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鹏
--情见录之四一
致我爱的人,让我伤心的人……
渭水之滨,有一个地方叫做留,在西汉的时候,听说是分封给了一对双胞胎的同宗王,所以,这个地方也叫做刘。历史的风尘吹过了千百年,当初王室繁华的景象早已销声匿迹,只有那座供奉着双胞胎的城隍庙,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香火旺盛。曾经有一次,我莫名地走进那个老人虔诚和小孩玩耍的地方,在烟熏火燎的一个角落,我静静地伫立,忽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回来了?回来了……”絮语在凋落了红漆金线的屋梁上回绕宛转,然后,在烟火的尽头消失。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那双胞胎的清俊的脸庞似乎在对着我微微地笑,他们的牌位上用红底金字写着“锦帝”、“震帝”。我突然透不过气来,在恍恍惚惚的生与死的交点,我看到一个少年漫步向我走来,短发,深蓝的中山装,忧郁的眼睛,匀称的身材,淡淡然地伸手……
留的李树特别盛。春来时,游咏的书生们都在李树下坐着,品诗谈禅。菲菲的白花,如粉蝶纷落,在香泥上暂作一个休歇。于是,满眼里,都是一色的雪白,暖暖的雪白。
“故人昔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个锦衣的男子,浮身在一片亮雪的白中,丝蓝的束发飘带冉冉随风,眉间淡淡的一抹忧伤,投向手中的一卷诗稿。
“锦,别自作多情了,世事本来一个苦字了得,何况我们已经是神?”白衣的男子从李树上翻身而下,两人一错面,竟似乎是从一个模子中铸出来的,除了他神情间的淡然和沉稳,根本分辨不出两人还有什么差别。
锦放下诗稿,拈起一片落花的残瓣,幽忧地说:“震,难道你不觉得寂寞吗?”
震把他攘在怀里,调笑着:“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兄弟,我为什么还会寂寞?”
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沉下,风过,又是一树的李花飞落:“那……不一样……”
泉,浅浅地流,从冰封的山谷中窃窃地萌动,穿过幽暗的灌木树丛,在细白的鹅卵石上敲打着娉婷的声音,很细,很柔,却又很深刻……
“我叫作鹏,从北冥来,往天池去。”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时候,李花开得正浓,枝桠被累得弯了,垂在春雨湿了的路口,锦衣的男子正俯身去扶,满怀,攘了如许的清香。他回眸,幽忧的眼神中闪过一点星光,朝这位不速之客轻轻地颔首,腮边掠过一抹红云,给怀中的雪白,染了些许暖色。
“我有些累了,想在你这里,暂作休息。”天神的金色眼睛,熠熠的光环,修颀的身材,背后,是一对金色的翅膀。
放开怀中的芬芳,优雅地摊手,作了个请的姿势:“我叫做锦,我的兄弟叫作震,是这里的城隍,很高兴认识您。”有意无意地,在“高兴”后稍稍作了停顿。
笑了,天神的眼睛带过一缕金色的光芒:“我也,很高兴。”
神庙,氤氲缭绕的背后,是一个浮着清荷香的庭院,厅堂上,一卷浓淡成趣的《爱莲图》流水落花,清馨的浅檀色茶几上,两盏明前龙井,飘着郁郁的绿色。
震独立在镂雕着松鹤文饰的玄色柱子旁,望着品茶的两个男子,冷冷地,又不失一分欣赏。
一个是与自己形貌相同的兄弟,蜷着手,额前流下几缕淡黑的发,黑亮的眸,淡淡的平静背后,隐现着一股喜悦与哀怨的激流。
一个是千年精修的北冥鲲鹏,低头抿着茶汁,却又不时偷偷望向隔着茶几的人。
厅外的杨柳荡了又荡,竟似起风了,渭水的微澜,一直波及到这里。
寂寞,是什么颜色的?如果平静是一片空白。
爱,又是什么曲调的?如果平静是一段淡然。
震伸手去接风中的落花,静静地想。
“我想……我爱上了你……”鹏说。周围是一片空寂,只有他们两个,四眸烛对,他紧紧附到锦的耳边,暖语地说。
流星--
长长的睫毛连闪,心在跳,呼吸有些急促。李花纷纷,落了一身,竟像是一种埋葬的仪礼。锦红着脸颊,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你这么说,我喜欢……”
“那么……要等多久,你才能爱上我?”触摸着锦的手,然后,十指交叉,紧紧地,纠缠--
“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吻,温润,温存,缠绵的吻……
李花开得很盛,鹏伸出一只手,折下满满的一枝:“给你--”
喜欢……锦的指尖划过自己吻过的他的唇,偷偷地,迷上了这种感觉。
这一晚,震没有看到鹏和锦,这是几百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冷落。他独自倚靠在窗棂边,闻到了折花的香味。月亮很圆,风儿很清,流水的声音细碎却又不失甜美。他在静静地想:
是因为寂寞才会爱上的么?
