是玉儿的肉做的馅儿。哈哈哈哈……”
子燕只觉得一阵恶心,还没吐出来,一直身,想跟他拼命。冷少爷一推他,子燕柔弱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又倒回床上去了。
“你好好呆着吧你!想逃,等下辈子吧!”他转身走出地牢,只听得锒铛一声响,又上锁了。
地牢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啊--啊--啊--
冷少爷这些天心情好,突然想起地牢里的子燕了,他信步走来,让守牢的家丁开了锁,他正想迈步进去,却闻到一股子腐烂的味道,慌忙掩了口鼻,仔细一看,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个东西,他一恶心,当即就吐了。回转身,劈头盖脸地就骂起那家丁来:“人死了,还不处理去!等烂了好做馅儿啊?”家丁正唯唯诺诺。忽然一阵阴风掠过,冷少爷全身冰凉,打了个寒战,继续说道:“拿到后山里烧了。”
那一天,帮忙烧尸体的几个家丁都觉得奇怪,分明是一副死人肉架子,却平白从肚子里飞出两只黑背白腹的鸟儿来,也不怕火,直直地站在杨树上观望。家丁们都吓呆了,因为明着也知道这子燕不是好死的,所以草草烧完了,便回去报告。正到大厅上的时候,那两只鸟儿却先一步到了厅堂上。起先还听着少爷在堂上跟他的几个猪朋狗友喝酒吆喝,却突然一声怪响。家丁们进去看时,那少爷口吐白沫,似乎中了风。后来请了无数的医生,却怎么也不见好,没过几个月就死了。等出棺要下葬的时候,半空中突然飞来数百只那种黑背白腹的鸟儿,一只一口,竟将他的骨肉吃了个干净,一场丧葬也就不了了之。金陵城里因此风传了许久,都传说着子燕和玉阁的故事,寻常百姓知道那是子燕他们化作鸟儿来报仇的,却便喜欢上了这种鸟儿,纷纷在各家的屋檐底下给他们造窝,而且还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燕子。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扬子江头有一艘画舫经过,一个风韵照人的半老徐娘携了枝迎春花,从舱中探出头来,望着往昔熟识的金陵市镇,不禁有些忧郁。她撩起帘子,迈开莲步,到舱前透口气。两只燕子凌空飞来,停在她的脚前,一阵叽叽喳喳。划船的老嬷抬起橹桨的时候,看见她有些苍老的脸上,淌下冷冷的一道泪痕……
灵巫
--情见录之五十
打开窗户,雪花飘了进来,熨贴在脸上,很清新的感觉。
哄的一声巨响,大朵的金色礼花在半空中绽放,教堂的钟声震响,我的心随着它跳动,一连十二下……
又是一个圣诞节,伯明翰的冬天。
我关上了窗,到壁炉边坐下,蜷在软软的靠椅里,目光在房间里游走。
这是大学里一个普通的宿舍,没有多余的修饰,除了几天前被夏洛特一巴掌打死在墙壁上的蜘蛛血迹还闪着诡异的蓝色以外。靠窗的地方是两张冷冰冰的单人床。夏洛特很少回来睡,因为他总能找到寄宿的地方,或者是英语文学系的琼·贝瑞特,或者是篮球队的拉拉队长梅尔·温茨,或者是那个在学校里从来不穿吊带裙和牛仔裤的“老处女”蒂拉·奎恩……反正夏洛特的金发碧眼和幽默含情在女人堆里很有市场就是了。也许,应该说……他对谁都有吸引力--
至于我……
我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两英尺远的矮桌子上,吃了一半的什锦披萨,还有一瓶开着的白葡萄酒,见底的孤单的高脚杯,酒泪还在内壁里缓缓地滑落……
我直起腰,给自己倒了杯酒,嚼了一口披萨,发觉冷了的东西真的很难下咽,我把它撂下了,喝了口酒,还是凉的。
突然有一种出门的想望。
我披上大衣,围上围巾。
雪地里,有六角晶体的闪光,踩上去,唰唰的响,很清脆。我舒了一口气。
周围零星有几个人,都是结伴的,口里还吆喝着圣诞祝福曲,一个男高音有点炫耀地把尾音拖得冗长,一旁的女子为他叫好,然后,是一个深长的吻。我落寞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沿着路往前走。高大的杉树遮去了很多人为的建筑,让我有一种隐藏起来的轻松感。
突然,矮小的灌木丛里窜出一个黑影,在雪地里腾挪了几下,又消失到对面的影子里。也许,是狸猫一类的动物吧。在人类到达的地方,动物的生存空间真的是越来越小了。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是这样的动物吧,濒危的动物。我冷冷地笑了笑。
地面上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难道大地也不堪人类的重负吗?我有点心悸。目光游走,阴影里,有一个人样的东西动了动。是醉鬼?别冻坏了。我赶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