“爱我吗?”细细地吻过爱着的人的唇,鹏的手划破锦衣,在丰腴的深邃中摸索,“爱我吗?”
轻轻的舒服的低吟,衔住了他的吻,深深地探入,用身体的每一部分施压。锦的发丝缱绻着他的光洁而轩昂的额头,唇,慢慢地爬上了眼帘。正视,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睛,彼此的心:“爱你,用我的生命爱你--”
鹏交出了自己的翅膀,在如水的月光中,幽幽地说:“我也爱你,用我的生命爱你--”
风,席卷了满树满野满天的白花,渲溢,喷涌,流荡,从低谷袭上高亢,然后飞跃层峦,飞跃叠嶂,在清朗的苍穹中,狂欢般地舞蹈……
我爱你,用我的生命--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独自坐在神龛中的震,微微觉得日子的无聊。
而花谷中的一对,似乎并没有发现时间已经悄悄地过去。
偶尔鹏会想起飞翔时的故事,便迫不及待地告诉锦:从北冥到天池有十万八千里,从出发到现在,他只有在留这个地方停住,然后就遇上了锦,遇上了自己爱的人。于是,两个人都不免怀着感恩的心情,对天祷告,也许,正是那种冥冥成全了彼此。
偶尔鹏会显得很沮丧,因为他是天空之神,在地面上久了,便有些不耐。但是,当锦温言软语地来到他的身边,他便微笑着,露出一脸的真诚:“虽然我很矛盾,但是,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不会……”
所以,偶尔独自守着李树,听花瓣从萼上折落的声音时,锦也带着莫名的欣喜,对着冷冷的落花,腮边泛过浓浓的春色:“你们知道吗?他爱我,而且,他永远不会放弃我!”阳光从枝梢间圈圈点点地洒下,黑亮的眼睛里,浓郁的一片惬意。
被爱与爱,一色的惬意……
有一天,震在神庙的庭院锟绰浠ǎ绞⒌幕ǎ艿迷讲遥懵淞艘坏兀挥腥舜罾怼?
天尽头,也没有香丘的吧?震冷冷地想。
“震--”男子欲言又止。
震抬头,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叫到,震有些惊讶,尤其这个陌生人还是跟自己的兄弟在一起的那一个。他冷冷地凝眸,想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鹏舒展了一下翅膀,只要愿意,交出去的翅膀也还是可以自动回到自己的身体上,毕竟,那是他的一部分:“我要往天池去了,麻烦你告诉锦。”
“为什么?”震突然发觉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多了。
“我不想当面对他说。”鹏的眼睛,沉重的忧郁。
“你明知道他会伤心,为什么还要走?”震说清楚了自己的问题。
“因为我必须飞翔。”鹏的眸中,涌动着浓浓的情绪,像一个杂色的染缸,“虽然我舍不得他。”
……
“我走了……”金色的翅膀,迎着春末的残阳,撑开了一片逝去的天空,天空中,有雨……
震默然转身,发觉李树背后有一个锦衣的身影,在那里瑟瑟地颤抖。他走过去,拂着锦绣的肩膀,看到一双泪湿的眼。他掂起那沉沉的下巴,淡淡地说道:“别哭,本来世事就是一个苦字了得。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我为什么要明白?”倔强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明白的是,李花还是谢了。”
花开的时候,难道不是注定有花谢的么?震冷冷地想。
渭水之滨,有一个地方叫做留,那里有一座供奉着双胞胎的城隍庙,在人们的口碑中,双胞胎一个尊为“锦帝”,一个尊为“震帝”,即使到了现在,那里也依然香火旺盛。曾经有一次,我莫名地走进那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在烟熏火燎的一个角落,我静静地伫立,忽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回来了?回来了……”絮语在凋落了红漆金线的屋梁上回绕宛转,然后,在烟火的尽头消失。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那锦帝的清俊的脸庞似乎在对着我微微地笑,笑容中竟闪着泪光,我突然透不过气来,在恍恍惚惚的生与死的交点,我看到一个少年漫步向我走来,短发,深蓝的中山装,忧郁的眼睛,匀称的身材,淡淡然地伸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呼出一口气来,朦胧中,泪湿了双眼,似乎是风吹的沙子,我揩了一把:“你好,我也,很高兴。”
……
(没有感觉的文字,写给一段有感觉的心事……)
胡英
--情见录之四二
在军帐里,我听到了乌鸦的鸣叫,像在寂静的厅堂中敲响了一声破锣,异常刺耳。我的心颤了一下,从毡子上爬起,出帐查看。
原来清朗无风的夜空一时乌云密布,先前还闪烁恬静的星辰都隐身到云雾中,仿佛累了的睡眼,终于迷蒙起来。有些凛冽的风撕扯着皇旗,猎猎嘶鸣,我陡然发现自己没有披上外氅,身上又是一抖。突然,一双手从背后将我拦腰抱住,一个吻在我的耳边厮磨着,让我有了三分的暖意。
“我要你……”他从来都只这么说,但是,这样至少让我觉得我对于他还有意义。
他的舌头绕过我的发丝,慢慢地向我的唇侵蚀:“啊……不行,这里是军营。”
“我已经遣开所有的兵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衔住了我的舌,紧紧地含住,吮吸,我的身体猛地抽搐,因为他的手已经探到了我的坚挺。
但是,我还是一把推开了他:“天象变了,小心敌人偷袭。”
“哼,吴三桂那个老贼看见我们的征伐皇旗,早躲到床底下抱着大小老婆发抖去了。何况,我还有你这个美貌大军师帮我排兵布阵,万无一失啦!”他见我还有些犹疑,一把搂住我,脸色沉了下来,“我忍不住了!要不然,我可要不高兴了。”我望着他烈火熊熊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他抱紧了我,拉入帐篷,放下布帘,我嗅到了他的欲望,敏感的神经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三下两下把自己褪得精光,抓住还在宽衣解带的我,摁下我的头,靠近他腰下的身体,呼喝了一声:“做!”
我闭上眼睛,虽然已经做过了无数次,但是,我依然不习惯。就像第一次我在他的书房中为他做的一样,我的感觉总是辐射到周围的空间中,桌椅,笔墨,茶盘,还有大叠大叠的经史子集……
本来我的家院中也有这样的书房,这样的后花园,这样的贵公子,当然,那就是我。我的曾祖母是崇祯皇帝的乳母,而祖父是前明的翰林,父亲虽然没有为官,却也认识许多官场上的朋友,在前明末年,我们一家也算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族。可是,吴三桂放清兵入关,不仅毁了大明王朝,也毁了我的富贵荣华。顺治年间,我们家族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家产尽数抄没,而我,甚至成为繁华如火的京城中的流乞,在街头备受白眼。
我记得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披着破烂的乞衣在天桥边上发抖乞讨,一个被前呼后拥着的贵公子从我的身前走过,他突然对手下说:“给他点银子打发掉,别让人以为我们大清朝还有乞丐。”我得到了一两碎银,虽然那不够我过冬,虽然我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乞丐,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我记挂在心上,甚至后来我还知道他是入侵中原的满清贵族,可是,我还是感激他。
那年冬天,我的生命重新有了转机。康熙帝即位,大赦天下,而我便借着一位前明故旧的面子,进到庆亲王的府上做公子的陪读。当我穿着故旧施舍的一件蓝色锍花长袄羞涩地伫立在庆亲王府的大厅上,任由一班子人挑拣蔬菜瓜果一般上下打量时,突然从内堂由远而近传来他的声音:“我才不要什么狗屁陪读呢!是你们不放心我,所以找个看我的,是吧?”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一身锦绣的青花皮裘,梳得溜光滑亮的粗大辫子在身后摇来摆去,手中托一个蟠龙戏牡丹纹的黄色紫砂壶,腰间缀得那个淡绿色的香荷包也十分扎眼。他停止了呱噪,深深地瞅了我一眼,突然说道:“好吧,留下他吧。”于是,我就留在了他的身边,可以每天都见到他,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解闷儿……